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先生說下次再跟他同車，就告訴我那段趣聞的後續，不料這一等，便等了八個多月。
「這個環境就是這樣。」月先生專注地開著車，動作緩慢地點了菸，說：「草莓盛產期，人人有攻練，草莓結束後就人人沒事做，連老闆娘自己也沒事做。」說完自己哈哈大笑。
這是復工後的某一天，我又因行程問題坐上了他的車。
沒想到他還記得這個約定，也沒想到過了這麼久，我才有機會和他好好聊天。
從說話間可以得知，月先生也曾為了工作時間太短而有了收入上的問題。
在舊公司上班時，賺得雖然不多，但起碼薪水穩定，草莓期結束還有其它商品可載，在我媽這可就不一樣了，如他所說，當田裡草莓呈現大片焦黃時，一干員工將會被公司放生，必須各找各的活路。
雨絲如幕，在貨車玻璃上散落為無數水珠。
高速公路上的雨景配上月先生高亢的音調，那段身在大陸的故事質感，頓時有了昇華。
月先生說帶小姐去旅館睡覺的那天，半夜也下起了這樣的雨。他們在雷聲滾滾中即將睡著，忽然接到大哥電話。電話那頭，大哥用著嚴肅的口氣說有事情處理，要他們丟下小姐過來支援。
月先生和師父不敢怠慢，立即坐車趕了過去。
事情倒也並不複雜。
主要是因為大哥在大陸闖蕩的這幾年，在酒店找到了可稱為老婆的女人，而這個女人正在別人家中過夜。
大哥站在情敵家的騎樓下，見師父二人到來，直接轉身上樓，沒有多餘言論，彷彿是用背影在下指令，又彷彿是打算用背影征服世界。
月先生說大哥真酷，酷到讓人不敢違背他的意念。
征討情敵的隊伍，是個由保鑣、鎖匠、打手、徵信社所組成的八人行動隊，師父和月先生擔任打手位置，卻沒有被分配到武器，看來上去得跟大哥情敵空手搏鬥，必須格外謹慎小心。
門開了，保鑣首當其衝，戰術性地將情敵逼入客廳中央，其中一人則上前壓制住情緒崩潰的大嫂。大哥點了根菸，表情冷酷地說：「幹活了。」
師父錯愕地看著其中一個保鑣，保鑣卻只是嚴肅地點點頭，並用拳頭示意要出拳攻擊。
師父摸摸鼻子，用力將情敵揪到圈子的中央，正猶豫該朝哪裡進擊，月先生卻先使出一招飛踢，直接將那男的踢倒在地。
然後師父跟著出手，一拳一腳直到大哥點頭喊停。
月先生對我說：「我那時就在想，大陸黑道簡直恐怖。聽說黑道不止對平民囂張，連對同行也很囂張！大哥曾經幹過走私，結果半路被同行攔截，大哥要對方把貨拿走，拿錢不拿命，結果對方要錢也要命啊！簡直喪心病狂！」
「這個……」我歪著頭，疑惑地說：「那之後呢？」
「大哥想辦法溜走了，不然怎麼招待我們去大陸？」
「我是說……你們打人之後，都沒有惹上麻煩嗎？」
「麻煩？後面發生的事……」月先生面色一沉，目光忽然黯淡了幾個層次，低聲說：「其實也不算麻煩吧……」
月先生說，教訓完大哥認知中的「姦夫」後，一行人又被叫去喝酒，可是走之前，月先生卻在騎樓下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剛剛在旅館被拋下的酒店小姐。
月先生心想：「靠！怎找來了？該不會大哥沒付出場費吧？」
大雨如注，小姐拿著雨傘慢慢走近，紅著眼眶說：「我擔心你會出事……」
月先生差點腿軟，卻又在下一秒挺起了胸膛，大聲說：「跟大哥出來怎會有事？妳不要這麼無知好不好！」
小姐沒有回話，只是開始哽咽。
月先生心一軟，情不自禁地摟住小姐，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聞著小姐的髮香。
大哥首次露出溫暖的笑容，表示他們可以繼續談情，於是月先生又回到了旅館，一直睡到了隔天下午。
「傻眼……大陸的小姐都玩真的啊？」我是真的傻眼，畢竟曾在酒店隔壁超商上班的我，也曾見過不少小姐，或許我並不知道她們私下生活長什麼樣，但至少在我眼中的她們，跟客人出場只是工作，談感情只會令生活沉重。
