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法飛舞，飛劍交錯，兩人出手毫不留情，招招殺機。情勢若由旁人看來看來雖是有來有往，但交戰的雙方心底卻沒有幾分把握。段凡臉上雖略帶笑容，但在先前少女的一番言論之下，他一分一秒也不願多留，即使他早已並非當年那個涉世未深的書生，這半分躊躇不至於影響他的表現，但眉宇之間已透露出一絲焦急。
與段凡相比，少女的處境更加危急，即使裝出從容的表象，她那每次出手時都隱隱愈發虛弱的靈力卻是假裝不出來的。
終於，在幾回來往之後，以一把頂住少女咽喉的劍鋒作結，兩人的戰鬥劃下了句點。然而即便分出了勝負，段凡仍未將少女了結，這並非因為什麼同情或溫柔──對他來說，在這多年來與妖魔的戰爭中，早已沒有為敵人著想的心思──而是因為那令人感到違和的，卻著實在眼前發生的奇異景象。
「妳……原來是這樣的嗎？」段凡望著逐漸變得透明，但卻彷若無事的露出笑容的少女說道「怪不得妳說我無法將她復活，怪不得除了妳這裡再沒有其他的強大存在。妳，就是這黃泉本身吧？因為人間大劫的緣故，波及到黃泉導致妳日漸虛弱，如此下來妳本就行將就木，自身難保又怎麼可能能夠對這混亂的生死輪迴做什麼呢？」
「曾經這裡不只有妾身一個人的……曾經黃泉地府也是一片世外桃源，但那早就已經是過去了，再怎麼懷念也無法挽回了。但妾身並不會徹底消亡，在沒有地府的現在，死者的靈魂終究是會回到現世的，未來無論是好是壞，都將迎來難得的盛世吧？」少女沒有回應段凡的話語，只是自顧自地說著「只要是盛世，就會有爭鬥、有野心、有無數的希望跟可能性。只要眾生對來生還有期許，只要眾生對永生還有追求，地府總有一天能恢復原狀。最後，妾身很好奇你為何如此執著？即使會和她一起消逝也要扭轉命運的理由是什麼？」
少女輕輕揮了揮手，一道裂縫從手指的前方出現，那之中一個長髮的背影映入眼簾，那是少年無比熟悉的身影，也是少年來到此處唯一的理由。
「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了？」段凡輕聲一問。雖然沒有完全放下對少女的戒心，但臉上的表情卻舒緩了一些。
少女用手指撥了撥頭髮，側過了臉龐說道「或許，只是回憶起了一些往事吧。可以告訴我吧，那個原因？」
輕嘆了聲，段凡從少女身邊擦身而過，收起了手中的長劍，向著裂縫的方向走去，少女也並未阻攔，只是回頭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少年停下了腳步，在裂縫前停留了一會。
「吶……誰知道呢？或許只是不想背叛自己許下的諾言而已。」段凡背對著坐倒在地的酆泉說道「我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事物了，妳不也是這樣的嗎？」
說罷，段凡頭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長袍在風中飄動，出塵的身影此刻卻只留下蕭瑟冷清，或許還有半份感動留存著，但在那裂縫緩緩的閉合下，卻已無人看得清了。
「還以為我已經不再是人類太久了，連人類的心都已經消失了。是嗎……原來還在嗎？」少女的嘴角露出了笑容，那是真正的、燦爛的、開懷的笑靨，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沒這樣笑了，但她感覺還不錯。
趁著自身力量還沒有消失的最後一刻，她玉手一撇把漫天黑霧化作花海，然後在看見了花海的另一端，那群久違的身影過後，她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久等了。有緣再見。」
隨著少女的闔上雙眸，漫天的花海也漸漸散落，也似飛花也似雨水，洗刷了殘破的空間，最後一切都沉寂了起來，比之從前更加冷清。無數的妖魔也闔上了雙眼，在那兇惡的外表也隨風飛散之後，只有一抹純淨的靈魂升天而去，不知飄向了何方。
至此，黃泉也不再掌握生死輪迴，將一切還於天道。再無長眠之地，眾生再入輪迴。正如酆泉所言，在地府的一切塵埃落定後，人間的盛世必然會再次的來臨，或許也還會將另一個地府推向繁榮，但那也與她再無關連了。
