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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耽美】《牡丹骨》第二十六章 牢中人

作者:牧葵│2020-08-21 20:23:25│巴幣:6│人氣:191
第二十六章 牢中人
  
  1.
  「大夫,諸事拜託啦!這兒的環境實在不怎麼樣,但那位是霍將軍重視的人,您還給他好好看看──」
 
  「知道的。先迴避吧,莫打擾到傷患了。」
 
  老守衛千叮萬囑,大夫向他笑了笑,頓時便放下心。他替他打開門,看那乾淨的軟靴毫無猶豫地踩進泥濘的大牢裡,更是不會有絲毫起疑,把馮之鵲就這麼交給他了。
 
  守衛一走,陸廣英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他冷漠地打量著數日未見、模樣狼狽許多的「老朋友」,發現對方的肩膀正不由自主地打顫,不禁皺起眉頭,哼了聲:
 
  「日前在奐城陸廣英承蒙你照顧,你不該提一提,教我對你感激涕零,想辦法幫你離開這裡嗎?」
 
  馮之鵲別開臉、並不吭聲,陸廣英瞧著無趣,找了塊稍微乾淨的地方放下藥囊、人亦坐了下來。
 
  「我可有許多話準備同你說呢。」
 
  經過數日,兩人的立場可說全然顛倒,陸廣英的態度教人著實猜不透。他盤著腿,用手托住下頷,貌似漫不經心地道:
 
  「從哪兒講起呢?離開旅店後,我便與耿將軍會合。她倒同情我,把她幹的事全和我說了,所以霍翦被換下的前因後果我都曉得。意外的只是,他真有辦法把皇都打下來。現今這局面耿將軍反覺得自己被羞辱了,接下來,大概非請命去拿下梁國太子不可。」
 
  陸廣英突然笑了起來。耿香蘭怎麼樣,他其實一點都不關心。發生那些事後他眼裡只剩下自己──他想通了,賤如螻蟻尚知道為己而活,他又何必由得霍翦佔據他心思?
 
  「這趟被算成傷員返國,若非我一再要求,耿將軍大約還想我隨軍到襄國去。」
 
  「已經……確定要攻打襄國了?」
 
  馮之鵲終於忍不住出聲,陸廣英一拍腿、毫無節制地大笑起來。他重複了好幾次「是啊」,隨即又搖了搖頭。
 
  「除非襄君想趁此機會同渚宣戰,要不我軍最多行至城下、要求他們交出梁國太子而已。不過,我看襄渚開戰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拿下了梁地,眼看渚國國力就要走上巔峰。」
 
  「你是說,總歸渚國會造成威脅,不如趁現在打完仗,軍隊元氣大傷……」
 
  馮之鵲遲疑了,另一人卻以雀躍的眼神鼓勵他說下去。他用力地閉了閉眼,才不確定道:
 
  「襄國有機會一舉拿下渚梁兩地嗎?」
 
  「正是如此。就算把梁國太子送回去,以後的梁君也只能作他們的棋子、任襄國擺布!」
 
  馮之鵲有些愣然,他感覺這戰事一時半刻不會停止。但他能做什麼?現在他們不會讓他幫霍翦打仗,甚至霍翦自己都被人有心排除在沙場外。
 
  到此為止,一種巨大的恐懼才在他心中蔓延開來。他想到自己可能要被一直關在這裡,不論霍翦、或是姊姊他都將再也無法見到,他會死去得悄無聲息,而沒能瞧見邊塞的草原一眼。
 
  「瞧你的表情,已經都想到了吧。」
 
  陸廣英的口吻混和嘲弄和憐憫,自然,其中嘲弄的成分佔得多些。但他這次來到地牢,可不是專程來看馮之鵲的慘狀。他看夠了那人蒼白的臉色,話鋒一轉便道:
 
  「我來這兒,就是給你個機會。」
 
  馮之鵲的眼一下子瞪大了,他抬起頭,直直地盯著陸廣英。那眼神好似溺水之人望見浮木,卻又對那「浮木」感到不敢置信。
 
  「咱們以前那些事,就算一筆勾銷了。我去同皇上說明,你在戰場上為渚國立下了許多功勞、是真心向渚,只不過受霍將種種羞辱,落入了今日的處境。」
 
  「什麼……意思?」
 
  「這麼說吧。會產生關於你的那些謠言,是因為霍翦、就像西陽關上出兵不利也全是他的責任。只要如此,皇上了解你是清白的,你便可以在渚地安身。」
 
  看馮之鵲呆然的表情,陸廣英還當他不理解,唇角噙著笑補充:
 