「可能是因為她們生活很苦吧……」月先生緩緩地吐出一口菸，語氣略有惆悵，「她說有錢的話，誰想在酒店上班？一個月只能放一次假，回家要搭兩天的車，來回已經很累了，又要應付家裡的困難跟工作上的奧客。」
「所以她認定你是好客人？」我問，也著實對這等發展感到好奇。
「當然啊！高級酒店大部份都招待台商，不然就是很有錢的大陸富商，你也知道有錢人都很變態，很多小姐都會在飯店房間裡被虐待。我可溫柔了，做那件事前還會關心她的身心狀況。」
「呃……」
「之後我們有留手機，還約了下次必須見面，誰知道一過就是六年。我感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大陸了。」
「有時間也不去嗎？」
「如果他對我是真的，我也真的喜歡她，然後我們又有機會交往，那我想……我們遲早會變成對方的負擔吧。」
負擔嗎？
也許月先生的顧慮是對的，沒有任何錯誤，但我想說，你其實就是一個這麼單純又善良的人。
只要對方表達出真心真意，你就會義無反顧地加倍回報。
這是月先生，也是我一開始認識的月先生。
大我十歲的月先生，對我說這輩子都不會再去大陸了，也等同對我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那個女孩了。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過這種經歷，但其實我有。
萍水相逢的年輕男女，意外投合，不僅在很奇怪的場合認識，也在很奇怪的對談中互相有了好感。可是這種好感不好維持，總會在平淡且沒有原因的情況下消失，如無意外，這輩子是再也不可能有交談的機會了。
月先生來這裡上班的原因，其實是被師父挖腳。
月先生本想種田兼收貨，拒絕一切出車任務，可是公司創立第三周年，規模正在擴大，人手不足的現象越發濃烈，師父好說歹說，這才終於將昔日好友兼戰友拉入這灘渾水。
一切的恩怨情仇，也是從這裡開始。
所以電影裡面才會說：
「永遠不跟要跟最好的朋友合夥開公司。」
開公司的是我媽，師父是合夥人，月先生是師父找來的高級助手。
他們原本的理念都很接近，關係也很融洽，彼此間，除了賺錢外無非是想讓公司更好，也想一直維持彼此間的良好互動。按理來說，這三人的組合應該要天下無敵，合作無間到沒有人可以從中擊破。
可是有了利益，有了生意人的自覺，就會慢慢跳脫出簡樸的心理狀態。
沒有人可以不在乎錢，也沒有人可以逃避金錢所延伸出來的是非。
師父在公司中賺錢的方式，其實就是抽成加底薪。
其他人沒得抽，只是在草莓結束後等師父分紅。有的拿十幾萬，有的拿幾萬塊，但我是一直待到了第三年才拿到兩萬，第四年則分到了五萬。
這段期間，我一直是以一個司機小弟的身份在工作，並沒有因為是老闆娘的兒子有任何特權。
一方面是不想被師父認為我想奪權，另一方面呢，則是不想成為商人間爭奪利益的棋子。
我媽是商人，師父是商人，月先生也將要成為商人。
敏感的商人們，總會在事業起步的階段開始算計金錢，開始會想要賺得更多，也開始會認為某某人的份本該是我的，又或者我可以省下這部份的開支，藉此擴大自己的基業。
明爭暗鬥莫約兩年，師父決定自立門戶，月先生則理所當然地接替了他的位置，並開始將師父視為此生最大的敵人，四處說他壞話，製造彼此間的衝突。
彼此，指的是我媽跟師父，公司跟師父剛創立的公司。
這種時候……誰是誰非都已變得模糊，只是各說各話，拼命醜化對方，差別在於你是以退為進，利用令人同情的方式而獲得支持，又或暴力抹黑，利用謠言的渲染力令自己成為對的那方。
我個人並不願意選邊站，只想保持中立，慘就慘在留在公司的是我，我媽卻經常對我口出威脅，要我別再跟師父連絡
月先生初掌大權，野心正大，竟覺得我是唯一會威脅到他地位的人，於是經常加油添醋，製造出我跟師父的曖昧互動，以此博得我媽信任，並積極邊緣化我的職位。
