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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零彩度的雨季<12>

Dz | 2020-08-01 13:42:28 | 巴幣 8 | 人氣 173


 <12>零彩度的雨季


  12.1


  「我完全找不到你和蔓婷,在搞什麼?」攝影大哥罕見地動了怒。

  「手機,沒電了。」阿樹沒有打算從口袋中拿出來好證明這一句話,因為如果他的手機還能使用,就也不用直到這時才讓狼狽的本人走來這裡。想到這,他提醒自己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葉大哥,撤下來吧?」

  「什麼?」

  「把『春雨』撤下來。」他停頓了一會,然後搖搖頭說。「不......全部都撤下來吧?『畫布』跟『水舞』,全都撤下來吧。」

  他愣了一會,姑且打算當作這是意氣用事,然後認為自己有義務要喚醒他,不論是身為業界前輩,還是這場子的主人。「阿樹,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想再逞強了。」

  「逞強?」他觀察了一下阿樹的神情,認定現在的他已經沒有辦法好好溝通。「阿樹,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這是你的實力,對自己有信心點,無論是從哪方面來說,你離成功都只差臨門一腳了。」

  「......我不想再欺騙誰了。」但是,他又說。

  聽見了關鍵字,攝影大哥開始感到緊張。「什麼意思?」

  「那三張照,其實都不是我拍的。」

  「你說什麼?你有沒有說錯?喂?你清醒一點好嗎?這件事情很嚴重。」但即便如此,阿樹的情緒還是依舊沒有起伏,一樣像具屍體。無奈之下,他選擇先控制住自己的脾氣。「......那麼,是誰拍的?」

  「是那台相機。」

  「相機?」

  「那台相機自己拍出來的......」

  「......我的老天。」


  都什麼時候了,搞出這種狀況還擺出這種態度,無論以什麼角度來說都太不知羞恥了吧?他開始後悔找上阿樹,後悔當初替他著想、為他的作品而感動的自己。

  果然,有些人不是懷才不遇,而就只是單純的根本沒有那個本事而已。

  但現在不能夠妥協,尤其在這個時候,幸好阿樹過了中午才來找他,要是再早一點,例如昨天事情發生的當下,那麼聽見這個要求的話,他相信自己是會認同的。

  他的展覽很重要,無論是形象上的維持還是專業上的自我要求都沒有辦法讓步、沒有辦法被這個不知感恩的年輕人給破壞,而且說到底,這本來就是他的權力,已經免費提供表現的空間了,也自認為沒有愧對於誰,那麼,又有什麼理由需要心軟妥協?

  「阿樹,你明白現在的任性可能會為你帶來什麼後果嗎?」

  「任性?」

  「在展覽上胡鬧、破壞別人的心血、糟蹋別人的心意,對於任何一個創作者而言,都是不可饒恕的事情吧?傳開了以後,你在這個圈子就再也不可能有機會了。」

  「我在攝影圈就玩完了?」

  「我沒有要嚇唬你,但正是這個意思。」

  「那我就可以鬆一口氣了吧?」

  他沒有回答阿樹的問題。可以?不可以?不對吧?他根本就沒有辦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他瘋了。他一定瘋了,無論短短一個晚上是經歷了什麼。吸毒了?受到太多刺激了?還是精神疾病又發作了?一定是這類的原因,太詭異了,而他也明白自己沒有必要為他操心,這個人確確實實地已經沒救了。但是,可沒有義務為他善後,可沒有責任拉他一把。

  現在重要的是,該怎麼做,才能不讓一個瘋子毀了這一切。

  「如果是模特兒的授權上出了問題,阿樹,那已經不重要了。」他伸手搭上他的肩,頗有力道地按了按。「雜誌商會顧慮到這些,但報社不會,接下來的一切,都會變得順順利利。」

  「報社?」阿樹想了想,眼神裡突然回了魂。「為什麼會有報社?」

  而這反應,在攝影大哥看來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在理智恢復了以後,接下來的消息絕對能讓他回到那個對夢想感到飢渴的年輕人。

  「中午來過了電話,他們對於這次的作品很有興趣,等等會親自過來一趟。」所以他重新替兩人感到高興。「阿樹,這是連我都很難遇到的機會,在攝影的書籍上出現,就等於只是分享給同行們罷了,但這個能讓更多人欣賞到你的作品,想想看,有多少人會從報紙上看見『春雨』?看見張立樹這個名字?」

