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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零彩度的雨季<5>

Dz | 2020-07-07 01:33:59 | 巴幣 4 | 人氣 208


 <5>阿樹


  5.1


  窗簾早早地就被拉了開來,難得沒有雨雲的早晨,舒適的暖意從中透了進來,取代前些日子的陰冷。

  又心撐起身子,想好好了解床尾的騷動是怎麼一回事?

  一看,都嚇傻了。

  有個叫阿樹的年輕人,竟然在整理房間。

  「嗨!早安啊!」他發現又心,很開朗地問了聲早。

  出於良好的教養,迷迷糊糊之中又心仍強迫自己鎮定回應道。「早、早安......」而手卻下意識抓起棉被,把自己包裹了起來,現在的狀況就好像是家裡突然闖入了一個陌生人一樣。

  「呵呵......我買了早餐回來,等等一起吃吧。」

  「唔、哦......好。」往桌上看去,還真的有一袋食物......等等,怎麼會連桌面都是乾淨的?

  又心突然感到很害怕,這個世界鐵定有哪裡出了問題,她皺著眉頭趕緊下了床,快步躲進浴室裡,像隻受驚的流浪貓。

  門關上,水聲唰地一聲落下。


  「呼!」阿樹的笑臉垮了下來,他開始責怪起這到底是誰出想的爛主意。

  但追根究底起來,就是因為昨天那股好心情太過猛烈,像火山爆發一樣噴到今天還沒停止,大噴特噴,所以才決定趁著這場大火結束以前做點什麼來回饋一下平時照顧他的又心。

  然而,爛透了,這真的超累的。


  出於純粹的不耐煩或是突然成熟後會有的斷捨離,他扯下幾張黑色大型垃圾袋,決定來個斬釘截鐵的高效率打掃法。

  首先,他拖出一個紙箱,裡頭全是以前精挑細選過後沖洗出來的照片,但這些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全都是該要感到羞恥的黑歷史,所以一點不捨也沒有,全部倒進垃圾袋裡。

  接著,又是幾個紙箱,裡頭放著早早就沒再穿過的衣物。他在這裡並沒有自己的衣櫃,起初只是堆在某個角落,但隨著留宿的頻率越來越高,那些沾滿油漆的廉價上衣和牛仔褲也越來越崩潰。

  又心曾經撥過一筆預算給他,讓他去買個簡易的吊衣架,但那筆錢後來輾轉去到了泰久手上,作為替代,他帶回來了一個紙箱。接著時間過去,紙箱就繁殖成了一大堆。

  人不要老是留戀過去。他這麼告訴自己,然後只留下現在在使用的那箱,其他全部也都倒進了袋裡。


  真爽,他甚至笑了出來。

  然後呢?還有呢?

  哪裡還有箱子?快來啊!

  嘿!角落還有一個?那是什麼?


  衝著一股作氣,他拉了出來,是一堆資料夾們。

  陌生的感覺,他拎起最上面一本,而指尖在碰觸到的當下便傳來了不太舒服的觸感,仔細一看,上頭全都蒙上了厚塵。

  從中隨手抽出一張,那些文字對阿樹來說比印尼文還難搞懂,但幸好還認得某處有寫著報稅單三個字,那麼這箱就是又心的東西了。

  所以該不該整理呢?阿樹沒有考慮太久,打算意思意思翻過就好。

  有保險單、報稅單、愛心捐款的收據,還有一些有的沒的証明、畢業證書之類的。

  「哇塞!」看見又心穿著學士服的照片,阿樹倒抽了好大一口氣。以他的見識來說這絕對是校花的等級。更誇張一點,這已經她這輩子所認識過最美的女人,甚至比自己的媽媽還美。

  但想到這,心裡頭也隨即漾起了一股心疼與不捨。對自己來說,這一定是值得驕傲的事,不曉得修了幾輩子的福,才能在這一生這兩年有幸霸佔著她。而相對的,又心又到底是犯了什麼錯,才只能將就於自己呢?這個窮酸、沒出息、沒外表、連腦袋都沒有的自己。

  嘆了口氣,阿樹繼續往下翻。

  找到一本小相冊,打開來看,是在海邊拍的照。他突然睜大了雙眼,貼上那幾張相片狠狠地看。

  這世界上除了又心以外,竟然還有一個超級漂亮的女生?然後然後!穿著比基尼!

