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寫過一篇叫做「垃圾時間」的小說。
內容是在講述有天來自世界另一面的回收員突然出現,說要把主角等同垃圾的剩餘人生給回收走,但主角可以在最後實現一個願望的故事。
而今天,在我面前還真的憑空出現了一位「回收員」。
她就和小說的設定如出一轍,是要來回收我的餘命的。
*
我由衷厭惡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所遵循的普遍價值觀,顯然是扭曲又充滿問題的。否則才不會有那麼多人活得那麼痛苦。
當然,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我其實並無從得知那些看起來痛苦的他人是否真的痛苦。實際上這完全有可能只是我個人一廂情願的偏頗解讀。
但至少,還是有一件事是我能夠篤定說出口,並且他人絕對無從反駁的。
那就是我很痛苦。
我知道,我活得一點也不自在,就好像是一個圓被硬生生擠進了正方形裡一樣。
然而對此,周遭所有人卻又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就只因為兩者的面積相等都是一。
我不知道大家是單純傻了,真的在享受成為一模一樣的正方形,還是說只是出於自我欺騙,為了合理化自己遭受過的折磨所以才不斷歌頌。
不論如何,活在如此窘困的處境中,我無疑是不可能對未來抱有希望的。
所以才說我由衷厭惡。
只要一見到他人露出笑容,我往往就忍不住噁心反胃。
為什麼,你們有辦法因為那些蠻橫粗暴的事情笑出來呢?
我覺得很病態。
不過我更清楚,像我這樣的人反而才會被大家貼上「反社會人格」的標籤。因為只要這麼一來,大家就能夠繼續活在自己正確無誤的堡壘中了。
只是,我終究也是個人。
我也希望自己能得到救贖,活得幸福快樂。
而我深知,要想讓我這種人得到救贖,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全盤否定這一切了。
我需要有一個更高次元的人來告訴我,都是因為他們不小心設定錯了這個世界的某項參數,所以才會害我活得這麼痛苦的。而他們現在馬上就會修正過來,讓世界恢復應有的樣貌,讓原本該屬於我的幸福通通回到我手中。
然後,我就終於能由衷感覺到活著真好了。
想到這,我空虛地嘆了口氣。
手中的威士忌喝完了。
我把空瓶子擺到書桌上,桌面已經幾乎要被各式各樣的垃圾給擠滿。
不計其數的烈酒空瓶築起了玻璃堡壘,從沒對獎的過期發票鋪出了大片汪洋,洗淨未扔的食品容器疊成了高樓林立……。
我躺上床,想要藉由睡夢來逃避這一切。
但偏偏,閉著眼在床上翻來覆去,我卻怎麼樣也無法入眠。
我又失眠了。
掙扎許久,最後我果斷放棄,坐起身,望向掛在牆壁上的皮帶發呆。
其實我早有隱約察覺,每當喝了酒,自己似乎就特別容易失眠。
不過這終究就只是一個假設。
我之所以失眠,完全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太久沒出門,精神不穩定才導致生理失調,又或者我這個人天生就會週期性失眠,而今天只是剛好又輪到了發作的那一天而已。
當然無論如何,既然可能性就是存在,那麼先嘗試別飲酒,肯定才是杜絕失眠的最佳做法。
可是我並沒有選擇這麼做。
因為如此一來,我就能告訴自己說失眠真的都是喝酒造成的,雖然失眠很痛苦,但只要我一不喝酒,它就會馬上治好了。
而為了不要讓這個盲信被證偽,我就只能夠繼續喝酒,然後繼續失眠。
畢竟,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至少需要擁有這樣的幻覺。
垂下了自己酒醉未醒的腦袋,我瞇上雙眼,不禁失笑。
我這個人,還真的是活得像個垃圾一樣呢。
忽然。
一隻手輕輕拍了我的肩膀。
我抬頭一看。
出現在眼前的,竟然是那副令我再思念不過的溫暖笑容。
為什麼,妳會在這?
難道說,這世界真的有什麼錯誤的設定被修正了嗎?