  他頓時無法言喻,誇張地向後退了一步。

  「阿樹,你要知道不僅僅只是這樣,這代表你甚至獲得了籌碼能夠跟小張那談判,把授權金一次拉高數個檔次。阿樹,替蔓婷完成夢想吧?她想出現在雜誌封面上吧?你已經有能力可以替她做到了,這全部都是你應得的。」

  「撤下來......拜託你......把照片全都撤下來......」求著求著,阿樹就這麼突然跪了下來。他的手指在洗石路面上施力,把染上漆色的指甲給抓撐開來。「拜託你......拜託你啊!」

  「阿樹!你到底在幹什麼?」他向左右看去,幸好這裡是在某處巷裡。「你是吸毒了嗎?我警告你,再亂來我就要報警了。」

  「好!好!怎樣都可以!你報警吧!只要能把照片撤下來就好,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撤下來!快點撤下來啊!快點啊!拜託啊......」

  「你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啊!」在阿樹一伸手抓倒他褲管的當下,他終於沒有辦法再繼續像個優良導師一樣循循善誘了,包容已經到了極限,他不要繼續浪費時間在這,算算時間,報社的人說不定已經到了。

  他踢開了腳,黑濃的髒血在白色褲管上抓下幾道絕望。

  「你!」眼見遭人玷汙,他下意識握緊了雙拳,但當然是有足夠的修養可以忍住氣,不往阿樹的臉上大踹特踹。

  於是,他只好又再一次地把自己給安撫好,決定放任這問題學生繼續跪在地上抱頭痛哭,無奈地嘆了口氣後,什麼話也沒說,走遠、走遠、消失在熱絡的人潮之中。

  那麼,後來呢?






  12.2


  離開了寬口香檳杯,水面上的故事也逐漸消溶下去。

  又心輕輕嘆了一口氣,虛弱到連漣漪都無法漾起,無法在她茫然的眼神上掀起波瀾,於是,她勾起食指,將臉頰旁那束黑髮撥至耳後,又惋惜了一次。「......傻瓜。」

  「那麼後來呢?」長桌對面,小商一手撐著下巴,興致高昂地觀察著又心的表情。「妳一定看見了新聞吧?」

  對方沒有回應,也沒有否認,僅僅瞥過了一眼,又把目光放回香檳杯裡,雖然已經看不見了任何的畫面。

  「在文創園區那樣的地方,會擠滿排隊人潮的永遠都是那些與知名IP聯名推出的周邊商品,單論純粹的藝術創作,相比之下可是一點人氣也沒有的。」

  「嗯?我怎麼不記得你有在市場經濟上鑽研過呢?」

  「抱歉。」他苦笑。「畢竟我不是他。」

  又心搖了搖頭,對於自己心中開始變質的眷戀感到無奈。

  「但以那天來說,那場攝影展的確辦得很成功,不只觀眾多了一倍,也來了報社的人。」稍作停頓,他抿起了嘴唇。「嗯......這也就是為什麼能夠取得第一時間的畫面。」

  「唉。」就像薇妮告知她時,她在手機上看見的新聞報導,想到這,又再度令她嘆出了一口氣。

  「為什麼不回電呢?或至少點開訊息,讓他知道妳看見了也好。」端起了杯腳,他用沒有故事的酒精解了點渴。「欲擒故縱可不是妳能駕馭的技能哦?」

  「麻煩你不要過度解讀。」又心抬起了頭,不甚滿意地說。「我不明白,這杯酒和這些話,就是你留在這說要給我的生日禮物?」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了脾氣,上一次動怒是什麼時候?下了總經理的車?還是餐會上最後和小商說的那一段話?都不是,這兩件事帶給她的只有平靜。

  或許正是因為面對著的是自己的回憶,所以才不能接受吧?