這樣的狀況足足維持了兩年，我媽最信任的人成了月先生，師父最大的敵人也變成了月先生，而我，卻變成了月先生最愛攻擊的對象，也被我媽視為唯一可能出賣公司情報給師父的內奸。
月先生對外說師父是背叛者，是小人，也說老闆娘的兒子不是人，永遠只會站在外人那邊，最可恥的是老闆娘的兒子，領公司薪水卻勾結外人，藉此搶奪果農跟小販，比之自立門戶的師父更加可惡。
不知道為啥，很多人都相信這種說法，我媽更是對此深信不疑。
在我女兒的滿月酒上，我媽便曾咬牙切齒的對我說：「你師父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敵人，你如果要還認我這個媽，最好是不要出賣我！」
微不足道的我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嗎？
師父在公司待了五年才外出創業，這段時間一直是他在處理內務，於果農或小販間的熟悉程度我都不如他，加上他走之後，掌權人換成了月先生，我仍沒任何權力，最核心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
為什麼這樣的我，可以被老闆娘這樣教訓？
我離鄉背井來這工作，領著微薄的薪水，只是為了出賣公司？
我刻苦住在骯髒的工廠，失去朋友的關懷和原有的愜意生活，就只是為了出賣母親？
即使我知道，月先生一直在私下賣貨，竊取暴利，因為我不可能跟他同流合污所以才想讓我滾蛋，可是事情發展就是對任何人有利，卻唯獨對我不利。
我明白，對人抱怨是弱者，對人示弱是矯情，只是沒有弄明白前因後果，又怎能知道其中的情節變幻有多坎坷？
當我要管理品質時，總會忽略這些果農的來歷跟月先生有關，所以當我被果農埋怨時，這些埋怨的話就會傳到月先生耳中。但月先生不會因為我正在替公司做事而感到欣慰，相反的他會擅用職權，聯合果農一起整我。
例如某某編號的果農位置相當惡劣，身處斜坡之下，車開不下去，想要載這些貨便得付出相當大的勞力讓貨上坡。
月先生會叫果農假裝腰痛或各種藉口，讓我自己去搬，然後集貨時間晚了，又再對我媽說我睡得很晚所以經常遲到。但實際狀況是，他為了處理私下賣貨的事而延遲到集貨時間。
又或者，有意無意透露給我媽一些不知源頭的風聲，說我洩漏了出貨狀況讓師父得利。
種種行徑即將把我逼瘋，可是月先生並不知道，人在無路可走時，總會想辦法找出當下看不見的路。
我選的路是，成為月先生最好的朋友，成為他的走私下線，也成為那個我原先最鄙視、也最不想成為的貪財人。
兩年時間過去，我認為自己迷失了本性，唯一還能確保自己本質仍在的事情，竟是我仍有跟師父連絡，而師父也常用尷尬的身份對我進行開導。
這樣的狀況一直維持到月先生走私過了頭，遭果農舉報。
我這一生最大的敵人，終於離開了我的生活。
篇幅有限，不想在負面的部份多做琢磨，我只說月先生因東窗事發離開了公司，被迫自立門戶，倉促間買了車也順利展開資源，瞬間就成為了一個還未做好發財準備的老闆。
可以從各方言論聽見他愚鈍的操作和悲情的下場，也可以聽見許多人在背後嘲笑他的聲音，雖不知這些人是對我真心還是對他起了歹意，我只知道身為一個不想變壞的人，我恨透了這個令我變壞的傢伙，他越慘，我便越覺得人生充滿快意。
可是卻有人跟我說，師父將要成為他的合作對象，就從明年開始。
我打電話問師父這是真的嗎？
師父說你這問題太過了吧？
我說：「太過了是什麼意思？難道有事不該攤開來講嗎？」
師父說：「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你已經是公司的負責人了。你問這問題是想叫我別跟他合作嗎？做為一個生意人，你覺得你的行為合理嗎？」
我沉默片刻，對師父說：「我懂了。就這樣吧。」