曾幾何時，少女也只是名人類，有個美麗的名字，才華洋溢受人景仰。但成為修士的她壽元哪是凡人能比得上的呢？在那數不清的歲月裏頭，家人一一的踏入輪迴，摯友或是壽元斷絕，或是喪於天災人禍。在無數時光之中，那份令人難受的孤寂卻沒有壓垮這名少女的心神。
無數年間，每一個成為修士的人都希望能證道長生。在這些歲月裡不堪身邊的人一一離去，而寧可作個凡人度過來生的人更是數不勝數。但少女的才華與努力卻帶來了奇蹟，真正的奇蹟。能夠將死者的靈魂挽留，不入輪迴的仙境──地府黃泉。
成就了如此的奇蹟，少女卻也永遠的失去了長生的機會，然而她卻也不需要證道成仙了。因為只要地府一日不滅，少女就永遠不會消亡。可是……世間哪有這麼美好的事呢？「世人當度無量劫」即便是仙人也難逃命中大劫，少女又怎麼逃得掉呢？
在一次大劫中，地府崩壞，黃泉瓦解，少女再也無法維持黃泉的完整，萬年之間，九泉之主一一的化道消散，或陷入沉睡或魂飛魄散。最後就連少女自身也逐漸無法支撐，曾經的世外仙境也就此，成為了人間傳說中，妖魔亂舞的陰間。
又過去了許多年，天道大亂導致現世災禍頻頻發生，一片荒蕪，成為了壓倒地府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段凡沒有踏入黃泉，黃泉也早已無法存續。對酆泉來說，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將從現世落入黃泉的人，儘量的一個個送往輪迴，避免他們與地府一同消散而已。
即使是靈魂不全，或許在輪迴之中還能再世為人，但身為黃泉的她，逝去之後又有何歸處呢？興許何年何月還能重回世間，但那卻是遙遙無期。但她卻沒有抗拒，沒有不甘，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如果有緣還會再見吧？」
一切歸於虛無，卻彷若傳來少女銀鈴般的笑聲，無限的迴盪著。一切是從這裡開始的，現在一切又在這裡結束了，能夠度過這樣的一生，少女已經很滿足了，如果說還缺了些什麼的話──如果有來生，平平凡凡就好了。
＊
另一方面，在裂縫之內，段凡握住了眼前熟悉的背影那纖纖的玉手，但卻感受不到曾經的溫度。其實他也明白，少女在大劫中身殞道消，靈魂本就不可能是完整的，即使離開地府也無法久存，終究會再入輪迴。
但那卻並不表示段凡沒有辦法救回她，再怎麼說他也是千年以來，最接近神仙果位的一人。以自己的記憶交換，奉獻一生的修為，終究能保存少女三魂七魄無礙。然而屆時兩人元神破碎、記憶全無，從此相逢不相識，再次相見也無法再次相認了，對少女來說，是絕對不可能同意段凡付出這些代價來復活她的。
「你來啦？我等你好久了。」少女氣若游絲的輕聲說道，雖然有氣無力，但蒼白的臉上卻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謝謝你為我做到這個程度。」
慢慢地走到了少女身邊，段凡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回去吧。地府就要崩塌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少女低下頭來，不再說話，像是忍著淚珠不滴落下來一樣，把頭撇向了另一邊。
「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你消失。」想也不想，段凡伸手握住了少女的掌心，把一道濃郁的生機送了過去，卻不料如泥牛入海，她的憔悴仍舊沒有辦份緩解。