我感覺自己終於鬆了一口氣。
看來,妳果然就是應該要待在我身邊的。
明明出了國再也見不到面的,她仍舊笑著,這麼對我說:
「您好,柯育彬先生。我是來回收您從今以後的垃圾時間的。」
在路上一遇到我,她就自然地對我燦笑,好像春天到了花朵就會盛開那麼自然。我也隨即還以顏色。
她是唯一一位見到我時,會瞬間就露出這種溫暖笑容的人。只有她的笑容,我無論再怎麼樣都無法討厭。
溫郁安是我的大學同學。話雖如此,我們兩個人卻從來沒有說過話,就只是在校園裡偶然遇見時,會像這樣彼此露出友善的笑容打招呼而已。
但光是這樣,她對我來說就已經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了。
畢竟,她不僅是唯一會對我露出這種笑容的人,同時,她也是唯一能讓我露出這種笑容的人。我這輩子從未對其他任何一個人笑得如此坦率過。
因此當我後來打算尋死,是她成為了我唯一的眷戀。
我那時已經好久沒去上過課了,整天都一個人關在狹窄的租屋處。剩不到一年就要畢業,我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到。而且我又明白,自己這種人是絕不可能融入這個社會的。
那麼還不如理性一點,乾脆早點去死吧。
腦海中漸漸被這個想法占滿,我順利進行著自殺的準備。
而直到真正站在了冷冰冰的死亡面前,我才突然想到。
至少,我應該要在最後向她告白吧。
不只是因為她會對我笑而已。
她,本來就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話不算多。眼睛細細的。臉型比較圓。個性有些膽怯。留著一頭未及肩的短髮。總是一副低調內斂的裝扮。溫柔得對我這種人也願意毫不保留地笑。
也許有人會嫌她太樸素不起眼,但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女生。
所以我考慮了好久。
想了好多情話。
讀了好多本書。
但我卻怎麼樣都不知道要如何向她告白。
我就這麼苦苦思考,苦苦思考。
直到將近過了一星期,我才終於找到正確答案。
原來,我根本就不應該向她告白。
也對。
仔細想想,以我和溫郁安兩個人的關係,哪可能做告白這種事呢?
畢竟我們就只是偶遇時會互相打招呼,連話都不曾說過,連朋友都稱不上的普通同學而已啊。處於這種關係,就算我真的向她告白了,也只會害她要煩惱如何拒絕我這個外人而已,不是嗎?
可悲。
只不過是有人對我釋出一點點稀鬆平常的善意,我竟然就直接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人家。
我根本就不應該喜歡上任何人的。
像我這種孤僻之人的情感,永遠都不可能有機會傳達。
打從我離群索居,不願再融入世界的那一刻起,這一切都早就已經注定了。
對人類這個社會性動物而言,不隸屬於自己群體的個體,就是會本能地招致敵意。即使不必然會群起圍攻,但至少,也是難以去產生足夠結為伴侶的強烈好感吧⸺
這時我想起。
最近讀過的一本科普書籍裡,曾寫到這樣的內容。
人一旦獲得他人感謝,就會本能地感到愉悅,哪怕對方是陌生人也一樣。
而現在最讓我卻步的,不就是我擔心自己唐突的行動可能會令溫郁安感到困擾、厭惡嗎?
那,假如我把心中對她的好意包裝成感謝,改成對她說一段感謝的話語,不就至少能讓她從本能上先不要排斥我了嗎?
彷彿在大幅落後的九局下半突然擊出一支滿貫全壘打,我感覺嗅到了一線生機。
很快,我就決定要寫一封感謝的訊息,用社群網站傳給溫郁安。
畢竟我也只剩這個手段能夠聯繫到她了。
都是我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只不過是換個方式表達出來而已,訊息內容的撰寫十分順利。
然而,在完成這封破百字的感謝信之後,我卻又拖拖拉拉猶豫了好幾天,遲遲都無法將訊息寄出。
我還是很擔心,會被她討厭。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主動去接近他人。
坦白說我真的很害怕。
我知道,我是一個什麼都怕的膽小鬼,連去追求一丁點的幸福都不敢。就好像日本作家太宰治寫的一樣,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
只是……那既然如此,我又有沒有什麼是比「去追求」還要更害怕的呢?
我試著思考。
如果說直到死為止,我都無法對任何人坦露真心……。
我更不想要這樣的人生。
反正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已。微不足道的存在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根本就沒有必要在意到這種地步。
我以為我是誰啊?居然還一個人在這邊自作多情。怎麼都不會丟臉的?
