渡邊悠人和渡邊廣美並不是親戚，只是剛好同姓氏。兩人結為夫妻的時候還頗擔心，聽說同姓氏的人結婚不好，遠親仍然有血緣關係，怕下一代出現基因缺陷。
這次來產檢，醫生看著電腦良久都不說話，皺著灰白眉毛。
「怎麼樣？」渡邊廣美相當擔心，緊張地握著丈夫的手。
醫生招招手，帶他們到自己螢幕前。「來，你們看看這個小東西。」他伸出手指。「這裡和這裡連成一條線，看到沒有？」
「什麼意思……皮膚連在一起嗎？」渡邊悠人的臉皺成一團。
醫生點點頭。「手跟腳這裡已經沒有線條了，和身體劃不清界線，不只皮膚，肌肉、神經也交錯在一起，恐怕很難用手術切開。」
「這什麼東西，你們快看他眼睛！」渡邊廣美倒抽了一口涼氣。
母親肚子裡的胎兒，眼睛居然像蝸牛伸出，和眼眶之間黏著長條狀肌肉。
「哇阿阿──」渡邊悠人注意到的時候驚叫出來。「蛭兒！蛭兒，是蛭兒阿！」
夫妻前幾天去算命，老婆婆在水晶球裡看到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形象。日本神話故事裡，他們是開天闢地的神祇，因為近親結婚而生下一隻像水蛭的兒子，最後用蘆葦船讓他隨河水漂去。
「不是蛭兒。」醫生嚴肅地糾正道。「水蛭不會有那樣突出的眼睛，真要說的話，應該是蛞蝓吧。」
渡邊廣美憤怒地大吼。「都這種時候了，水蛭和蛞蝓對我們來說有差嗎？你該不會想用這句話來安慰我們吧？」
醫生將手擋在胸前，要他們冷靜。「先不要太悲觀，因為孩子的骨骼正常發育，器官健康，慢慢長大手腳可能自動分開──依我看機率很高，說不定連眼睛肌肉也會固定下來。我要先聲明，上次檢查幫你們做得確確實實，調檔案出來就可以知道，那時這個問題不存在，院方並沒有可歸咎的責任喔。」
老醫生眼裡閃動的得意神情讓渡邊廣美幾乎發火，想不到這人這麼討厭，不過他講的的確是事實。她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月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渡邊悠人握著妻子的手，知道她正難受著，於是小聲地說。「怎麼樣，要生下來嗎？目前還在二十四周裡面……」
人工流產的時間如果太晚，將危及母親生命安全，因此一旦決定，動作越快越好。「你呢，你怎麼想？」她問。
「去年和前年流產兩次，這次就算即刻引產，也會對妳身體造成負擔。好不容易才有孩子，或許這是最後機會。」渡邊悠人摸著下巴，他可不想因為沒有後代而承受親友關注的目光，再來，他們家兩個老的肯定也不會容許此事發生。
他們認真思考、討論，幾乎把老醫生的存在忽略了。
渡邊廣美摸著腹部，皺眉、抿嘴，掙扎了幾秒，忽然激動地投向丈夫懷裡。「不管怎麼樣，他都是我的孩子。我不想殺死自己的孩子！」說完開始啜泣。
渡邊悠人溫柔地撫摸著妻子後頸，肯定地說。「既然是生命，就有權利出生。」
不過這時渡邊廣美停止嗚咽，猶豫了起來。「他長大會不會怨恨我們？」
渡邊悠人停下動作，眉頭鎖得更深。「就算這樣，只要盡好照顧責任，未來他就得反過來照顧我們，否則將受社會譴責。再說，等他長大娶妻生子，自己有了小孩，也就沒有立場保留這份怨恨。」
渡邊廣美沉默不語，心裡忽然浮現畫面：一對夫妻把奇形怪狀的黏稠之物放入蘆葦船，投入河中。她身體一陣顫抖。
男方見妻還是擔心，便柔聲輕哄。「用愛教導他，使他成為一個好人，就像我們一樣，或者比我們更好。別太悲觀，我們會是好爸媽的。」他輕輕摸著老婆肚子。