  「現在這難道不就是妳最渴望的答案嗎?」

  「在胡說什麼呢?」她的雙手不自覺握緊了酒杯。「不論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但看見他親手毀了自己的夢想?我可從來都沒有那樣想像過,這完完全全就不是我想要的!」

  「好了好了,別這樣。」他轉頭看向一點異樣也沒有的酒吧,服務生仍忙著手上的工作,角落兩組客人仍聊著自己的故事。「妳誤會了。妳的禮物,我已經交到阿樹手上了。」

  「交到他手上?」

  「是啊,妳寄託在我這的故事。」

  又心驚訝,然後憤怒。「你怎麼可以這樣做?那是我的秘密。」

  「這裡就是這樣子的地方。」但對方卻毫無所謂地聳聳肩。「妳知道,也一直以來都利用著這裡的方便不是嗎?」

  她毫不領情地撇過頭去。

  「那天妳來到這向我傾訴,不就是在迷茫著自己的歸屬嗎?」他笑了笑,試著多喚起一些又心的記憶。「薇妮提醒了妳,該是時候做個決定了,那時開始妳就一直在好奇著,阿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是怎麼看待妳的呢?他介意妳的過去嗎?他會願意把未來將就在這樣的妳身上嗎?」

  「好了。」她搖了搖頭,手腕一倒,將香檳一口飲盡。「......隨你怎麼說吧,反正這都太牽強了。」

  「或許是吧?但這不就是妳今天來這的原因嗎?」他笑了笑。「酒喝完了,妳也該離開了,畢竟,手機也差不多該響了。」

  那麼,後來呢?

  在那之後,阿樹到底做了什麼?

  那個狼狽的年輕人硬是從入口處闖了進去,讓原本充溢著濃厚靜謐的展間隨著騷動出現而掀起了恐慌。他扛著一個大桶子,一邊咆哮著一邊狂奔,推開了人群,趕在還沒有人來得及阻止之前將蓋子拉開,張手一甩--

  那是這次展覽之中最受矚目的主題--「零彩度的雨季」。

  如果說,這一切都不是他應得的。那麼,他不介意親手毀掉它。

  雖然,一切於事無補。








  12.3


  又是一個讓人提不起勁的早晨。

  陰雨從窗簾間的縫隙透進來,把這五坪大小的套房照射得很單調,一切都石化了,死得沉甸甸。

  阿樹緩緩睜開了眼,看見床墊和牆面間的夾縫微微映上了簾外的光影,雖然還沒到應該要起床的時候,天色大概也仍是一片灰濛吧?

  思緒還沒有沉澱下來,身體上的痠痛讓他無法從前兩天的折磨之中脫身而出。他記得自己被許多人壓制在地上,很丟臉地鬧出了一場大風波。後來被帶到警局裡去,來了很多人,葉大哥、報社記者、和一些西裝筆挺的談判人員。接著又簽了一些文件,什麼違約金、賠償金......等等的,已經忘了,反正不太重要,就只是身上多了一串數字罷了。

  沒有人來領他,也沒有誰想留下他。

  事情結束後,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彷彿還沒有從宿醉之中清醒過來。不知不覺地,當腳步終於停下時,抬頭一看,發現自己正身處於熟悉的大樓底下。

  一樣的大門、一樣的警衛、一樣的大廳、一樣安穩的鐵箱子,從背包裡掏出一樣的那把鑰匙。在輕薄的門扇靠上後,一切回歸昏暗,只有城市的微光從簾外瀰漫了進來。

  他忽略掉空蕩蕩的房間,僅僅依著熟悉的路徑,拖著步伐,在走進浴室之前,抬起了無力的手掌將一旁的開關壓下,令暖黃的光線從門縫底下流出。

  熱水唰地一聲落下,沖在他黏膩的頭髮上,從那張無神的表情上滾落,帶走默默流淌的眼淚,畫面慘不忍睹。

  之後,他就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在這張沒有被單的床墊上睡著的了。到底睡了多久?也沒有概念了。

  破碎的回憶片段落幕,他稍稍找回了自己游離的四肢。想了想,果然還是得離開這吧?死皮賴臉添麻煩什麼的,他不希望再繼續下去了,於是喪氣過後,只好將身子給撐起。


  這時,一件輕薄的外套,便從他的身上緩緩滑落。


  米灰色的、單調的款式、連著帽,尺寸恰好適合一個體型標緻的女孩子。

  如果只是需要下樓倒個垃圾,或是去對街買點東西時,它才會被穿上,其餘時間都吊在大門後方的掛鉤上,他過去每每從這張床上起身時,睜開眼的第一幕構圖裡都有它的參與。

  只是沒想到,這不起眼的存在卻成了此刻唯一的溫暖,讓他在這冷漠的房裡,不至於使那千瘡百孔的心臟又繼續流失掉溫度,但在情緒還沒有足夠的動力能夠掀起波瀾之前,他也只是默默地低著頭。


