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晚上都會到我的病房獻上一朵花,花會被插在窗邊,在我醒來之後,當天第一個訪客或護理師進來前消失。我原先以為她是醫院內某個的護理師,專門確認我們這些失眠的病人有沒有狀況,後來問護理長才知道,半夜的護理師從來沒任何一個人這樣做過。
今天,她也是理所當然地出現;理所當然地拿出一朵花插在窗台上;理所當然地對我微笑後走出病房。
「那是什麼花?」我也不是真的很好奇,我只是想要找個人聊聊。
「牡丹。」她靜靜地說著,語氣沒有任何一絲生氣,也沒有任何因為我突然搭話而感到意外的氣息。
「牡丹不是一整顆很大坨的嗎?」
「那秋牡丹你知道是什麼嗎?」她從窗台下取下花,在我面前晃了一會兒「就是這樣的花。」
她將花插回窗台後,轉身默默地走出病房,獨自留下我一人。
隔天,她依舊出現了,這次帶著的是一串各種顏色的花。有綠色、紫色、黑色,還有一朵看起來快枯萎的黃色。
「這次是插花嗎?」我伸出手想要從她手上把花串接過來。
「都是蔓陀囉,不同顏色而已。」她將花掛上窗台前回頭看了我一眼「喜歡嗎?」
「對我來說都一樣吧。不過能每天被人探望我還是很開心的,無論妳是誰。」
「你不害怕嗎?」她看著我的雙眼問道「一個陌生人就這樣輕鬆地進出毫無防備的你身旁。」
「一點點吧。如果有個陌生人能殺了我,我反而會很開心──比起待在這裡受罪。」我轉頭看向一旁的儀器和連接在自己身上的偵測器乃至於管道。
她沒有多說甚麼,只是將花掛上窗台後,再一次消失在我的眼前。只是我當初並沒有想到,她這次會消失得這麼久。
隨著情況惡化,自然藥物的劑量也被增強許多,副作用也更加劇烈。這些醫療帶給我的病情治療和希望的同時,也帶給了我與之同等源源不絕的絕望和恐怖。雖然醫生向我說這種情況還能撐過來,我肯定是個幸運兒,但我只覺得要受這種程度的苦頭,我絕不是什麼幸運兒。
每個被藥物的副作用和管線的壓迫感折磨而無法入眠的夜晚,我還是會期待她的到來,無論她是誰。不過這麼久沒見到她,想必她是終於被醫院的保安趕出去了吧?這樣也好,我可不想讓她看見我這麼難看的樣子。
正當我湧上放棄念頭的這個夜晚,她突然又出現了,這次她的手上拿著的是一大把的花,花瓣很大片,紅色的,花蕊的部分也很大塊,有點醜。
雖然我很想開口問她這次又是什麼花了,遺憾的是插管的我早已不再能開口說話了。
「這叫虞美人。」她像是讀出我的無助一般開口說「這次的花你就留著吧。」
她沒有多說一句話,就逕自丟下還有很多話想說的我離開了病房。
隔天,病房裡的責任護理師急忙地衝出病房叫醫生和我的家人進到病房。原因無他,無論是病床上的我,或是儀器上的數字,都不再有任何活動的跡象了。
更令他們困惑的是,地上擺滿了一大堆的紅花,可是昨天最後巡房前明明沒有看見的,彷彿是半夜的時候憑空出現的一樣。
死亡的感覺很奇特,像是用第三人稱看著自己的故事結局一樣。不知不覺,熟悉的那個她又再次推開病房門走了進來。
「繼續撐下去不好嗎?」她有點困惑地問道。
「要是我真的痊癒了又如何,身體大部分地方都壞光了。與其殘缺不堪地活著,我更想要颯爽地死去。」
「虧我每天晚上送你花幫你打氣。」她搖搖頭嘆氣道。
「原來那是打氣呀。」
「看不出來嗎?」她有些不耐地說著「不過你也該出發了。」
「出發?去哪裡?」
「結束這次可悲的人生,開始下一趟旅程。」她回頭看向我「這樣有比較好懂嗎?」
「也好。」
「正常來說都會抗拒一下吧。」她從口袋掏出一朵紙摺的花「你就這麼討厭這輩子?」
「這輩子整段都過得很痛苦吧?」我心不在焉地說著。
「那你就拿好這個吧。」
「這個又是甚麼花了?」這次怎麼看不像是正常的花朵,感覺根本是紙做的。
「我自己折的,好看吧?」
「原來還真是妳自己折的。」
「拿好吧。」她看著我向後退了兩步「它的花語是:『願你下一次的旅程順遂』。」
還沒來得及回覆她,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