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斯大叔,那是媽媽的武器嗎?」
我盯著坐在木椅上的銀髮男子,或者應該說,盯著他放在大腿上的那把作工精細的彎刀。彷彿在說「小子你問得好」似的,薩爾斯大叔那張看不大出歲月痕跡的臉上勾起了一抹滿意的微笑。
「是啊,『他』陪伴了你母親大半輩子。」帶著一種懷念的語氣,薩爾斯大叔一面說,一面用白布抹去刀鞘上沾著的灰塵。「我也跟你說過吧?你母親用刀的技巧,簡直是藝術。你母親甚至還因此有了別號。」
「是什麼?是什麼?」母親是個嚴人律己的人,同時也相當謙虛。即使問起她的事蹟,她也都說得平淡無奇,好像那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一樣,不值一提。所以當有機會從他人口中聽聞其傳說時,我實在無法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而薩爾斯大叔也不吊我胃口,笑著開口:
「千景。」
「千景?」
「是,千景,『千之光景』的意思……好啦好啦,我知道解釋得很爛,別用那種表情看我了。」收到我鄙視的目光,薩爾斯大叔苦笑著擺了擺手。「那也是這把刀的名字,除了你母親之外,沒有人能完全發揮『千景』的力量……」薩爾斯大叔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神情落寞。「她來不及把『操血術』傳授給任何人也是原因就是了。」
聽到這,我也感覺心口一陣苦悶。為了轉移注意力,我繼續開口問:「所以媽媽的劍術,叫做『血刀術』也是因為……?」
「沒錯,是為了配合操血術而開發出來的。」
沒想到竟然會造成反效果。似乎是注意到我變得更加喪氣,薩爾斯大叔用他長滿厚繭的手按在我頭上揉了揉道:「招式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你一定有辦法找出跟你母親不一樣,運用血刀術的方法的。」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我們亞納姆人為了狩獵魔獸,可沒有做不到的事情。」薩爾斯大叔笑得十分燦爛。「更何況你還有我這個名師在呢。」
「大叔你就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吧,怪不得媽媽總是說你總有一天會吹破牛皮。」
「喂!這是跟師傅說話的口氣嗎?」聽我這麼講薩爾斯大叔馬上就變臉了,不過他很快就又再露出了溫柔的笑容。「放心吧,你一定可以成為像你父母一樣的英雄的。」
不管是任何事,一旦有了開頭就要有個結尾。這是薩爾斯大叔教給我的座右銘。儘管是個傷心的話題,但那天的談話確實開啟了我求知慾的開關,可惜薩爾斯大叔能提供給我的資訊似乎有限。雖說大叔和我的父母是同梯,私底下也是好友,但終究無法事事都了解透徹。不過既然是自己傳授的道理,薩爾斯大叔自然沒有理由讓我違反。因此他向我介紹了那位打造「千景」的武器工匠。
站在武器工廠的大門口,我嚥下了一沫唾液。這地方散發出的氣勢一點也不亞於和我對練時的薩爾斯大叔。
亞納姆人自古以來都是狩獵民族,即使邁入了農業社會,我們始終沒有放棄這項傳統。更正確地說,是無法放棄。亞納姆,我們選擇定居的這片土地儘管肥沃,卻也是魔獸的聚集地。魔獸不僅會主動襲擊人類,更會破壞農地和捕食家畜。以往我們狩獵是為了填飽肚子,但現在,我們為保護家園而戰。我們要面對的對手,從會走路的生肉,變成了兇猛的掠食者。
當然,我們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們的先祖早在狩獵採集時期便創造了利用野獸遺骸與靈魂,將野獸的力量移植到人類身上的薩滿巫術。然而,一般野獸對上力量、速度和特異性都更加強大的魔獸仍然有所不足。我們便改造了術法,在儀式素材中加入了魔獸因子。
這麼做的結果,造成了不少悲劇。魔獸因子比起野獸的力量更難控制,歷史上因為魔獸因子暴走而失去理智的獵人不在少數。但那些不斷鍛鍊肉體,修練精神,以至於跨越了無數難關的菁英,確實成為了亞納姆人對抗魔獸不可或缺的「獠牙」。
而負責將這些獠牙打磨得更加銳利的,就是武器工匠。
做好心理準備後,我邁開腳步踏入工廠。映入眼簾的是無數的工匠,在作業台前,在大型機具前,在火爐前,在鐵砧前,埋首工作的畫面。打磨聲、機器聲、燃燒聲、敲打聲,不絕於耳。
在門口便已經被工廠本身的氣場震懾的我,此刻心裡又是另一層級的震撼。在母親的和薩爾斯大叔的教誨中,不止一次跟我提到武器工匠的重要,故我本來就對他們抱持著敬意。
但直到這一剎那,我才明白所謂的專業人士,不須言傳便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就當我因為這些工匠們分神的時候,一旁突然有人向我搭話:「小弟弟,你來這裡做什麼?該不會是有武器的訂單吧?」
轉頭一看,向我搭話的是一位年近三十的男性。從他身上沒有散發像那些工匠一樣的驚人氣勢來看,他可能還只是學徒而已。
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剛好不是正在工作的狀態。
「不,我來這裡是希望能夠和安德烈先生見一面。我有個問題希望能詢問他本人。」儘管內心悸動不已,但從會說話起就開始接受母親的禮儀教育直到她去世的我,可不會區區因此而失態!