  「你也不必擔憂耿家的人為難你,那些在朝中作官的大人,主要都是想扳下霍翦。你若助他們一臂之力,他們感激你都來不及。」
 
  「為什麼、他們會想把他扳下來?」
 
  陸廣英搖了搖頭,笑容之間難藏得意。當他決心報復,從前和那人的舊情便都可以捨棄。
 
  「他功績太高。你以為他一介平民、還是個南方來的孤兒,能輕易坐到將軍的位置?渚國受塞外蠻族的侵擾已有數十年,是他在北方時擊破了諸多部落,渚國後來也才有餘力攻打梁國。」
 
  他對霍翦的了解成為復仇的工具,敘述這些,每每還要令他發笑。
 
  「──渚國幅員遼闊、地方卻貧瘠,差的就是南方那樣豐饒的土地。而今梁國姑且算拿下了,正常情況來說,升官封爵絕對少不了霍翦。讓他那樣的脾性、去作那群官員的同事,你想他們樂意嗎?」
 
  馮之鵲的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陸廣英看在眼裡,稍微收斂了表情。他知道馮之鵲對霍翦抱持的感情,可是他不相信,難道這份情不是建立在某種扭曲脆弱的基礎上?
 
  「他們讀書人大多瞧不起武將。霍翦不和他們講忠孝禮義的那套道理,那就得是瞧不起當中的瞧不起!」
 
  他朝馮之鵲伸出手,前傾著身子、就像邀請一般。這個當下,陸廣英與這人已經毫無芥蒂,最少對他而言兩人算冰釋前嫌了。至於馮之鵲怎麼想,他壓根不在乎。
 
  「就這麼辦吧?」
 
  馮之鵲望著他伸出來的手,遲遲沒有回應。陸廣英意識到對方雙手都被銬住,便自以為體恤地起身走到馮之鵲身旁,把他的手掌拉起來,豈知後者猛然一縮,冰涼的手便從陸廣英掌中掙脫了。
 
  「不。」
 
  白衣大夫錯愕地抬頭,只見馮之鵲咬著唇似要哭出來,卻堅持地拚命搖頭。
 
  「等等,為什麼?你喜歡他我也知道,可你難道不想想你現在的處境?」
 
  「……我沒有辦法。」
 
  「你不會完全忘記他最早對你做的事了吧?」
 
  陸廣英不自覺地提高音量,他沒弄清楚,正因為背後盤根錯節的心緒支撐,馮之鵲才沒法考慮他的提議。面對另一人咄咄逼人的質問,他只能不斷搖頭。
 
  「我記得。」
 
  「你記得還這麼說?」
 
  眼前的白衣大夫已接近歇斯底里,過去他似乎不是這樣的,他被怨恨沖昏了頭腦──那也難怪。
 
  馮之鵲哆嗦著唇,心裡頭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冒出來。恍然之間記起的竟全是霍翦待他的好,他想,陸廣英覺得不解、其實亦有他的道裡。
 
  但他期待他能如何呢?藉由扳倒霍翦換得平安的方法,對他來說行不通的。他想像不了霍翦不在、他能怎麼活。
 
  「我還記得我已經沒了家國、記得他卻教我理解天下廣闊……記得他說的許多話,是我過去從沒想過的事情。」
 
  「哈?」
 
  「大夫,就讓我死在這裡吧。我寧願這樣。」
 
  陸廣英的嘴角抽了抽,他想痛罵這個人,說他賤、說他不識好歹。可猛然間像有一桶冷水從他頭頂澆下來,他毫無理由地想起樓宗明的將軍府,那時候自己總是一廂情願地期望庭院裡的少年會救他。
 
  霍翦啊霍翦,他究竟何德何能?竟讓人這般為他傾倒?就好似、好似……
 
  陸廣英想不起來了。他覺得記憶裡好像也有人對他如此用心,可這是真的嗎?並不久遠的事情他卻記不清了。當他試圖細究它,渾沌不明的畫面瞬間填滿腦中。
 
  「哈──哈啊?」
 
  是誰?如此愚蠢駑鈍的傢伙,可當真曾出現過?陸廣英眼前浮動著錯亂的人影,他發出乾啞的嚎聲,抱住了自己的腦袋。馮之鵲被他的樣子嚇著,頓住了好幾秒,才拖著枷鎖匆匆地爬到陸廣英身邊。
 
  「鏗」的聲,鐵鍊在地上摩擦。他試著摟住對方,被限制的四肢讓他只能稍微將身體覆蓋到陸廣英身上。不知為什麼,老守衛絲毫沒有聽聞聲響來察看的意思。馮之鵲貼著渾身抽搐的白衣大夫,方才一直克制住的眼淚,突然便掉了下來。
 
  「大夫、我沒有辦法和你解釋,這件事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你剛剛說的我也理解,我甚至不覺得你有何不對。」
 
  他哽咽的語調令陸廣英感到好笑,然而,雖然心裡覺得要笑出來了,他卻止不住身體的顫抖。真是可恨又可悲,他愛的、恨的,心心念念、難以忘懷的,總是同一個人。
 
  「大夫,你要是……不喜歡霍翦了,我才替你感覺慶幸。就像我沒法想像,要是姊姊喜歡梁帝,她該有多苦……你別愛他了才好。」
 
  陸廣英沒想過自己反過來被勸說,他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衣裳,啞然失笑。馮之鵲的眼淚滴上了他的白衣,他都無所謂了。他倏地感到異常空虛,不知道自己來到這裡,到底圖個什麼?
 