  「你醒了。」於是,她決定輕輕地喚聲。


  阿樹愣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還在夢境裡頭,或還在那間酒吧裡。以為耳邊會聽見她的聲音,是因為神明不准他懈怠肩上的罪惡,即便身心靈已經破損成疲憊不堪的模樣,也不被允許偷得任何一絲喘息的餘地。

  但在失焦的視線裡,隨著僵硬的肩頸緩緩轉動,冷清的套房被他一點一滴地蠶食。

  似乎還留有衣櫃印子的單調牆面、緊緊闔上的浴室塑膠門、靜止垂擺的門簾、窗外灰藍色的微光、空無一物的桌椅。

  和自己身上這件米灰色外套的主人。


  她靜靜地坐著,側身向著阿樹,那束黑髮自肩上流落、倚靠在胸前。

  她沒有像平時那樣穿妥整齊的套裝,也不像平時那樣僅搭著樸素的居家服。

  她穿著純白色的貼身上衣和一件恰好修飾雙腿的天空藍牛仔褲。

  她不像是平時的她,也不像是阿樹記憶裡的她。

  但她是又心,是那個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

  逐漸加急的心跳聲,在鏡頭定格時亦戞然停止,然後他才領悟了過來,在這突然變得空盪的房裡,有了她以後,好像也不算少掉了什麼。

  「......妳怎麼會在這裡?」在思緒還沒來得及整理出一段話之前,他脫口而出的只是最純粹的驚愕,即便在那之下包含著難以計數的涵義。

  「這裡是我家。」她理所當然地回應道。「還沒賣出以前,都還是我家。」

  「是、是這樣......」

  「房仲打了通電話來,說在帶看時發現有奇怪的人睡在床上,怎麼樣都叫不醒。」

  「啊!呃......」阿樹低下了頭。「對不起......」

  「為什麼要那麼做?」一邊從包包裡找出一支潤唇膏,抽開了蓋,又心接著問道。語氣裡頭沒有任何的責備,有的就只是疑問,亦如同她的動作一般輕描淡寫。「那不是你的夢想嗎?」

  阿樹沒有接著回應,只是愣愣地看著又心手上的動作,那管膚色的圓頭在她細緻的薄唇上緩緩拖曳,一點聲響都不見。輕輕抿了幾回,她蓋上蓋,將之收進了包裡。

  許久後,兩人之間仍是沒有任何對談。

  阿樹的視線也回到了自己的懷裡,只是一直盯著那件米灰色的外套。

  這清晨,只剩窗外的雨滴稀哩稀哩地下。

  「......那麼,離開以前再麻煩你鎖上門,鑰匙一樣放在地墊下就可以了。」又心站了起來,將椅子給靠了回去,轉過身時,選擇了背向阿樹的那側。外套怎麼辦呢?之後再回來拿吧,如果他沒帶走的話。

  「我!」但步伐才剛跨了出去,阿樹突然之間誇張的動作喊停了她。「我拜託他們把照片撤下來......我拜託了,但他們不肯。」一字一字地說,頭一吋一吋地低下。「我想跟妳道歉,想跟妳說對不起,但我找不到妳......」

  又心皺起了眉間。

  「報社的人來了,他們想要把照片刊在報紙上,所以我......」他抬起頭,發現又心正看著他,即使只是片刻,也令他心虛得別過臉去。「我就想,這樣做的話,他們就沒有辦法拍照了......這件事也一定會上新聞,妳就也可以看見了......」

  「是嗎?」而面對這微弱的告解,又心也僅僅只是回以一份平淡。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像具空殼屍體,阿樹將外套放下。「我以為妳再也不會接我的電話,再也不會回我的訊息,再也不願意見我了,所以......謝謝妳,謝謝妳來這裡......我有好多好多的對不起想跟妳說,雖然妳可能一點也不會想聽......也有好多好多的謝謝妳。還有還有、好多好多的對不起......」

  聽到了最後,又心嘆了一口吁。「那天在展場,薇妮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昨天又看見了新聞,又接到了電話,怎麼說呢?至少還是會擔心一下的。」她眨了眨眼,打算繼續往門外走去。「如果只是想道歉,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畢竟也不是多嚴重的事。」

  「......妳不生氣嗎?」在又心溫柔帶點暖意的嗓音下,阿樹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胸口輕了起來。「我以為妳是在生我的氣?所以才--」

  「以為我在生氣?」當手將要碰觸到門把的前一刻,又心的腳步頓然停下。和門扇過近的距離,她甚至都能感受到自己呼出的鼻息。纖細的指頭握緊了拳,顫抖、吃力地放在急促起伏的胸前。「......我!怎麼可能不生氣?你怎麼會有這樣子的想法?認為這種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嗎?是薇妮反應過度把事情給搞砸了嗎?還是說我!不過就是我!沒有資格對你生氣呢?