  他一直看,用力地看,果斷地往後一頁一頁大方地看,直到這系列結束。各種角度各種遠近的比基尼,他沒有學過什麼詞彙可以優美地形容,簡單來說就是--讚。

  但又心卻從頭到尾都好好地穿著衣褲,甚至還披上了一件紗織罩衫。他闔起了掉下來的下巴,默默地回頭一張一張翻閱,而這次的注意力是放在又心身上。

  嘆了口氣,感到心疼。

  浴室裡還沒有關掉水,今天進浴室的時間比平常還要來得久,於是阿樹想了想,又繼續往下好奇。翻著翻著,翻出了一封信。從紙張柔弱的狀態來看,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年紀吧?

  但越久遠的信件,就越值得偷看。

  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是廉價的文具店信紙,搭配油性原子筆的字跡,底下黏貼著一張照片。阿樹讀了幾行,就先用相機拍了下來。

  水聲停了下來,浴巾擦拭聲接續而落,不一會兒門便打了開來。蒸氣滾滾而出,鋪蓋在地板上。

  接著,又心才回到了房裡。

  她先拿了條毛巾將頭髮包覆起來,接著走去衣櫃拿了衣褲穿上,又到梳妝台找了根棉花棒開始慢慢掏著耳朵,最後在床緣坐下。「你沒事嗎?」終於,她忍不住。

  「嘿嘿!我很好啊。」阿樹剛好綁完了四包垃圾,他憨笑著點點頭,像個智障。「來吧?一起吃早餐吧!」

  又心停下了耳邊的動作,僵硬看著阿樹很開朗地從桌上取了兩盒餐盒,將其中一份放到又心腿上,還很貼心地替她打開,一盒蘿蔔糕加蛋。

  「謝謝......」她愣愣地說著,其實她不太喜歡蘿蔔糕。

  「應該的應該的。」阿樹很滿意,然後開動。吃著吃著,他說。「我等等要出門。」

  「哦?」又心咀嚼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但她沒有辦法領會。「需要......載你嗎?」

  「不用啦!妳要多休息,別把自己搞得太累了。」阿樹拍了拍她的肩膀,滿口食物。

  好可怕,又心只想倒頭回去睡覺,她確定自己現在正在做惡夢。

  「對了。」然後阿樹又想到了什麼。「就是......妳知不知道有那裡可以看夜景啊?」

  「夜景?」她低頭沉思,然後不好意思地苦笑。「抱歉,我不太清楚。」

  「啊啊--沒關係沒關係,我也只是問問。」阿樹趕緊揮揮手,然後想了一想,看向又心頭上那捆毛巾。「那......呃,要不要幫妳吹頭髮啊?」

  趴搭一聲,蘿蔔糕掉在地上。





  5.2


  難得晴朗的中午,在這種陰雨紛紛的時節,這道陽光來得很討喜。

  所以到處都堆滿了人潮,碧潭的水面上、岸邊的步道上、包括是這個景觀餐廳的遮棚裡。

  雖然是無法隨心所欲的條件,但阿樹還是不禁心想,要是現在可以少掉十分之一的人......甚至只需要留下少少幾個,讓他們站在該站的地方就好,例如拉扯著鋼索而搖晃的吊橋口、例如已凋謝的櫻花樹下那處階梯、例如可以看往河的另一端的那處草皮綠地。

