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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麼回事!」
紋面反射性地後退一步,轉過身,將衝鋒槍的口端指向吉米。
「米夏,烏鴉臉的──」
「別開槍啊……別開槍別開……!」
後座的青年話音未落,安皮里歐已經按著扶手起身,腰腿猛地向走道勾起。趁著紋面轉過頭的那刻,青年將右腳橫掃而過,朝紋面的顴骨賞了一記前勾踢。
利用腳跟的後方骨骼,上翻的腳腕連著鞋跟的實心木膠打在男人臉上。
安皮里歐屈起右腿,扭轉腰部讓左腳奮力踢中紋面的持槍手臂。來自關節的衝擊使紋面頓時沒有防備,吃痛而鬆了手。
當然,在壯漢的腳步混亂的同時,烏鴉臉的男人正從後方艙門舉槍,對準安皮里歐。
米哈伊爾起身,除了吸引注意的目標之外,順帶提供了安皮里歐縮進連排座椅陰影的機會。
在這瞬間,米哈伊爾將弄濕的外套攤開,往走廊位置的空間扔去。他八成是趁紋面點名時做的,將沒有回收的飲料包撕開,盡可能抹勻在外套上,黏濕的不適感甚至讓他一度祈禱吉米能快點行動。
當然,聯邦軍人沒有讓他失望。吉米.普勞布爾絆住紋面的腿,手中的鋒刃插進紋面的眼窩,讓他失控地嚎叫。
接著,吉米忍下肩膀的撕裂傷,將雙腳離地的男人踢向走道空中,然後奮力臥倒。
類似於MP7外觀的改造衝鋒槍濫射著,機槍和絲製品破裂的響聲在客艙裡不斷作響。
米哈伊爾摀著嘴。爆破聲從他身邊飛過,不只子彈,連一瞬而過的軌跡都無法用視線捕捉。
在烏鴉臉的眼中,破碎的骯髒布料在走道攤開,而他以槍械朝兩名學生樣貌的青年射擊。
實際上,衝鋒槍的4.6公釐連發彈幾乎穿透布幕,打在了同夥身上。
「你、媽的……!」
後背濺射著人工血液,紋面男人的臉孔破爛得嚇人。仿生的骨架因為踢擊凹陷,眼眶還插著剪刀,而此刻的他正咆哮著聯邦軍人的名字。
橫著身體,漂浮在走道上的紋面和吉米面對著。可能是制動的系統出了問題,紋面男人的身體正滑稽地抽搐著。他愚蠢地彎曲左臂,想對著吉米扣動手臂的麻醉槍。
在男人的視線之外,窩進座椅的安皮里歐調整好姿勢,縮起身體的他將雙足抵在左側的扶手,蹬著衝出去。他張開手臂,用腋下夾住男人的左腕。
受到壓制的釘槍準頭對著他側腹的書本,細針打進紙疊。
「……!」
青年貼在紋面身旁,在近距離扣住他的手腕,朝自己的身體方向折去。
逆著關節的力量不夠,紋面翻身轉向青年,右掌要將安皮里歐的頸子抓住般伸來。
盛怒的紋面沒有發現,子彈半滿的改造槍枝此刻,已經從他的手中轉交給了吉米。
經過短暫的視線交錯,單手持槍的軍人扣下板機。紋面的腦袋從太陽穴爆出黑褐色的花瓣,又如噴泉一般向外輻射。
「老曹……?!」烏鴉臉的男人沒看清破布後方的纏打,隨意地甩開腳邊的負傷軍人,逕直走向廊道。
無論如何,必須先殺了拋出外套的小鬼。和太空站的聯絡是次要的,大不了讓機械工兵搬著船,逃出衛星的警戒宙域。
就在他這麼盤算時,吉米從紋面那裡奪下的機槍已經再次架起,從布幕的破孔中觀察烏鴉臉的方向。
烏鴉臉一邊舉著槍威嚇兩側的乘客,朝米哈伊爾的座位走近,接著暴怒地挺直身體,精悍的體格正對著紅髮學生的座位。
「自以為挺聰明的不是?」
他向縮在椅背上的米哈伊爾舉槍,卻趕不及扣下板機。
來自客艙後方的槍擊打斷了他。
方才還滿身皮傷的亞歷山卓.陳掙扎著起身,從外套內側拔出手槍,朝座位旁的男人猛開四槍。
「咕、咳啊……!」
外物隨著痛覺進入身體,面對米哈伊爾的烏鴉臉手臂倏地打顫。
在向吉米的方向側身倒下之前,烏鴉臉重新掌握重心,槍頭指著米哈伊爾,他扣動板機。
米哈伊爾絲毫不在意烏鴉臉的武器,硬著頭皮向他衝去。事實上,中彈而視線模糊的烏鴉臉並沒有確實讓槍口對準,而射出的兩發子彈分別彈進艙壁,還有隔壁座位同學的腿上行李。