  「是的!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就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就像你之前所說的那樣,只付得起那一點點的錢根本就是糟蹋你了,事到如今怎麼還能夠對你多要求些什麼呢?怎麼還能夠對你生氣呢?

  「我知道!我知道這兩年來硬是把你給留在身邊,強迫你看著我身上那麼醜陋的傷疤,碰觸這副骯髒的身體,害你只能夠將就這麼糟糕、破爛,這麼噁心的我......又老、又醜,讓你都沒有辦法好好地去專心在那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子身上,我知道,我知道這全部都是我不好!

  「......但是、但是、但是我也是人呀!我也是個女孩子呀!我也可以有發脾氣的權力吧!」

  她始終都不讓人看見表情,只是不斷地對著生冷的門扇大哭、大喊。

  斗大的淚珠一滴滴滑過暈紅的臉頰,在顫抖的下頜匯集,直到承受不住重量而掉落,落在斑駁的木質地板上,每一下都濺起了撕心裂肺。

  「......這一切明明就都不是我自願的,我才不想要去學那些項目和數字,不想被處罰也不希望被誰拯救,更不願意和人偷偷共用一個男朋友......對別的女生來說,想要普普通通的過活,想要有一個人陪伴,只不過是這麼簡單的事情而已,為什麼我卻只能夠用錢來買呢?我根本一點也不希望把自己搞成這樣子的呀!

  「都已經......都已經這麼可憐了......為什麼連這樣子的事,都不能夠像對待別的女孩子一樣,認定我一定正鬧著脾氣?認定自己無論如何就是必須得死纏爛打的道歉到底才行呢?就不能像哄一般的女孩子那樣哄我嗎?我連這一點點任性的機會都不被允許嗎?非得要我求你嗎?你要等我說了原諒你才能停呀!」

  她不敢打開眼前這扇門,不敢離開這裡。外頭的世界太過殘忍,所以只得留在這個至少能令她稍感安心的小套房。而她也明白,自己這份終於失控的怒吼,就像一路走來那樣的,最後還是只得由自己慢慢結痂起來。

  「我是真的很難過,真的有好好地大哭了一場......真的很努力地生氣了呀......如果有哪裡做錯了,你跟我說嘛?我可以道歉可以改的呀!但你起碼哄哄我嘛......嗚......」


  在身體放棄了支撐,往下墜落時,又心比自己預期的還要早停下。

  她的雙腿已經失去了力氣,垂擺在空中。

  她的雙手已經放棄了脾氣,被人緊緊地抱在胸口。

  她的眼淚繼續繼續滴落,一點也沒有要停止的打算,還有太多太多的份量,這些日子以來積累下來的需要繼續傾洩,全部都落在阿樹的手臂上。在每個夜晚裡摟住她,將她摟進懷裡的那雙手上。

  「對不起......對不起......」阿樹輕易地撐起了又心的重量,像對待一個會不斷往下墜的寶物,拼命地想要留在自己胸口上。「那是因為!因為我根本就不敢喜歡妳啊!」

  他把臉靠上柔順的黑髮,就像那時在堤防一樣地大哭。

  「像妳這麼好的人,我完全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出現在自己身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麼爛的我,滿口都是夢想,滿口都是謊話,一天到晚只會找藉口讓自己好過一點,不可能會有女生喜歡我的。所以當妳第一次拿錢給我的時候,我才明白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才終於可以安心下來。所以我其實一直都很忌妒妳的啊!

  「有傷疤又怎樣?妳的過去又怎樣?那些對我來說根本就完全都不重要啊!我是真的很羨慕妳啊!覺得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為什麼妳可以這麼的好?長得漂亮,有能力賺很多的錢,又溫柔又願意接受這麼爛的我,這些都讓我超級忌妒的啊!