  要他諒解,自是絕無可能。但真把霍翦拉下來了,他心裡就會舒坦了嗎?
 
  那人身在渚地的立場,其實與他再相似不過。正是因為他們同為孤兒,才會遭遇那些共同的舊事、不得不由著他人擺佈命運。他要是使霍翦無處容身,餘生肯定膽戰心驚,怕換作自身落入那種結局。
 
  說白了,他也不是為了自己。他只是恨。
 
  「那你覺得苦嗎?這樣一心一意地喜歡那個人?」
 
  等陸廣英反應過來,問題已脫口而出。他發現對方的身軀狠狠地僵了一下,放在他背上的手卻在微微收緊後、一下子鬆開了。
 
  「他在身邊,我覺得很歡喜。」
 
  馮之鵲回答的聲音相當輕,卻有如鑿子般重重地敲在陸廣英心上。在他的腦海裡,彷彿布幔掀起一角、有張刻意蒙蔽的臉被揭示了出來。
 
  他不知道他見到那人,是否亦有歡喜,可他倒清楚他對霍翦並不能有那樣的心情。
 
  他的驕傲放到了別人的眼睛裡去,那人也曾敬重他、仰慕他、在他背後「大夫大夫」地喚,說的不是「你更教我信任些」,而是:我想吻一吻您。
 
  那時他是自由的。
 
  「太荒唐了。」
 
  陸廣英喃喃地道。原來世上真來過那樣愚鈍的人──是的,來過了、已經過了。因為如此而在這剎那,他不想算計霍翦、也不想再見馮之鵲,只想回到一個乾淨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
 
  等到某天睜眼時確信自己可以獨活。
 
  「大夫,我實在……」
 
  「夠了。」
 
  他不願意再聽另外一人說話,就怕繼續聽下去,還要被挑起更多複雜的心緒。他推開他,身體在不知不覺間恢復了正常,不再抽搐、但又感到深深的疲倦。
 
  講不明白為何在這一秒,才發覺心上巨大的落寞。
 
  他看了馮之鵲一眼,連嘲笑對方眼淚的心思都沒了。按了按發麻的腿,反身拿來藥囊,便低著頭,邊翻找東西邊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自覺說得太倉促,頓了好幾秒,有意掩飾慌張似地、匆匆道:
 
  「既然你不肯幫忙,那陸廣英完成工作便離開,你好自為之。你這狀況不是上個藥就能處理的,繼續泡下去,不出兩日皮膚便會壞死。」
 
  找了創傷的用藥,略嫌粗魯地敷起馮之鵲身上細碎的傷處。後者被打斷後愣住好半晌,等到回過神,似乎也未把那聳人聽聞的後半句話聽進耳裡。他只聽出了陸廣英想走的意思,看著他,突兀地問了句:
 
  「我們以後、還會碰面嗎?」
 
  「你最好希望不會。」
 
  白衣大夫回答得很快,對此馮之鵲張了張口、終究什麼都沒說,垂下的眼裡平添哀傷。與陸廣英不同,他好像從未想過與對方和解,只因他真心將陸廣英當作與姊姊相似的人,故而不曾有恨。
 
  「那大夫……您要保重。」
 
  陸廣英為他這句話停住了一下,才有些刻意地扯開嘴角,回答:
 
  「用不著你說。」
 
  他處理好細瑣的傷,又忍不住,拿包紮用的碎布、將馮之鵲身周的積水稍微清理過。這下至少有數個時辰,他的手腳能維持乾燥。
 
  陸廣英做完這些動作,默默收拾起藥囊,這當中兩人誰也不說話。他留意到馮之鵲欲言又止的眼神,可有意忽略它。
 
  「行了。」
 
  陸廣英退到牢房門口、決心告辭。那句「保重」衝到嘴邊,到底沒能說出口。他最終連道別都遺漏,扭過頭走了出去,白色的身影快步路過一間間牢房,欄杆拉長的影子濃墨般劃過他的肩頭。
 
  走遠後,陸廣英才猛地捂住臉,指縫間落下一聲乾啞、不明所以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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