沒錯。
我應該要知恥才對。
流滿汗的手終於停止顫抖,於是我輕輕點下傳送鍵。
訊息傳出去了。
我關掉網路,上床就寢。
隔天,當我早上起床,她的回覆已經傳來。
而我直到天都黑了才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打開來看。
文字一出現的瞬間,我的雙眼就搶過大腦,擅自讀完了整封數百字的訊息。
我感到喜出望外。
沒想到她在字裡行間,竟然透露出一股「還想繼續談下去」的態度。
於是我趕緊又花費三個小時完成新的回覆,將訊息寄出。
翌日,睽違一個多月,我再次回到了學校去上課。
大家都對我露出一臉「你怎麼還在」的表情,但我一點也不在乎。
因為我知道,就算沒能和溫郁安修到同一門課,這次也換成是她會來主動找我了。
所以我只要好好生活,耐心等下去就可以了。
過了一週。
她再次傳來回覆。
我想她大概是很忙吧,為了不要給予壓迫感,我克制住自己雀躍的心情,也隔了兩天才再回覆。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過了三個月。
我忍不住寄去一封道歉的訊息,告訴她我很抱歉打擾了她。
過了一個月。
她終於又傳來回覆,告訴我她才應該道歉,接下來都會好好回覆訊息。
看起來還有希望。
我很高興。
於是我馬上又回傳一封訊息給她,想維持住兩人間岌岌可危的聯繫。
然後。
這一次。
就真的沒有然後了。
過了三個月。
我不願再打開社群網站,不願再失望。
過了半年。
某天,我借酒壯膽鼓起勇氣,再一次連上社群網站。
點進溫郁安的欄位。
傳出去的訊息,連已讀的標記都沒有。
我把社群網站的帳號給刪了。
如今她早已畢業。
而我則翹太多課還在延畢。
我們再也不會偶遇了。
就這麼徹底鎖上自己的門。
我捨棄掉人生中最後一絲光輝。
如同過往曾捨棄的每一絲光輝。
至此,我往後的人生注定只剩下一片黑暗,不會再有任何價值。
就猶如運動比賽的垃圾時間。
「對了,那你知道溫郁安這個人嗎?」
猛然鬆開了捷運上的吊環,我用手推推眼鏡,掩飾自己的心慌。
從那以後都經過半年了。我沒想到現在會突然又聽到這個名字。
「嗯。」
「她好像去日本念研究所了。」
我一點也不想從你口中,聽見她的名字。
「是喔。」
「之前在公車上遇到的時候,她跟我講的。」
更不想從你口中,聽見你跟她還能擁有聯繫。
「這樣啊。」
難得出門與從前在大學唯一交好的班上友人吃飯,兩個人一起用玩世不恭的語調談天,我本來心情還滿不錯的,沒想到最後竟然會以這種方式糟蹋。
望著車窗外不斷流竄的地底的黑,我拚命壓抑住胸口翻騰的情緒。
出了車站,我獨自走上回家的路。
路旁的一間日式餐廳正大聲播放著日本流行歌。
驚覺自己對上了拍子,我刻意調整腳步,和歌曲的節奏錯開。
相較於半吊子的希望,徹底的絕望是溫柔的。
我本以為自己已差不多將她遺忘,生活過得雖灰暗卻也平穩。但如今,我卻冷不防被喚醒了自己最不願面對的失落。
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中,我在電腦桌前坐下。
內心依舊翻騰不止。我想要做點什麼。
我開始寫小說。
我相信,這是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中,最適合用來宣洩現在這股情緒的了。
畢竟我現在需要創造。
我現在需要創造出一個,心目中最理想的舞台。
在那裡我可以實現,那些所有在現實中我所沒能實現的缺憾。
所以我要有一個跟我很像的主角。
還要有一個跟她很像的女主角。
他們兩個要有跟我們兩個很像的關係。
接著他要做跟我很像的事情。
但她要做跟她不太像的事情。
這麼一來,本來就該在一起的兩個人就終於能夠在一起了。
在一個像垃圾一樣的世界上,像垃圾一樣的人也能夠過得很幸福。
我想要寫成這樣的故事。
既然如此,那就把這篇故事取名為「垃圾時間」吧。
就以運動場上垃圾時間的概念來當作發想。
當比賽雙方的分差已大到不可能追平,卻又礙於規則而不得不消耗完的那段「垃圾時間」,我要把這個概念套用到人生上。
一事無成,無法愛上這個世界的主角,剩餘的人生已被判定為是垃圾時間。