少女驚訝的望向握住自己的手，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參雜這幾分感動、落寞或者些許的無奈，想要把緊握的手指鬆開，卻無法真的放下這份依賴，掙扎了幾個瞬間，淚水最終還是從臉頰滑落了下來「你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無論何時都不會遵照命運的安排。我很感謝你為我做的那些，可是真的已經夠了，把手放開吧。你沒有必要陪我一起走的，我一個人也可以的。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我……我知道了。」沒有哪怕一分放開手的想法，段凡把她的手緊緊握住，遺憾地問道「還有什麼願望我能為妳做到的嗎？」
她蒼白的臉上泛過一絲紅光，但就像迴光返照一般，僅僅只是一時的精神罷了，鼓起最後的一點力氣，少女擠出了燦爛的笑容，那是段凡記憶之中，看過的她最美的一刻「帶我去看看海吧？就像你承諾的一樣，戰爭結束後，帶我去看看海。最後的最後……帶我看看我從未見過的碧海藍天，好嗎？」
「如果還有下一輩子，我願意陪你看一生的碧海藍天。」這種仿若吃了糖蜜一般的話語，換作是平常的段凡，那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但在濃濃的悲痛之下，他也卸下了最後的偽裝。這不禁使少女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在她的記憶中，他從未說過這樣的話語，總是溫柔、體貼，但又時不時讓人感受到一點距離，善良之中卻無形地有些冷漠跟無情，這樣熱情的話語，是第一次聽到……但恐怕，也是最後一次聽見了。
「我以為你一直都不相信有來生的。」少女有些害羞似的別開了頭「謝謝你。我……我還想……還想跟你」
沒有讓任何人看見她的淚水，最後那句話甚至幾乎都沒發出聲來。不想讓他承擔這份悲傷；不想讓這個黑暗，但卻又存在幾分溫情的世界就這樣毀滅；不想讓任何人感受到痛苦跟生離死別的情感，一直抱持著這樣的溫柔活過來的少女，在消逝前依然故作堅強。
「我會等你一輩子。」段凡開口說道，就一名修士來說，有太多方法可以讓自己續命下去，很多時候這句話僅僅只代表百年的承諾，但他那眼中的認真，顯然不會只是一兩百年的意思，而是永遠──長久到不能再長久、沉重到不能再沉重的諾言。
「一輩子可能不夠長，等我三生三世吧？」少女看著段凡的雙眼，像是要緩和他的情緒一樣，輕笑著說著，然而臉上的蒼白卻騙不了人。
「妳說了算。」好像不想讓少女擔心，他閉上了溫柔的雙眼，抱起少女輕輕一躍，縮地成寸，頃刻間已然到了茫茫大海的中心「很美吧？這片大海？」
少女感動的笑了，像是要對段凡說什麼而張開了雙唇，但最後卻只擠出了一句「能在最後看到海，真好。」
段凡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陪少女看著海，直至晚霞從地平線彼端隱去「當妳睜開雙眼時，我會在妳身邊陪妳。」
不知什麼時候，少女已閉上了眼眸，連睜開的力氣也都沒有了「不要等我太久，你還有漫長的以後呢。」她想這麼對他說，但是已經沒有辦法說出口了，漸漸的，就連吐氣也越來越輕，越來越沒有活力。
「抱歉了。」段凡伸手一揮，少女那隨風消散的肉身中散出了三明七暗，小小的十粒光球，隨著從他掌心飄出的柔光向八方緩緩飛去「我不會遵守與妳之間的約定，要走我會陪你一起走的，如果真的有來生，希望神能把我帶到妳身邊去吧？」
終其一生都未曾向神明祈禱過，甚至從未相信神明的存在的他，第一次的做出了這樣的期盼，甚至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卻又莫名地感到安心。
「我會就這樣歸墟嗎？」最後一刻，他心裡只有這樣的疑惑「沒關係了，接下來無須我插手，過個幾百年後，那些碎片終究會合而為一，只可惜……到時候我無法陪在妳身旁了。妳會罵我是個騙子嗎？我這還是，第一次對妳說謊……呢……」
西邊的最後一點微光盡去，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已無誰的身影，只留下颳過海面的風聲與尚未升起的一彎明月。
創作內容
第一章 第三回 -- 千載黃泉有時逝，萬里青天不絕情
【奇幻】時空圖書館 系列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