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尼可拉斯回神,發現自己來到一座陌生的都市。他人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四周被樣式老舊的建築包圍,上方還有鐵路高架,一看就知道不是二十二世紀。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雨下得很大,尼可拉斯抓好的頭髮都被打回原形,看起來比較年輕,更符合現在的年紀。
「有人嗎?」
明明是大馬路,卻沒有車,也沒有人,四周寂靜得只有雨聲。尼可拉斯走了段路,發現一條條紫色的封鎖線,上面白色的字寫著主人的名字──Caterpillar。
「……?」
尼可拉斯意識到,這是一百年前的某段記憶,而且記憶的參與人之一是凱薩。他在雨中奔跑,凱薩應該就在附近。
「爸!」
不知道是雨聲太大,還是尼可拉斯發不出聲音。不論怎麼喊,都只有嘩啦嘩啦的雨聲回應自己。尼可拉斯越來越急,好不容易看到紫色的身影,他上前大喊:
「爸!爸……!」
第二聲「爸」被吞回喉嚨,尼可拉斯停下腳步。他確實找到凱薩,但凱薩似乎看不到他。他的父親跪在濕漉漉的柏油路,懷裡抱著一個人──一具屍體。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橘色的頭髮,橘色的西裝,如少年般的秀氣五官,還有一對又長又漂亮的睫毛。雖然沒見過,但尼可拉斯一眼就知道是叔叔。叔叔已經死去,尼可拉斯看著他胸口的大洞……就算不是醫生,也知道那個洞代表什麼。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雨不停下著。尼可拉斯聽不到凱薩的聲音、看不到表情,但他知道爸爸在哭,因為他的肩膀在顫抖,抱著叔叔的手也越握越緊。
「尤里……!」
凱薩一手放在弟弟冰冷的臉頰,整個人靠在上面。
「對不起……對不起……」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叔叔胸口的洞,直徑大小和凱薩的手腕差不多──尼可拉斯希望自己沒發現這件事。
「哪,尤里。」
為什麼爸爸沒提過叔叔?
「我知道你喜歡火車旅遊,」
「哥哥買一台很大的火車,帶你去全世界旅行,好不好?」
因為叔叔被他親手殺死。
「你說復仇結束後,想開一個馬戲團,」
「哥哥每場表演都會去,我會帶我未來的小孩去看你,好不好?」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尤里,我不會再強迫你了。」
「你以後想做什麼,哥哥都聽你的。」
「拜託,你睜開眼睛,好不好……!」
尼可拉斯的眼淚和雨一起滑下來。他從沒看過爸爸哭,也不知道爸爸會哭。如果叔叔的水果塔真被喚醒,那麼,自己體內的叔叔會怎麼看凱薩?他會恨殺死自己的哥哥嗎?
尼可拉斯不知道叔叔的想法,但他肯定,爸爸非常後悔,否則不會醉心於書海與學問之中;媽媽一定也知道爸爸的心情,才對爸爸這般寬容……只有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死了嗎?」
陌生的聲音出現在後方,尼可拉斯轉頭,身後站著一名穿著黑色外套、造型很像搖滾歌手的男人。他金色的長髮紮成低馬尾,馬尾從右肩垂落到胸前,表情陰沉,好像隨時都準備哭。尼可拉斯沒看過他,卻覺得很熟悉。
「屍體給我。」
金髮男人說,但凱薩沒有動作,仍緊緊抱著弟弟的屍體。金髮男人打算自己來,細細的手臂卻被凱薩抓住,力道幾乎要把他折斷。
「……不准碰他。」
凱薩低沉的聲音夾帶嘶吼。他強迫自己不要哭,用想殺死對方的眼神瞪著金髮男人,「叫夏悠自己過來。」
「……。」
金髮男人的臉浮現陰影。雨聲嘎然停止,周遭一切被吞入白色空間,黑色的汙泥在男人腳下聚集,一根黑色尖刺防不勝防從右方刺出、襲向凱薩;凱薩整個人被打飛,手放開了男人,也放開了親愛的弟弟。