＊
小孩被取名為渡邊孝男，學齡之後進入國民教育體系和正常學生一起上課。小朋友都很好奇，這團黏糊糊的東西是什麼，居然可以坐在椅子上，握鉛筆寫字。喔，原來是蛞蝓。老師耐心地回答有疑問的同學，順便上一課自然教育。
十幾年過去，很幸運地，他高中畢業手腳已經完全和身體分開，經過一年訓練也能像正常人行走，上大學後就沒有人知道從前見不得人的模樣。
母鴨帶著小鴨在湖邊玩耍，發出陣陣活潑的嘎嘎聲。牠們看起來愉快，或許因為陽光燦爛，也或許是親情的溫暖。
「人一定要孝順。」渡邊孝男有感而發。
石川晶微笑，但是臉稍稍別開，心裡抱怨：又來了。她是他第一任女朋友，大二上學期開始交往，常聽他說大道理，聽得有點煩。
「父母辛苦養育我們，無以回報，不盡心扶養就說不過去。」渡邊孝男喃喃地說。
女生撇嘴。「但是你把打工的錢幾乎都拿回家，也太虐待自己了吧。」她不禁想像男方父母是控制欲望很強的類型。
「還好吧，年輕人省吃儉用，拿錢回家應該的。」渡邊孝男說。
「是啦，沒錯，只是覺得我們有時候也可以吃得好一點。」石川晶心想，省吃儉用是好事，但是過度孝順會有麻煩，婚後婆媳之間的矛盾，男方可能都會站在婆婆那邊。
渡邊孝男彷彿看穿對方心思，溫柔地摸摸女友後腦。「我們的生活安定美好，都是因為孝順喔，那是人類最高尚的美德。大部分接受過教育的人，出社會後都會孝順父母，少部分拒絕養育。後者的行為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認可的。」
石川晶皺眉點點頭，她當然孝順自己父母，只是跟聖人般的渡邊孝男相比顯得不足。她感覺微微作嘔，那是被強制灌輸觀念時會有的感受──或許這人的父母以前就是這樣灌輸他的，還灌輸得如此成功。她不禁想像一對夫妻，邊照顧自己兒子，邊害怕他不孝，不斷耳提面命，提心吊膽地維持權威。好可怕。
為了扯開話題，她摸著男友手臂問。「嘿，為什麼你皮膚坑坑巴巴，是不是以前長過水痘阿？」
渡邊孝男哈哈大笑。「我從沒長過水痘，超級幸運。疤痕只是國中被同學霸凌而已，用香菸燙，或撒上鹽巴。」
「你講起來不慍不火的，好像那是很開心的事情一樣。」石川晶睜大眼，訝異居然有人提到被欺負的經驗還可以笑。雖然她不知道為何欺負別人時要撒鹽巴，但還是跟著笑了。撇開說大道理的時間不談，每次在渡邊孝男身邊都會感覺輕鬆自在，好像天塌下來都不要緊。或許就是男生樂天的個性，石川晶才答應跟他在一起。他是一個幾乎沒有負面情緒的人。
「事情都會過去。雖然當時覺得很難過，但是回頭來看，不也是很好的磨練嗎？人生本來就不可能什麼都順順利利的，因為這樣我才覺得自己特別。」他盯著湖面，有隻鴨子用嘴巴替另一隻整理羽毛，可愛極了。「對了，等等我們去採買的時候，記得提醒我買一隻抓癢棒，那東西挺方便的。」
「背後疤痕在癢嗎？哈哈，手不夠長。放心，我會記得的。在你旁邊的時候，我也可以替你抓。」說著，石川晶伸手抓他的背，引來男友一陣發笑。
＊
渡邊孝男把車子停進車庫，發現家門前一隻死老鼠。
「哇阿阿──」石川晶尖叫，叫完立刻後悔自己反應過度。
「那是巷子裡的貓，我每天去餵牠，牠為了報恩，會把抓到的食物送給我。貓都知道要報恩了，何況人類呢？」渡邊孝男將老鼠丟入一個事先挖好的洞，蓋上土堆，順便機會教育，但石川晶只是皺著眉頭。
一踏進屋子，男生就把購物袋拿到廚房準備煮晚餐。女方因為第一次來，怯生生地跟在渡邊孝男屁股後面東張西望。