  「在酒吧裡說的那些話......是!對!那些是我當時的心理話,因為我根本就不敢喜歡妳、因為我真的很害怕妳,妳對我來說......就跟女神一樣的啊!真的真的就是很好,很棒,很......所以妳不要把自己說成那樣,也不要滿腦子只想當個普通的女生,妳就不是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因為我根本就不會哄一般的女孩子啊?那種東西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啊?我知道妳在生氣啊......知道妳一定會生氣的啊......但我要怎麼知道......反正、反正妳、妳......」

  「你到底在說什麼呢......」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停下眼淚的又心,在一聲啜泣後,輕輕地勾起了雙手,將環繞在她胸前那粗壯的雙臂給抱牢。「我全部都聽不懂,你好好地再重新說一次......好嗎?」

  緩緩蹲下,阿樹輕靠在又心背上,累著、累著。

  而一絲也不敢鬆懈的是,他仍緊緊地將這失而復得的寶物困在胸口。

  隔著單薄的布料,能感到得到如那些夜裡般炙熱的溫度,顫抖的氣息和那熟悉不已的身型,僅僅抱在懷裡,那如今才察覺到的安全感,便令他渴望能就這麼永不放手。

  「......我想說的是,現在妳已經離職了。」悶著臉,他盡力地說道。

  而懷裡的那人,即便施加在身上的力道已經過重,但她仍沒有任何反抗,只是虛弱地輕輕回應。「嗯,我離職了。」

  「我會好好地去找份工作,我可以養妳......」

  「哎......」掛著眼淚,又心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這個意思。「在說什麼呢?」

  「妳的病,我願意一起共生,妳的過去,我一點也不介意。如果妳不嫌棄的話......妳渴望的愛情,也可以試試看我啊......」

  「突然莫名其妙的說些什麼呀......」

  「對不起。我會一直一直道歉的,但是不趁現在說出來的話,我怕又再見不到妳了。」

  「還是一樣,都沒在替人著想......還是一樣都只顧著自說自話呀?你這個人,真是太過份,太糟糕了......」

  「對不起......對不起......」

  「......你的夢想呢?就這樣放棄了,一定會很不甘心的吧?」

  「夢想還是什麼的,怎樣都好,那些都等之後再說吧......沒有先好好珍惜身邊的人,根本就沒有談夢想的資格。」

  「......那個女孩呢?她很年輕,又很漂亮。」

  「蔓婷?我根本就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

  「聽起來我的條件似乎比她要差上許多呢?」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會後悔做出這個承諾的,現在的你不過就只是被罪惡感給沖昏頭了而已。」但,她依舊不希望他鬆手。

  「就算沒有罪惡感,你也是我的女神。」

  「我也會後悔答應你的,我走不出自己的過去,又親手毀掉了自己的未來。」

  但,他依舊沒有打算放開她。「只是將就也可以,我沒關係的。」

  「......你爸媽不會喜歡我的。」

  「我爸也不喜歡我。」

  「......薇妮還是很討厭你。」

  「我也很討厭她。」

  「......我根本就還沒有原諒你。」

  「我會一直死纏爛打一直道歉的。」

  「......我會氣上很久。」

  「對不起......」

  「......我還沒有原諒你。」

  「對不起。」

  「我可沒有那麼好哄。」

  「對不起。」

  「我是一個麻煩又隨便的女人。」

  「才沒有。」

  「說謊。」

  「對不起......」

  「這種時候還請你不准道歉。」

  「......對不起。」

  「那再道歉一次......好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許久後,窗外的細雨仍一絲絲地下著,令人平靜,令人提不起勁。

  空冷的套房裡,構圖無聊、色彩單調。

  他只是抱著她,彷彿這世界只剩下她。

  她繼續依偎在他懷裡,彷彿這世界只剩他們倆。


  當這場雨季過去,當烏雲隨著時間的微風消散,當城市再一次地放晴,那些紛紛擾擾的誘惑,會重新綻放成鮮豔的模樣,點綴著每一道夢想。

  在這扇門和那扇窗之外,會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世界,會令人在不知不覺之間搞得遍體鱗傷,搞得面目狼狽,卻仍死不甘心地說服著自己,得快點告訴別人--自己現在過得很好了,體會到了活著的意義了,有很努力地向前邁進了哦!

  然後又一次麻痺、逞強、笑得燦爛。

  一次一次甘之如飴、無怨無悔。

  直到最後,什麼也沒能留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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