「爸……!」
目睹一切的尼可拉斯剎那明白,這個人就是紅心傑克──李仲翔,怪不得他覺得很熟悉。
李仲翔瞠大眼睛、瞳孔縮小,冰冷的聲音迴盪在白色空間。另一邊的凱薩吐出一口血,打算站起來,兩根黑色的刺又憑空出現在兩側、貫穿他的左右手掌,痛得他慘叫,整個人被釘在地板上。
「裝可憐。」
「是你自己要殺他的。」
語畢,李仲翔關閉白色空間,卻沒有將叔叔的屍體返回現實。凱薩人躺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黑刺仍貫穿他的手掌,鮮血隨雨水流到馬路兩側。
他無力反駁。
那是鐵一般的事實。
「尤里……!」
李仲翔的耳朵似是很好。大雨一直下,他仍聽見凱薩微弱的叫喊。
「把尤里,還給我……!」
雨水沾濕李仲翔的頭髮,金色的瀏海遮住眼睛。尼可拉斯看不見他的眼神,卻清楚看見李仲翔勾起的唇角,笑起來跟李晴煬一模一樣。
「辛苦了,書蟲。」
李仲翔話甫落,周遭場景剎那變換,雨聲、高架鐵路、十字路口全部消失,凱薩和李仲翔也不見。尼可拉斯被傳送到另一個地方,火車的「隆隆」聲傳入耳中,尼可拉斯竟然認得這裡。
史密斯列車。
第2車廂,奧斯卡.史密斯的團長室。
「初次見面。」
清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尼可拉斯轉身,一個穿著橘色西裝的人正坐在奧斯卡的書桌,用一雙橘色的眼睛看著他。
「你……!」
剛剛才看過,只是尼可拉斯不明白,他為何活了過來。
「叔…叔?」
「呵,從沒聽過的稱呼,感覺好新鮮。」
叔叔起身,身高比尼可拉斯矮得多。他有一張稚嫩的臉,說話時,隱約能看見尖銳的牙。要不是穿西裝,看起來只有十六歲。
「我的名字是尤里烏斯.史密斯,第一代水果塔『三月兔』。」
「史密斯?」
「沒錯,我是史密斯馬戲團的創始人……正確來說是哥哥,馬戲團是我死後才有的。」
尼可拉斯停頓,「我爸真正的姓氏是史密斯?」
尤里烏斯點頭,「他現在的外表和姓氏,都是公爵夫人給他的,和我劃清界線。」
尤里烏斯打量尼可拉斯。
「不過,我沒想到哥哥會有人模人樣的兒子,懷特的基因真是強大。」
「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尤里烏斯微笑,幫尼可拉斯拉平皺褶的領子,「我一直在看你,一直在你的身體裡。」
尼可拉斯這才明白,眼前的叔叔是他體內的水果塔。因為艾莉絲使用共鳴,他才能這樣進到夢境、與叔叔面對面交談。
看著在幫自己翻領子的尤里烏斯,尼可拉斯覺得叔叔人挺好,看起來就像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子弟。他想到剛才的記憶片段,問尤里烏斯:「剛才的畫面……!」
才剛留下不錯的印象,卻在講話的瞬間,尤里烏斯一手抓住尼可拉斯的脖子,指甲幾乎要掐進去。
「嘶──」
尤里烏斯眼神驟變。小小的鵝蛋臉異常慘白,他發出一聲很長的嘆息,好像一隻蛇在低吟。
「李仲翔就是這麼噁心,哥哥也是個窩囊廢。」尤里烏斯嘴角向下,「而你,也是個缺乏警戒心的廢物。」
「……!」
尼可拉斯不知道,這位有著少年外表的叔叔,其實是在蜘蛛之前、艾莉絲體系的最大敵人。他敢一人單挑白絃、與白兔鬥智,想殺死艾莉絲的心情堪比紅鶴。要不是哥哥凱薩背叛,他根本不會輸,艾莉絲體系早就毀於他手。他是最瘋狂、最不講理的三月兔。
「我和哥哥,是那批吃到水果塔感冒藥的小孩,也不幸地被水果塔選中。水果塔殺死了我們的父母,我和哥哥離開家鄉,向紅心皇后、及她用水果塔製造的艾莉絲復仇。」
尤里烏斯單手將尼可拉斯舉起。
「結果,我那愚蠢的哥哥背叛我、殺了我,還跟白兔的女兒結婚……親愛的尼可拉斯、我寶貝的姪子,你要我怎麼嚥下這口氣?」
尼可拉斯感到呼吸困難,脖子幾乎要被尤里烏斯掐斷。他必須回去救派翠克,自己不能死在這──他從腰間抽出液體炸彈,直朝尤里烏斯的臉扔去!