  那麼今天的景,一定一定可以讓他拍下有史以來最完美的作品。


  但是現在才沒心情管攝影了。

  他認得她,從第一眼見到時就認了出來,就是今天早上,在那本蒙上厚塵的相冊裡,與年輕時的又心最為要好的那位女人。

  更要命的是,她穿著雪白色比基尼的模樣,每一個角度和每一個細節,至今仍可以清晰地在阿樹腦裡隨傳隨到。

  而且說起來不好意思,要不是因為她正豪不避諱地打量著自己,阿樹幾乎可以從每一次假裝不小心看過去的目光中透視到她深藏不漏的身材。

  ......不對?等等,其實根本沒有深藏不漏吧?就算是今天的保守穿著,也可以看到......

  「喂!你放輕鬆一點嘛?幹嘛一直躲我的視線呀?」

  「呃哦不不不不不!我我我沒有啊?」

  「別嚇他了啦。」似乎是都能聽見阿樹爆炸一般的心跳聲,又心只好苦笑著出來救場。

  「好吧?總而言之呢,」薇妮托著下巴,繼續盯著阿樹,像面試官。「你本來今天中午在碧潭有場外拍,但是臨時被改成下午了?」

  「是......是的!」阿樹趕緊正襟危坐,模樣惹得一旁又心掩嘴暗笑。

  「然後我跟妳前幾天就決定好的姊妹下午茶約會,也很剛好地就在碧潭這,於是妳就順道載了他一程,是嗎?」

  比起面試官,其實更像是檢察官吧?又心也配合著輕輕點了頭。「嗯哼,是的。」

  「然後又因為看他被放了鴿子很可憐,乾脆也邀請了他一起來吃午飯,是這樣嗎?」

  「我不是被放鴿子啦......」阿樹抱怨道。

  「大致上就是如此。」又心理所當然般地回應。

  「很好!那我就明白了!」薇妮心滿意足地拍了兩下,接著向阿樹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

  「欸?真、真的可以嗎?」真的可以和這樣的美女握手嗎?阿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白皙纖細的手。

  「什麼呀?你很搞笑耶。」但薇妮沒有等待的意思,一秒都不願空等的她,當著阿樹的面直接把好不容易的機會給收走了。一邊替剛上桌的鬆餅淋上蜂蜜,她繼續和阿樹攀談。「聽又心說你是位攝影師呀?」