二十出頭的女性學生嗚咽著,縮起了身子。
他將烏鴉臉的衝鋒槍打落,並學著安皮里歐的動作,彆腳地朝劫機犯臉上踢去,又伸長手臂去拿槍枝。
吉米對著烏鴉臉補了幾發子彈後,一搖一晃地起身,朝客艙後方走去。同為聯邦軍人的亞歷山卓.陳此時,正靠著牆壁大口換氣。
米哈伊爾還不在狀態。他抱緊機槍,卻又漫無目的地張望,兩眼直到被安皮里歐叫住才有了神色。
安皮里歐接過槍枝,越過兩名人造人浮空的屍體,到了吉米身旁。
吉米和亞歷山卓都在喘氣,一人是因為持續的痛覺,另一人是輕微的過度換氣。
他們不知道該由誰先開口。
「嘿,」留著小鬍子的軍人,亞歷山卓尷尬地舉手招呼。
他想表現從容,雖然看起來十分狼狽。
「很意外吧?他們在娛樂室找到我,卻沒有直接把我宰了……好像是要拖去客艙處刑來著。」
「你少講幾句吧。」吉米的臉上滿是汗,肩膀的線條還是僵硬的。傷口雖然已經止血,卻又在先前的肢體碰撞裡裂開。
「……還有,你們幹得不錯啊。」吉米粗劣地撕開已經剪裁過的外套,把阻礙活動的束縛脫下,蓋在門邊的盧比斯艙長身上。
「坦白說,後半段是我在配合你們──話說回來,你們兩個學生不怕死啊?」
「沒人出來幫忙,大家都會像艙長或室務長那樣……」米哈伊爾的眼神還在遊蕩。對他來說,烏鴉臉的男人的死,他是間接造成的。
就算是自我防衛,或者抵抗暴力,第一次目睹他人剝奪生命的體會,通常是令人震撼的。
吉米感受到手臂的肌肉逐漸舒緩,他感到解脫而扭轉肩膀。
從自己設計的困境中逃出,即使是多此一舉,仍然會感到暢快的。他本可以像戴呼吸面罩的男人說的一樣,配合他們的要求直到被釋放,但是他拒絕了虛偽的可能性。
「我想是的。我不相信川陀之門會寬待聯邦的勢力,更何況是在邊疆的太空站,把平民當作屠殺對象再適合不過了。」
吉米以手闔上艙長的眼瞼,他在死亡瞬間的恐懼甚至還留在那對灰色的眼睛上。亞歷山卓也來幫忙,他們將艙長的身體固定在空的連排座位上,以安全帶綁好。
安皮里歐對著飄在前門的室務長做了一樣的事,米哈伊爾因為膽小而在前排座位徘徊,不敢與圓睜雙眼的室務長對看一眼。
他一邊安撫著一旁的研究員和散客,一邊打量著走道上的烏鴉臉男人屍體。再過不久,他們也會被綁在空座位上。
米哈伊爾看著男人已經破損的頭套,沿著頸部往下──
男人有著黑孔的太空衣,腰部掛著手榴彈和多功能的工具袋,而在塑膠質的小袋子旁邊,掛著不規則的黑色立方體。
「短距離用的對講機……?」
他跪在座位上,前半身則探出扶手,從烏鴉臉的腰際扣帶拿走那台造型簡便的手持機器,呼喚往返於座位之間的安皮里歐。
吉米在安定好乘客的情緒過後,往前門走去。他越過走廊上的烏鴉臉和紋面屍體,打開通往工作區的艙門。
怪異的是,擺滿餐具和毛巾類用品的空間裡,幾個服務員的手被反綁,而駕駛室內並沒有人造人待著。
「你們……那些拿槍的男人……?」
「在客艙裡解決了兩個。」
吉米看著蹲坐在地的男性。在服務員的藍底襯衫邊,白背心上的名片寫著蘇利文。
「怎麼做到的?」男人意外輕易地接受事實。
「他們遇上意外狀況。守在客艙的人原先只剩下一個,我跟願意幫忙的學生制服了他。」
看著服務員結結巴巴的模樣,吉米一邊扶著他站起,用一旁餐具櫃的食物用剪刀切開繩子。
吉米仍沒有放鬆警惕。他將搶下的衝鋒槍夾在腋下,試探性地飄到駕駛室的通道口。
聽見鞋跟踩在地上的聲音,副控座位的女性猛地回頭。戴著全罩的耳機,她仍以為進入駕駛室的,是紋面或其他的劫機犯。
「是、和太空站的聯絡──咦?」
看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那裡,她在疑惑和鬆懈的情緒之間摘下耳機。