「嘖。」
尤里烏斯躲開,液體炸彈「碰!」一聲、炸毀身後的書桌。尼可拉斯趁亂掙脫,但尤里烏斯像鬼一樣飛到旁邊、手刀砍來,某人突然衝到尼可拉斯面前,擋下尤里烏斯。
「……艾莉絲?」
尼可拉斯瞪大眼睛,艾莉絲竟然闖入他的夢境。尤里烏斯沒有像紅鶴一樣、看到艾莉絲就抓狂,反而變得更冷靜,冷靜地令人畏懼。
「敢來見我?體內只有棉花的人,連羞恥心也沒有。」
艾莉絲沒有回話,漆黑的眼珠凝視著尤里烏斯。雖然憎恨,尤里烏斯卻覺得那眼神不對勁。艾莉絲除了剪短髮,也有什麼地方改變了。
「妳是誰?」
尤里烏斯問了一個讓尼可拉斯困惑的問題。
「妳不是她。」
尤里烏斯不可能誤會。她是他的仇人,他用一輩子的時間追殺她,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夏悠」。
「除了艾莉絲,我還能是誰?」
艾莉絲回答。黑色的瞳孔沒有生命,猶如一尊會動的娃娃,與尤里烏斯知道的「夏悠」天差地遠。
「尤里烏斯,你不能殺這孩子,這違反規則。」艾莉絲說:「而且,他是當今唯一擁有三月兔的人。」
「我不在乎,以『水果塔』存在於世,對我而言是恥辱。」
尤里烏斯收起攻擊姿勢,雙手環在胸前。比起殺尼可拉斯,他認為有更重要的事必須釐清。
尤里烏斯問:「我死後,你們發生了什麼?」
艾莉絲回答:「獅鷲殺死幾乎全部的人,重建秩序。」
「白兔呢?」
「死了。」
「黛娜?」
「死了。」
「公爵夫人?」
「快死了。」
「笑臉?」
「下落不明。」
「睡鼠、假海龜?」
「死了。」
「李仲翔?」
艾莉絲沒有回話。
「為什麼不回答?」尤里烏斯逼問。
「現在的領導人是瘋帽。」艾莉絲閉眼,「尤里烏斯,你不是理性的人,不理性的人會做出多瘋狂的決定,不用我解釋。」
尤里烏斯陷入沉默。十秒後,他什麼都知道了,直接問:「妳要我做什麼?」
「把力量給他。」艾莉絲指著尼可拉斯,「希望你有這樣的自覺,尤里烏斯。你早在一百年前死去,現在的你不透過尼可拉斯,意志與力量無法延伸到現實。」
聽到這番話,尼可拉斯替艾莉絲捏把冷汗,幸好叔叔沒有發飆。尤里烏斯不像凱薩,他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
「哼。」
這世界瘋了,對自己非常不利的陰謀正在醞釀,尤里烏斯不能坐視不管。他是三月兔,他是尤里烏斯.史密斯、與艾莉絲體系纏鬥最久的男人。哪怕死,也要死得陰魂不散。
「讓開。」
艾莉絲退到一邊。尤里烏斯來到姪子面前,右手繞過脖子、按住後腦勺,將尼可拉斯的頭壓下來,告訴他:
「大鬧一場吧,孩子。」
「讓他們見識真正的野獸!」
「……!」
脖子傳來痛處,尤里烏斯竟然咬了他,也把尼可拉斯內心的束縛全部咬斷。一隻蛇從解封的洞穴爬出,尼可拉斯嘴裡出現兩顆尖牙,眼睛也變成和尤里烏斯一樣的橘色。
