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長廊間,徽彥追上了先行離去的久韶,沒想到他正要開口之際,久韶就回過頭,冷冷地說道:「怎麼了?想對我說什麼?」
「沒、沒有啦,只是你剛才也說得太直接了吧?」徽彥本來打算好好念久韶一番,但看到久韶的表情,銳氣就被挫了半截:「我是說,我也一看就知道當你問瑞爾是不是沒事時,他是在逞強,但你沒必要那樣戳破他啊!」
「所以我有說錯嗎?」
「是沒有……」徽彥嘆了口氣續道:「但是看到德雷受到那麼嚴重的傷,大家都很難過。就讓他們休息一陣子,整理一下心情嘛!」
「Server II會給我們那種時間嗎?」久韶一手叉在長褲口袋中,另一手推開通往中庭的玻璃門。
和建築物內部充滿冷氣的涼爽成對比,才剛推開門就能感受到外頭的燥熱。儘管如此,在百花團簇的中庭花園間,仍不乏出來散心的病患及家屬。有的坐著輪椅,和後方的家人對話著;也有孤身一人坐在長椅上,倚著扶手望著天,或許是在思考人生道理也說不定。
徽彥沒有回答久韶的問題,他雖也理解久韶的考量,但再怎麼說,那些話語對於還在消沉中的學弟妹們也太殘酷了。
他隨著久韶,在某個恰好位於陰影處的長椅並肩坐下。想起剛才德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樣,徽彥仍舊掩不住擔心。
久韶一手搭在椅背,表情凝重地說道:「仔細一想,要是昨天我們和一年級他們去的地點對調,說不定躺在床上的就是我或你也說不定。」
「你不會啦。你這麼厲害,誰動得了你?」
「別開玩笑了,再怎麼樣,我也是一般人。」久韶翹起腳,看著眼前和平的景象:「對手要是那些罪犯,我也沒十足的把握。」
你是一般人呀?徽彥暗自在心中吐槽著兩人對於一般的定義似乎不同,但仍維持著正經的表情續道:「雖然加入搜查組前不是沒想過可能會受傷,但沒想到會這麼快,而且還這麼嚴重啊。」
「一年級他們也沒想到吧?但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久韶話雖說得絕,神采中仍帶著些微的不捨:「此時停下腳步,沉浸在後悔和悲傷中,只是給對手可趁之機而已。」
「是呀……」徽彥仰望著天空,幾朵閒散的白雲飄過,悶熱且濕黏的空氣格外讓人難以集中精神,迷失在現實和虛幻的狹縫間。
「說起來,我們來淌這灘混水,究竟是不是正確的選擇?」久韶也同樣望著天,喃喃地問著明知不會有回音的問題。先不論究竟該不該抓Server II,抓到了又如何?罪犯會因此減少,或所謂正義就能因此伸張了嗎?
徽彥看著久韶迷惘的側顏,不禁揚起嘴角。畢竟即使面對再難的數學定理,都沒能讓久韶露出這樣的表情。
「哪,你畢業後想要做什麼?」徽彥隨口問道:「過了這暑假就大四了,時間過得好快。」
「那你決定做什麼?」
「咦?我先說嗎?」面對反問,徽彥聳聳肩說道:「大概是繼續升研究所吧?我也不知道我出去能做什麼工作──好像也是時候認真考慮了。」
「現實不等人。」久韶挑起眉毛,輕笑了聲:「不過說歸這麼說,我也還沒下決定就是。」
「唉呀,你這麼會念書,出國念個博士回來當教授應該很好吧?」
「才不要,現在教授的待遇越來越差。」久韶不以為然地哼了聲。
徽彥雖然對此議題沒有研究,但也暫且相信久韶所言,苦笑著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以前只要專心把書念好就好,不知不覺間就多了好多事情要煩惱。」
「那是你命好。」
「咦?根據前後文,不應該說『這就是成長』或是『我們該面對現實了』之類的嗎?」徽彥不服氣地回道:「雖然你說的也沒錯啦……」
「呵,現實就是不盡然會事事都如人意呀。」久韶說著說著站起身,彷彿想通什麼似地,舒暢地伸了個懶腰:「講得都有點口渴了,我要去買飲料。一年級他們大概也需要補充一點水分吧?」
「嘻嘻!果然還是想買飲料回去賠罪嗎?」徽彥將臉湊到久韶面前,調皮地調侃著。
「只是順便而已,少自作多情。」久韶不耐煩地瞥過臉,儘自往室內走去,嘴裡還不停嘟囔著:「哪是賠罪啊,又沒做錯事。」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徽彥雙手枕在腦後,悠悠地笑了聲。他回頭望了碧藍的晴空一眼,隨即跟上了久韶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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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視過德雷後,瑞爾拖著沉重的腳步,獨自回到了自己的病房,收拾著剛才因為著急而暫時擱下的雜物。