「安德烈老爹啊,你來的正好,他現在正在他的工作室裡休息呢。你走那邊的樓梯上去二樓,第二間房就是了。」男學徒指向工廠角落的樓梯。通往樓梯的道路很貼心地沒有放置任何機具或雜物,道路也足夠寬敞,安全措施做得十足。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你的幫忙。」
「不會。」
杵在掛著「安德烈.史密斯」門牌的褐色木門前,我又開始緊張了。從先前那位學徒稱安德烈先生為「老爹」來看,他在這座工廠肯定是備受尊敬的存在。我開始害怕自己會不會因為那裡冒犯到對方而被趕出門外。
不過身為一個獵人——至少是「準」獵人——就不該畏畏縮縮!
咚咚!
「進來。」在我輕敲了兩下門板後,門後傳來了年長而中氣十足的嗓音。
「打擾了。」我如此回應,接著輕輕地轉開門把。
當我進入工作室內,把門輕輕關上之後,我這才見到了安德烈先生的真面目。
他留著一頭長髮,和一大把絡腮鬍。在歲月的摧殘下,這些毛髮早已白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髮質也有些粗糙,但這一切卻讓他顯得更有威嚴,彷彿一頭老當益壯的雄獅。年邁,卻仍然威風凜凜。
剛剛似乎是在做粗活,此時的安德烈先生赤裸著上半身坐在搖椅上,任由窗外的徐徐微風蒸發身上的汗水。他結實的肌肉比我看過的任何獵人都還要來的強壯。再更仔細觀察,他身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痕,這些瘡疤顯然都不是一個鐵匠該受的傷。看來在武器工匠之前,安德烈先生也曾是名獵人,而更讓人敬佩的是,這些傷痕,沒有一道劃傷他的背後。
安德烈先生吃著雪茄,一陣吞雲吐霧之後徒手將菸捻熄,接著轉過頭來看向我。從那銳利得彷彿能劃傷人的眼神,我更確信眼前的老者是名身經百戰的戰士。
「呵,薩爾斯那小子,昨天特地親自來通知我,說今天有個重要的客人要來訪,沒想到來的居然是個小鬼頭。」嘴巴上說著像在抱怨的話,可語氣上卻聽不出一絲怨氣。可能是在開玩笑吧。「過來吧,聽說你有問題想問我?」
「是。」我邁步向前,在安德烈先生前約三公尺的地方停了下來。「我想請教您關於『千景』的事。」
「『千景』?」安德烈先生撫弄了幾下濃密的鬍鬚,接著像是注意到什麼似的,開口問:「嘿,你是傑曼和瑪麗安的孩子對吧?」
「呃,是。」對這突然的問題,我一時無法反應,只得愣愣地回答。
聽了這話,安德烈先生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怪不得總覺得你看上去有些面熟。」安德烈先生收起了先前獅子般的氣場,這時的他看上去就是個慈祥的老爺爺。安德烈先生仔細地打量了我的臉,說:「嗯,眼睛顏色和傑曼一樣,但臉長得和瑪麗安比較像啊。」
「我經常被這麼說。」我微笑著回應,這可是事實而非客套。
「哈!果然如此。」安德烈先生臉上的笑意又更濃厚了一些。「所以,你是來聽你爸媽的故事的,沒錯吧?」我以點頭代替口頭回應。
「那好,等我一下啊。」安德烈先生從搖椅上起身,將一旁作業台前的板凳搬來窗邊。他拍拍座位,笑著對我說:「坐吧,這故事恐怕得講上一段時間。」
「謝謝您。」我鞠躬向安德烈先生道謝,然後才入座,可安德烈先生卻沒有馬上坐下。只見他又走向作業台旁的櫃子,從其中一層抽屜中翻出了一個圓柱形的木筒。他打開木筒的蓋子,從中抽出了一卷用皮繩束起的羊皮紙。安德烈先生這時才坐回搖椅上,將繩結解開,攤平了那張紙給我看。
那是一張武器設計圖,一把彎刀的設計圖。設計者的畫工精湛,成品的預想圖畫得彷彿真品一般。而從武器細節的設計來看,設計者對武器的觀賞性也有相當程度的要求,也怪不得要找上像安德烈先生這樣老練的工匠。
不過那都不是安德烈先生拿出這張設計圖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就寫在圖紙的右下角。
千景,設計者:瑪麗安.斯提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