  「呃?也沒有啦,呵呵呵......」

  看見他靦腆地搔搔頭,薇妮心裏卻不是很欣賞。「我說呀,如果有人問起了你的專業,就應該要驕傲的挺起胸膛,大聲地回答出來吧?」

  沒來由又突然變了張臉,阿樹錯愕地往又心看去,但她倒是事不關己的模樣。

  一陣尷尬的沉默飄了過去,讓走道上擁擠的行人變得更加吵雜、遠處的天鵝船更加躁動。

  然而終究還是顧慮到了又心,薇妮的表情才軟化下來,接著又迅速換回了晴天的模樣。「可以借我看看你的幾張作品嗎?我很有興趣呢。」她笑著。

  「好、好啊!」當然是學乖了,阿樹趕緊拉高音量回答。

  「哈哈、倒也是不用那麼大聲啦。」

  阿樹立刻卸下胸前的相機,並叫出了昨天和蔓婷經過斜坡時,回頭往披覆雪紡紗的街口取下的微雨。

  以最近的照片來說,這張他算最有信心。

  薇妮接過後便擱下了手上的餐具,打算先抱持著尊重的態度好好地欣賞完。

  「我去下洗手間。」見氣氛平緩了下來後,又心起身說道,同時朝薇妮使了個眼色。

  而薇妮則吐了舌回去。


  一般來說,這種時候攝影師應該要配合節奏,好好地講解一下這張作品的來由或是當下的故事,甚至是一般人比較難以吸收的攝影技巧也好。

  但阿樹的決心還是躊躇不定,他和薇妮完全稱不上熟識,該怎麼和一個不熟的人闊談自己的領域?說實話他一點經驗都沒有。

  除了當時大學社團裡的同學和泰久以外,就只有蔓婷聽過他聊攝影了。


  但他就怕又再被罵啊。

  要是遲遲僵在原地不動,那女人又不曉得何時會突然惡鬼上身,狠狠地訓上他一頓。而讓他更加無奈的是,至少就剛剛那句話來說,倒是也發自內心地認同。

  「沒關係,我自己看就可以囉?」

  「欸?」

  突然的一句話,薇妮的嘴角竊笑了一個小彎,看過來的眼神中,就也沒有剛剛那樣的銳利。「你太明顯了啦,別那麼緊張嘛。」

  「唔、呃、好......」

  阿樹才發現自己上身前傾的角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壓得過頭了。

  而他更不會知道的是,從薇妮的眼裡看見的,他當下的表情,就像拿著成績單給手裡握著藤條的媽媽看那樣,把湧出喉嚨的緊張都全給自然流露了。

  總之他是鬆了一口氣,於是將臉偏向河的那岸,想藉著微風散去渾身的脹熱。


  「你對又心有什麼想法?」但這個世界從來不順他的意,才剛稍稍冷靜了下來,餐桌對面的那人又將子彈上了膛。

  「欸?什麼?」他當然不能明白。

  「我是說,又心對你來說,是誰呢?」

  「喔!不!我跟她只是朋友......」

  「這就省去了,你們的關係我全部都知道,甚至比你自己都還要來的了解,所以不用隱瞞什麼了。」薇妮緩緩放下相機,眼裡的紅外線瞄準器已經牢牢鎖定在阿樹那窩囊的表情上。「唉!我話就先說在前頭吧?我真的很難對你沒有偏見。」

  這女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先前出於兩個原因,所以阿樹很乖巧地自願承受糟蹋--她是又心的朋友、還有她超級漂亮。

  但即便如此,兩人之間也根本就沒有任何理由必須得要建立在這種上對下的質問關係。

  所以阿樹「唔、嗯......」低下頭來好好反省。

  「真的很抱歉,我就是一個很沒禮貌的人,第一次見面就把場面搞得那麼難堪,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難相處。」她的音量完全沒有收斂,即便在人聲吵雜的遮棚下,也引起了周圍幾桌客人的默默關注。「但又心是我的好姊妹,說句真心話,她甚至是比我的老公還要重要。」

  阿樹刻意不去理會周遭的目光,便只是繼續低著頭。

  「時間總是會結束一切的,對吧?」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熱花茶放涼,接續下去。「到了這段關係的最後,你打算用什麼樣的方式,給她什麼樣的交代?你有想過嗎?」

  阿樹抬起頭來,如果把這段話視作為一盤料理,那就是他這輩子完全不曾嘗試過的口感。

  「那在那之後呢?你是打算和她一起步入下段關係?或是就這麼畫下句點?就算還沒有決定好,但總也曾經思考過吧?」沒有人回應,薇妮便嘆了口氣。「......好吧?這可能太抽象了?我換個簡單一點的問法好了,如果今天有人向你問起又心,你會怎麼介紹她?」

  怎麼介紹她?不......他思索了一遍可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有的、是有的,就前幾天的事而已。當蔓婷問起了那位望向窗外春雨的女人是誰時,他這麼介紹了她--我的模特兒。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薇妮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差點要把手上那台昂貴相機往他身上砸。她忍下了怒氣,試著壓抑著並繼續。「失禮地問一下,在她之前,你談過戀愛嗎?」

  談過戀愛是什麼意思?是兩人彼此間點了頭、給了承諾,互相默許在身體和心靈上的占有權?

  還是自顧自地在心中放上一道身影,對那若即若離的酸澀殷盼與垂涎,直到弄得滿身傷痕累累後,再自詡為一段刻骨銘心的過來人?