暖色系燈光照亮櫥櫃和流理台，他們把蔬菜的包裝拆開來準備洗，石川晶卻從中間挑出了一隻小蝸牛，縮在殼裡。「這個小東西，還好我有發現。」
渡邊孝男看了看。「等等我再把牠放到庭院裡吧。」他遲疑了一會兒，思索該不該趁機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女友，畢竟兩人要長遠地走下去，事情最好不要刻意隱瞞。「那個，有件事我可能得和妳說一下，我以前也是這種軟體動物喔，只是沒有殼。」
石川晶轉頭。「你說蛞蝓嗎，像恐怖漫畫那樣？」他們看過一個人變成蛞蝓的故事，但那是變成真正的蛞蝓。
「不太一樣，我只是出生的時候手腳和身體黏在一起而已，器官、骨骼跟正常人一樣發育。喔對了，我的眼睛以前會凸出來，現在已經好了。」渡邊孝男一邊比動作，一邊把剝好的高麗菜放進水裡。
石川晶點點頭，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這段話。她發現那隻小蝸牛頭伸了出來，又縮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偷聽兩人交談，於是決定先把牠拿到庭院。「院子在那邊嗎？」她詢問似地朝側後方偏了頭。
「恩，我帶你去吧。」
他們走過木板走廊，打開落地窗和紗門，夜晚涼涼的風馬上吹進來。隨之而來的除了樹葉聲響，還有一團黑黑不斷蠕動的東西。
女生嚇了一跳，趕緊躲在男友身後。
那東西將前端伸進屋子裡，帶來一些泥巴，探出天線般的雙眼──是一隻極大的蛞蝓，全身軟爛，背部滿是突起的圓形顆粒。後面還跟著一隻差不多大小的同類。
「還真的有蛞蝓，怎麼會這麼大！」石川晶幾乎反胃。
渡邊孝男招了招手。「跟妳介紹一下我的爸媽──爸，媽，這是小晶。」
石川晶瞪眼，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又後退了幾步、吞了一口口水才終於發言。「你的意思是，你被兩隻蛞蝓生出來，所以才說自己小時候是一隻蛞蝓嗎？」這是她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釋，但是講出口瞬間，仍然覺得自己腦袋不正常。
渡邊孝男嘆口氣。「真是這樣就好囉，可惜不是，他們生我的時候和正常人無異。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我把他們的手腳和身側切開，縫合在一起，再用強酸洗過皮膚，製造軟爛觸感。眼睛的部分最麻煩，需要藉由類似夾子的東西慢慢把眼珠夾出，後方肌肉經過大約一年才拉到現在長度。可惜他們無法用聲音來問候……怕吵到鄰居，已經餵他們吃下熱木炭了，但相信妳仍然可以感受到歡迎的熱情。」
說著，兩隻蛞蝓不斷蠕動爬行，往石川晶的方向漸漸靠近，使她放聲尖叫。
渡邊孝男看她害怕，便用腳把蛞蝓踢開，點一支菸燙牠的背，使其全身縮起。接著拿出新買的抓癢棒撬開那不成形的嘴，餵牠吃香菸。
石川晶看看兩隻掙扎扭曲的動物，又看了看從櫃子裡拿出一盒鹽巴的男友。「你這麼做的原因，該不會是復仇吧？」
渡邊孝男搖搖頭，兩眼發光。「我是在報恩。這花了不少錢呢，一般有牌照的醫生還不肯幫忙，最後只能高價尋找密醫──當蛞蝓的日子雖然說不上快樂，卻使我成為一個樂觀開朗的人，我珍惜那段時光，並且感念父母恩情，才決定把我最好的經歷送給他們。」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