這時,來自「世界另一面」的回收員就出動了。
回收員要來把沒救的人的垃圾時間回收走,拿去給那些擁有幸福人生的人延長壽命,爭取總體幸福最大化。
偏偏,奉命前來回收主角餘命的,竟然剛好是早已死去的女主角。
當初就是為了逃避出社會才去讀研究所的,她最終還是在碩士畢業前就絕望得自殺。
殊不知,本該死去的她卻陰錯陽差來到了掌管世界運作的世界另一面,擔任起回收員的工作。
面對從前曾傳訊息向自己表達過純真善意,卻被自己給無視了的主角,她不禁感到一陣罪惡。
終於,她撒謊告訴主角,照規定,回收員都必須要在回收前為回收對象實現一個願望⸺
才構思至此,我就忍不住創建新的文件檔,開始實際撰寫起小說本文。
我們不需要花費力氣去產生自己真正的感受,因為這個世界早就幫我們規定好一個唯一的正確解答了。
如果說現在大家都在笑,那你就知道你現在覺得很開心。如果說現在大家都在哭,那你就知道你現在覺得很難過。如果說現在大家都在生氣,那你就知道你現在覺得很憤怒。如果說現在大家都在稱讚,那你就知道你現在覺得很佩服……。
而假如你不小心忘記了產生正確的感受,那也不必擔心。因為大家都會主動幫忙把正確的感受加諸到你身上,把你接納成自己的一份子,沒有人會排擠你的。這世界是多麼地友善、平等,又美麗。
但偏偏,這個世界就是太美了,美得我難以直視,反而導致我從未能融入其中。我就只好一個人離群索居,在一旁感嘆著大家的美,同時也感嘆著自己的醜陋與無能……
我知道,在一篇故事的開頭,吸引力是最重要的。但我還是寫了一大段這樣的論述,而非直接呈現出一幕充滿張力衝突的場景。
因為沒辦法,誰教我現在就是想寫這些東西。
我才不管什麼好不好。沒人想看就沒人想看。
反正這本來就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寫的。
所以我繼續寫。
不停地寫。
恣意地寫。
然後,溫郁安就在我的小說裡活過來了。
扮成主角的我,與扮成女主角的她在故事裡第一次面對面交談。
她又對我露出那副溫暖的笑容。
我當然也隨即向她還以顏色。
不知不覺之間,我又感受到自己有真正在活著的感覺了。
結果我一共活了兩個月。
在享受了兩個月的人生後,我決定把〈垃圾時間〉腰斬。
我終究,還是無法面對。
因為故事終究是故事。
劇情必須要有起伏,男女主角不能夠從頭到尾都只是開心在一起。
但我已經無法再一次承受與她分離的痛苦了。
哪怕只是在虛構的故事裡也一樣。
不寫小說以後,我開始大量飲酒。我想要藉由酒精來麻痺自己。
在迷茫錯亂的自由中,我馳騁著幻想,幻想所有與她可能實現的美好。
就這麼徹底脫離故事框架的束縛,我告訴自己,除了溫郁安的虛像以外,自己再也什麼都不需要了。
最好能通通都忘得一乾二淨。
沒想到當我回過神來,自己還真的就忘了。
不過我忘的卻是溫郁安。
某天我突然就發現,自己再也想不起她的臉了。
怎麼會這樣?
明明是最不可以忘記的東西。
但無論我再怎麼回想,記憶中她臉的位置,都只剩下一片失焦的模糊。
無助的我開始拚命找。
她應該有拍畢業照才對。可是我沒有買畢業紀念冊。記得她在社群網站的相簿裡有照片。可是我已經把帳號刪掉了。以前好像有人分享過班級活動照的連結。可是我從來沒有點進去下載過。不然直接上網搜尋她的名字看看吧。可是出來的結果連一張真人的照片也沒有……。
最後的最後,直到我自暴自棄打算把以前的東西全丟了,說服著自己乾脆趁這個機會把她徹底遺忘時,我才好不容易在一個透明資料夾裡發現了一張,有溫郁安在內的全班實體合照。
我立刻死盯著照片裡的她不放,想深深烙印到自己腦中,不再遺忘。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她殘存在我腦海的那一份印象,濃度依然正一點一滴不可逆地持續稀釋著。
我試圖再一次努力回想。但記憶中每一幕出現的她的臉,都已經不知何時被悄悄替換成和照片裡一模一樣的神情了。
我心裡忽然浮現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可能。
該不會,就算她現在直接出現在我面前,我也已經認不出來了吧?