  可惜的是,無論哪種,阿樹都沒有經歷過。

  然而,也都不適用在他和又心身上。

  只好搖搖頭。


  而在餐桌的對面,薇妮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這樣」般地無奈。「......好,」她放棄了,也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也不把她當作是。」

  阿樹讓自己的沉默去默認。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也不是她的男朋友。」她又再重複了一次,而音量稍降、卻又更加確定。「這也就是你從沒關心過她的合理解釋,對吧?」

  他的表情變得納悶起來,而她卻不認為自己有那裡說得過重了。

  「前天是她的生日,你知道這件事嗎?」


  於是,愧疚就這麼隨著這句話壓了下來,把阿樹壓成爛肉。

  但薇妮沒有等著聽他告解的耐心,因為她知道這個人絕對、絕對是在這一刻才知道這件事。「兩年了耶?你們在一起相處兩年了。」

  「我們平常又不怎麼聊天......」他被逼急了,開始為自己辯解。

  「哦?是這樣嗎?如果真的有心,不需要尬聊多少廢話也可以問得出來吧?」

  「但是她也不知道我的生日啊?」

  「所以這就是你的理由?認為我這個閒雜人等竟然膽敢拿著雙重標準來問你的不是?是這樣子嗎?」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你吃她的、住她的、用她的,而我就想問問你的誠意到底在哪裡?然後你要跟我說,你自認為在看待這段關係上可以說是非常的公平!完全問心無愧!是這樣子嗎?」

  「我不是......」

  「如果你徹頭徹尾就是個渣男,打定主意了就是要好好的利用那個傻女人,那我也不願意浪費力氣在這裡惹事生非。」她抱起雙手,往身後喪氣地一靠。「但你就不是嘛。」

  「......」阿樹全身一垮,都快要哭了出來。

  鄰近幾桌一直等到這段沉默有點久了以後,才趕緊回頭繼續自己方才的交談。

  整個碧潭,才又回到了一直以來的喧鬧。

  「......有些事情,不是選擇視而不見就能一天躲過一天的,有的時候你的安於現狀也只不過是自以為是罷了。」之後,她重新拿起了相機,一張一張隨意地瀏覽著,淡淡地說道。「你捫心自問,就算你願意好了,有能力可以帶給她幸福嗎?」

  這種問題到底算是什麼?對阿樹來說,他自己也知道啊--這怎麼可能嘛。

  物質上、愛情上,沒有任何一項給得出評分。他自己也知道啊,自己高攀了,自己根本就沒有因為過任何的努力,而白白受她毫無理由地施捨了整整兩年。

  然後呢?又能怎麼辦?他自己也知道啊......

  「......對,她是個傻女人。」他不禁脫口而出,讓薇妮在心裡頭佂了一下。「......那我該怎麼做?」

  啜了一口花茶,又翻過了幾張照片,薇妮停在其中一幕。接著出了一道不需要解答的題目。「有個男人正在追求她。」她邊說著,彷彿視神經自己脫離了大腦的沉重氣壓,自顧自地對眼前的作品欣賞了起來。「是個條件很好的對象,有地位、有成就、很有責任感、年紀與你相較之下,也更適合她。」

  這麼說,阿樹就懂了。

  「就像你也認同的,她就是這樣子的一個傻女人、傻得不能再傻。」她看見又心從走道的另一端出現,便整理起了自己的表情。「我沒有要故意要找你碴的意思,只是......她不應該再被傷害。當然,我想她也沒有告訴過你自己的故事,不過這樣就好,我也不希望讓你知道,這就不是針對你,而是多一個人都不要。」