「繩子已經套在脖子上了。」
「妳非但沒剪掉,還踢掉了凳子!」
下一秒,尤里烏斯放開他,尼可拉斯的意識陷入空白。等他驚醒,人已經回到現實、躺在艾莉絲的膝上,彷彿被噩夢嚇醒的孩子。
「歡迎回來。」艾莉絲看著他橘色的眼睛及尖牙,「尼可拉斯,還有,三月兔。」
尼可拉斯起身,原本紛紛擾擾的思緒都安靜下來。他環顧四週,牆壁斑駁,地板碎裂,舞台布幕被扯成好幾片,整個空間因為羅笙、凱薩、派翠克三人的打鬥,變得一片狼藉。那些球體似乎都被派翠克解決,他人正和凱薩一起對抗羅笙,但二對一仍顯膠著,派翠克和凱薩都受了重傷。
「小孔雀!」
在與羅笙交手的第八十四回合,派翠克的槍支全滅,腹部被羅笙重擊、整個人從空中摔回地面。凱薩正要救人,綠色的程式碼突然閃現四周、向他聚攏,凱薩的身體猶如遭到千刀萬剮,鮮血從遍體麟傷的身體流出。他差點跪地,但忍住疼痛,用沒受傷的左腳撐住身體。
「殺死一個沒有水果塔的人,對我根本沒有幫助。」
修長的腳踩在編織的蜘蛛網上,羅笙幾乎毫髮無傷。蜘蛛糖覺醒的他,三不五時弄出一堆程式碼和數據。這些數據隨羅笙的指示建構、爆破、攻擊,甚至變成蜘蛛腳。明明是學芭蕾的人,現在搞的像工程師,這讓凱薩很不爽,但打不過人家是事實。
「算了。」羅笙閉上眼睛,「送你去跟尤里烏斯作伴,也是功德一件。」
語畢,羅笙拔刀,凱薩已經無力反抗。他不怕死,早在尤里烏斯斷氣的那天,他就不珍惜這條爛命。如果死亡是尤里烏斯給他的懲罰,他甘願接受,只是──
他放不下白絃,他的朋友老愛往火坑跳;
他放不下妻兒,始終沒好好陪伴,自己是失職的丈夫和父親。
本來想死前看看兒子,結果尼可拉斯不見,凱薩也在這時發現,一條金屬製的鐵軌出現在羅笙腳下,那是他絕對不會認錯的鐵軌。
「……!」
下一秒,一列橘色的火車從羅笙左方、沿著鐵道飆飛而出。羅笙來不及反應,人當場被撞飛出去。
「磅!!!」
被撞到白絃的雕像上。浮空的鐵軌沒打算饒過羅笙、一路延到他所在的位置,火車也在下一秒沿著鐵軌衝過去──羅笙被二次撞擊,白絃的雕像應聲碎裂,石塊與羅笙一同砸落舞台,巨大的聲響伴隨震動、空間頂端出現裂痕。羅笙雖然沒死,但連續兩次重創,給他帶來不小打擊。
凱薩屏住呼吸。他的兒子──尼可拉斯.克里斯托多羅普洛斯,人站立在瓦礫石塊的頂端,雙手抱著昏迷的派翠克.雷蒙。塵埃刮起的風拂過他銀白色的頭髮、橘色的眼睛及尖牙。相信科學的凱薩一度產生錯覺。
「尤里……?」
鐵軌與火車──三月兔的水果塔。凱薩彷彿看見那個不管天氣多熱,都堅持要穿西裝的人站在那邊。
尤里烏斯.史密斯,曾經用生命對抗艾莉絲體系的人──他死去的弟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