我愈想愈焦慮。
可是又束手無策。
結果從這天起,我就只能夠每天都盯著照片裡的她不斷自慰。
我也知道這麼做不正常。但我就是停不下來。
只是,即便我一天自慰的次數都已經數不清,身體都快要撐不住了,我對她的印象也仍舊是愈來愈稀薄。
唯一日漸鮮明的,只剩下染在衛生紙上的紅色血跡。
……為什麼?
為什麼每次,就都只能夠是這個樣子呢?
我明明就只是想跟妳說說話呀。
我明明就只是想不要忘記妳呀。
可是為什麼每次每次,就連這一點點最渺小的心願,我都沒有辦法實現?
我心底猛然竄出一股恨意。
我也不知道我在恨誰。
我也不知道我在恨什麼。
但就是在這股怨恨的驅策之下,我再次開始寫作。
我把我對溫郁安的性幻想通通寫了下來。寫成故事。赤裸裸地。
我一邊寫一邊自慰。
她還是不斷稀薄。
我繼續寫。
她還是不斷稀薄。
我繼續自慰。
她還是不斷稀薄。
我就是要繼續寫。
因為我知道,這是只會寫小說的我在寫不出小說後,為了悼念她所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字數愈累積愈多。
身體愈來愈殘破。
終於。
我完成了一部完整的作品。
同時我對於溫郁安的印象,也只剩下了一張照片以及我自己的創作。
呆呆望著自己創造出的這堆不可理喻的東西,我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啞然失笑。
或許就某種角度而言,我其實只是用一種最誠實的態度在面對自己而已吧。
我想起了以前進行過的自殺準備。
我明白,自己隨時都可以用牢掛在牆上的那一條皮帶上吊。
「我們為您感到很遺憾,柯育彬先生。不過相信您多少也有察覺到了吧。」
不知為何,她說出了和被腰斬的小說裡一模一樣的台詞。
「其實您未來的人生已經沒有半點價值,形同垃圾一樣了。」
被他人當面指出這件事情,我心裡多少還是有一些不愉快。只是我更清楚,這的確就是事實,因此也就沒有力氣再去對人家惱羞成怒。
更何況眼前的這個人還是她。
「而我,就是專門負責回收這種人生的垃圾時間的回收員。」
所以我只是靜靜聽著她說。
「垃圾時間被回收走後,理所當然,您就將會死去了。不過呢……」
她明顯頓了一下,接著才說出口:
「不過在回收前,會由我幫您實現一個願望的。這是我們回收員的職責。」
望著她臉上的那副笑容,我不禁陷入思考。
這一切,該不會都是我的幻覺吧?
就好像沙漠裡的遇難者會看見綠洲的海市蜃樓一樣。
我現在會不會也只是在某種巧合機制的作用下,大腦擅自解讀出了最渴望的東西正存在於眼前的錯覺而已呢?
眼前的她還是笑得和以前一模一樣。
所以我才能夠一眼就認出是她。
不過,或許是因為我遲遲不語的緣故吧,她那雙直盯著我的眼中,似乎漸漸多出了幾分疑惑來……。
「我明白了。」我說。
算了。
海市蜃樓就海市蜃樓吧。
反正幻想與現實的差別,本來就也只在於相信與否而已,不是嗎?
「那我現在,就告訴妳我的願望?」
她那輕柔的聲音,現在是只為了我而發出的。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
「當然可以,請說吧。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話。」
沒問題的,我的願望妳一定能實現。
不如說,是只有妳才能夠實現的。
儘管到頭來,我終究是沒能逆轉大幅落後的比分,全盤否定這個世界。
但至少,只作一場美夢也算是不錯了。
於是我也依照劇情,對她說出原本要讓小說主角在最後說出口的願望。
「就請妳稍微抱著我,安慰我一下吧。」
我說:「讓我死在妳的懷裡。」
聞言,她點點頭,像隻蝴蝶般靈巧地移動身體,坐到我面前來。
然後緊緊擁住了我。
「這樣,可以嗎?會不會舒服?」她的語氣帶點膽怯,有些沒自信。
「……不會,很好。」
我伸出雙手,緊緊回擁住她。
她溫柔地笑了。
「那我就繼續囉?」
脖子靠上她的肩膀,我把臉深深埋進她溫暖的身軀。
「拜託妳了。」
聽見我糊成一片的請求,她輕輕撫著我的背,彷彿哄小孩子般地說道:
「你已經很努力了呢,真的是辛苦你了。所以現在啊,你已經可以好好休息了喔……」
聽到了這輩子最想聽到的一句話,我終於安穩而祥和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