「少校,您是已經……客艙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知道有多少劫機的在船上嗎?」
吉米扶著主控的空蕩座位,那名和呼吸器男人一起離開客艙的駕駛沒有回來。
「只有四個人。他們在聯絡同伴的時候,我聽到的是這個數字。」
「他們還說了什麼?」
「進來的時候還好,就是動作大了點,讓主任機長去拆解二號貨艙……」
「還有呢?」直到進來這裡為止,沒有人感覺到分解船體時會有的規律震動。
這也代表,呼吸器男人的計畫並沒有如期進行。
「除了貨櫃的事情之外,就剩下跟「花城」聯絡不上了。」
「花城是指海衛一的佛羅倫薩A嗎?」
吉米感受頸部的汗先是滲進衣服,接著刺激傷口。
想到要保持警戒直到處理剩下的兩名人造人,安皮里歐在包裹好三森室務長過後,跟著吉米進入了駕駛室。
「……是。最先,機長並沒有提及劫機的狀況,而是跟往常一樣,向塔台發送進入宙域的信號,但是沒有回應。」
「你還記得當時雷達的狀況嗎?外頭的工兵開始交戰了?」
「……我想還沒有。」
女性摸著臉頰,疑惑的眼神在座位後方的吉米和安皮里歐之間游移。
其實到了這個地步,不光是駕駛之一的女性,連吉米也不由得往壞的方向思考。
「即使在劫機發生之後,紋面的先生站在這裡,用公共頻道和太空站進行通訊,對方也沒有任何回應。然後,情緒變得很暴躁啊。」
「這是……」
被那裡的指揮中心拋棄了嗎?吉米的為有種不適感,像是在空腹狀態下感受胃酸,灼熱的痛覺沿著他的胃袋往下延伸。
「要不然,少校試著親自聯絡看看?要是有什麼隱情,都是地外駐軍的單位,他們應該會向您解釋──」
「……」
提振起精神的年輕駕駛著手於調整通訊頻道,轉過頭戴上耳機。
吉米一度也被這種度過危機的解脫感騙過,卻又在思考著通訊連接後,能夠簡便描述情況的語句時,意識到整艘馬德里黎明號正身處荒唐。
太空站的不作為,行跡詭異的川陀之門,還有……不。光是這樣,對於遵循著軍人責任的吉米而言,這些就足以讓他動搖。
站在吉米身後的青年,安皮里歐卻在這時打斷他的鑽牛角尖。
「比起這個,先處理剩下的兩名人造人吧。」
青年與吉米對視,接著遞上了一個盒子。就結果論而言,說是「盒子」還不足描寫它的結構。
那是簡易的無線電對講機。
「……?」
代替負傷的慣用手,吉米還殘留血漬的左掌接過那台機器。在重力系統失能的前提下,對講機很輕,上頭的識別燈號還亮著象徵正常的綠色光源。
「你不會要打開它吧。」安皮里歐的視線還在跟著吉米的眼睛。
「目前不會。」軍人將對講機塞進口袋,吐著放鬆肌肉用的長氣離開了駕駛室。
艙門打開,吉米從客艙前端的視角望去,房間的氣氛似乎比原先還要更加死寂。
鄰近船隻的爆炸已經停止,客艙的粗鄙賊匪死去,而進入馬德里黎明號的後方,領頭的男人尚未察覺自己的主控權已經不再。
亞歷山卓坐在艙長屍體的隔壁座位,用已經退冰的飲料湊合著冰敷挫傷。
不作為。現在的這些乘客,或許和佛羅倫薩A的通訊員,乃至所有拒絕通訊的站內人員一樣。吉米在瞬間閃過這樣的想法。
但那是義務。苛責那群享受生活,以聯邦公民的身份成長的自然人,對尚未成為軍人的「人民」傳達憤怒,這又與川陀之門的成員有什麼差距?
「……等到,」吉米停下,看著身後的安皮里歐。
他也對這名青年抱持疑問──對於安皮里歐.加列泰爾向紋面的男人傳達,關於拉維尼亞的錯誤資訊的原因,吉米有所不安。
「等到我找足自願協助我們的人,我就會使用它。」
吉米的聲音,從兩人彼此對話的音量擴大,變為對客艙內的男女傳達公告的聲調。
如同軍人,更像是指揮官般的氣勢。
「各位──現在,劫機的人造人,《川陀之門》的成員只剩下兩名。想要讓這艘船變得安全的自願者,請像剛才紋臉男點名那樣,聽從我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