到了晚上，師父又來電，語氣相當無奈，好像很想跟我道歉，可是師父並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強調自己身為老闆，有責任替公司謀福利，只要是有賺錢的項目，儘管合作對象為人所恥也沒有關係。
我說：「這個王八蛋曾經離間過你跟我媽，也曾經無數次的搞我、弄我！如果不是他火上加油，我媽也不會懷疑我到這種程度！我被排擠成這樣，不都是因為我還有繼續跟你聯絡嗎？不都是因為我沒有跟他們一起汙衊你？」
師父只是嘆氣，我聽見他在點菸。
「你說你是生意人，所以要以賺錢為主，那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有錢可賺，就可以無視一切是非黑白，扭曲社會倫理嗎？」
「不止我是生意人了，你也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就算說話的對象是你，我也該用生意人的態度去面對？」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沒錯。」
「社會黑暗。」我將菸捻熄，補了句：「沒有正義。」
師父只是嘆氣，然後說夜深了，你該好好休息了，我們改天再聊。
從這次過後，我開始認知到自己所處的環境，真的已經完全改變了，不容自己質疑，也不容自己回頭。唯一的疑惑，是法律都不外乎人情了，為何這些生意人，卻總可以排除人情，眼中只剩利益？
聽說月先生經常去師父家喝酒，積極地對明年的草莓事業做鋪路，也不止一次對外宣稱自己跟師父感情融洽，將來定是生意上的好夥伴，所以我幾乎已經確定這個曾極度怨恨師父的人，現在已為了利益出賣了過去的自己。
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我寧可將其解讀為：不跟敵人做生意，也絕不可和朋友有利益往來。
幾個月後跟師父通了電話，他告訴我說：「不主動跟你聯絡，是為了要避嫌，因為角度不同了，我很怕會有爭議。」
師父意思是說，假若他繼續照往常聊天模式一樣，對我透露出自己公司狀況，他不知道我會不會佔他便宜，從中撈取利益。
我說你是對的，我也這麼想所以不跟你聯絡。
這是我進入這個產業的第十四年，一個朋友都沒剩下。
曾經的同事，昔日的師父，互動融洽的小販，互助狀態的果農，一直到夜深人靜，夢醒時分，才會發現那些從小一起長大卻一屁股爛帳的傢伙們，才是生命中真正的友誼歸處。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講感情就真的過了。
師父是對的，永遠是對的，他只錯了一點，而這個錯將導致他夜深人靜，夢醒時分的時後，將少了一個肯陪他述說心事的我。
但……他在乎嗎？他已是合格的生意人，而我也是。
師父說過……沒有什麼事不能攤開來講……
但他沒說……有些事攤開來講，最美好的部份就會因此而分崩離析……
真正的懂事，不是冷漠看待世事。
真正的成熟，絕非逃避內心對是非的判決。
我們都要學著冷酷，不要為不值得的人傷心，但我們也要在學會冷酷之前，充分體會到人情冷暖。
不要為一些小事跟朋友鬧翻，不要總是索取別人的尊嚴來發洩自己的情緒，有些人不肯拉下臉皮子微笑示好，卻因此而丟失了看起來很討厭，本質上卻是永遠不會變成壞人的普通人。
丟了一個，就會有下一個。
當你發現周遭的人開始著重利益時，那些肯對你鬧情緒的人卻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
創作內容
記憶中的最後一頁 （三） 我和我的師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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