髒污的襯衫被他隨意地擱在病床上,血漬已經乾涸,即使再怎麼清洗都會留下痕跡吧?瑞爾想到這,不禁有些心疼地嘆了口氣。
他回想起昨晚圖魯斯盛氣凌人的眼神,以及幾乎不留情的攻勢。自從離開故鄉後,他和圖魯斯不過見過兩次面,每一次都讓他更加好奇這些年來在圖魯斯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要把你從Server II裡拯救出來。那就是我對你的贖罪!」
瑞爾明白,自己嘴上雖然說得漂亮,心裡也確實是這麼認為的,但最後到底做到了什麼?只是再一次地受傷,再一次眼睜睜地看圖魯斯離去而已。而且受傷最嚴重的人也不是自己。
明明知道圖魯斯和昨天的事件脫不了關係,知道他昨天很有可能出現在現場,更重要的是,只有自己知道圖魯斯多麼危險。瑞爾想著想著,因憤恨而握緊了拳頭:明明都知道,卻因為害怕自己拼命爭取到的現在全然崩毀,而硬是瞞著不告訴大家,就連最相信自己的朋友們也沒說。
「要是說了,大家一定會更謹慎,事情一定不會這麼嚴重的,對吧?」瑞爾看著手腕上的Connector,喃喃地問道。
「喔,瑞爾,你醒了?」
就在此時,瑞爾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他連忙回過頭,只見亨利克微笑著走進病房,卻仍抵擋不住疲勞地在床緣坐下。
「是,剛才佳蒂來過了,還有襯衫──」「洗過後再還我就好。」
亨利克說完後,打了個哈欠後才又說道:「你的傷還好吧?」
「我沒事。」瑞爾下意識地瞥了眼肩膀,隨即沉下臉來:「而且比起我,德雷的狀況才……」
「確實。」亨利克話說得直白,但他隨即話鋒一轉:「收拾完後就好好回去休息吧。經過昨晚的事件你們應該都累了,過幾天再討論昨晚發生什麼事情也行。」
「佳蒂有跟你說什麼嗎?」雖然先前已經問過佳蒂本人,瑞爾仍舊確認性地問道。
「說了你們在屋頂上先後碰到一男一女,實力都很堅強;又碰到Connector故障,沒辦法應付。」亨利克邊說邊觀察著瑞爾的反應,他的神情像是放下心頭一塊大石般安心下來。
「嗯,很強,真的很強。」瑞爾苦笑了聲,撫著額頭,同樣在床緣坐下。兩人一人床頭、一人床尾,恰好背對背,在對角線兩端坐著。
「你應該叫我去幫忙的。」
「要是我把教授你叫走了,那原先宴會廳那裏的案件怎麼辦?」
「反正最後還是讓對方溜了。」
儘管亨利克嘴上說的輕鬆,瑞爾回過頭,卻只能見到略顯落寞的背影。
不能再這樣下去。瑞爾暗暗握起拳頭,回想起剛才長武、佳蒂及楓榭難過的神情,最後則是久韶無言卻銳利的期許。瑞爾心裡也明白,就像昨晚自己對圖魯斯吼出的一樣,不會也不能再逃了。哪怕對自己有多嚴苛,不能隨著其他人一起倒下和消沉。
「教授,你還記得那天在會議室裡,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瑞爾淡淡地笑了聲,嘗試模仿著那日亨利克的語氣:「要是選擇一個人背負一切的話,就要有獨自面對和承擔後果的勇氣。」
「當然記得。」
「我那個時候認為,自己當然有那種勇氣。但是剛才看到德雷那樣,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搞清楚,所謂的後果竟然會這麼巨大。」瑞爾自嘲地嘆了口氣後續道:「不過選擇相信他人,依賴他人同樣也需要勇氣啊。」
亨利克沒有回話,他甚至沒有看向瑞爾。然而瑞爾明白,亨利克一直都聽著,而且在等待他的回覆。
「我知道的。如果只是一味逃避,不去面對、不去抉擇,那只不過是拿傷害他人或傷害自己做代價,換取虛假的和平而已。」瑞爾一手抓著床單,不安地讓其皺起。
「那麼,你的抉擇是什麼呢?」亨利克突地直盯著瑞爾,嘴角雖帶著笑,卻沒有平時的輕謔感。這次瑞爾同樣堅定地望了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卻堅忍地說道。
「教授,我有很多事情要對你──不是,是向大家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