  最後那段話,令阿樹皺起了眉間。他想追問,但又心已經拉開了椅背。

  「哎......」她慢慢坐了下來,並不是說心思有多細膩,而是現在這張餐桌上的氣氛已經差到比碧潭的水溫還要低了。

  還有,周圍有意無意的視線惹得她很不自在。

  但不需要猜測,她看向了薇妮,那人正故作輕鬆地哼著歌,看著阿樹的相機。

  「我覺得這張好棒。」她將相機翻轉了過來,彷彿是自己的作品一樣地展示。「是真的哦!發自內心地。」

  又心眨了眨眼,湊近點看。

  是張黑白相片。有位佝僂的老者,站在一位女孩的身後,正靜靜地欣賞著她作畫的模樣,周圍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油畫。而在畫面偏右上方,那間畫房的另一端,有另外一位女孩正作為她的模特兒,坐在一張凳子上,靠著老舊的書桌,一手托著下巴、往窗外若有所思地看去。

  嗯,以又心來說也只能詮釋到這了,她對於藝術和美學並沒有什麼涉略。所謂的創作和攝影,對她而言也就是「普通」和「真好」這兩種等級之分而已。

  阿樹雖然還沒從被狠狠蹂躪的全身傷痛中復甦過來,但還是勉強著自己將頭抬起。至少要看看自己是哪張相片被人稱讚吧?

  他往那小小的螢幕看去,在那當下,光是構圖的大概就足夠讓他知道是哪一張照片。在昨天的油漆工程結束了以後,那位叫御瑄的女孩將要完成畫作之前,他收拾好了工具,正想要看看老師傅跑哪去了的時候,在畫房的門外按下的快門。

  「......怎、怎麼會這樣?」他不敢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氣。

  「咦?什麼?」兩個女生都被他詭異的反應給嚇了一跳。

  「怎麼會是黑白的?」他看向薇妮,因為相機就正在她手上。「為什麼又變成黑白的了?」

  「這個......你問我?」她趕緊揮揮手澄清。「我一開始看見就是這樣了,而且就是因為它是黑白的,我才打算多看幾眼的哦?」

  「不、不、不、我知道、我知道沒有人去動到......」阿樹不解地抓著頭髮。「所以為什麼會是黑白的啊......」

  薇妮露出了複雜的表情,默默地把相機還回給阿樹,然後對又心使了個難以言喻的眼神。「原來妳的炮友是個智障嗎?」大概是這樣的訊息。


  阿樹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就如同他和泰久所說的那樣,假如今天有間畫房,四周都堆滿了畫作,而且每一幅的精緻度都是足以掛上展覽的等級。

  現在有個才華洋溢的年輕油畫家,正對著萬中選一的美少女揮舞著畫筆。她穿著鵝黃色的罩衫,坐在木凳子上,靠在老舊的書桌前,一手輕柔地托著臉頰,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飄落的綿綿細雨。

  而在畫家的身後,有位佝僂的老者,正專注地欣賞著自己孫女築夢的時光。


  然而相機卻在這時出了問題?一張他認為色彩就是最大主角的相片,卻成了毫無意義的黑白照?現在已經不是該由誰來負責的問題了。

  他當下檢查過這張作品。甚至蔓婷也能作為證人。是彩色的!它原本是有色彩的!

  「抱歉......我想先離開了......」他伸手取回相機,無力地撐起身子。和兩人點頭致意後,往不知何處頹喪地走遠了。

  「咳!咳?」又心把看傻眼的薇妮給叫了回來。

  「對、對不起.....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天吶......」

  她心虛著,

  而她頭痛著。





  5.3


  「媽?」正閒晃著,阿樹又接起了電話。「沒有啊,沒有在忙......現在沒有啦,等等要忙了。啊!快了,快忙了!有什麼話妳趕快說。」

  「好啦、好啦,樹仔啊。」那頭的語氣聽來相當躊躇。「我是想說......過幾天,你姑姑要上台北一趟,啊媽媽是想說......你甘有閒?」

  「啥?要幹嘛?」阿樹皺起眉頭。「我會再找時間下去啦,你要跟姑姑上來,你們就自己好好玩就好。」

  「不是啦是那個......有個相機啦。」

  「相機?」

  「那個麗雲師姐啦。」

  「誰啦?」

  「就我們環保站那個......哎呀!就是他兒子啊,上個月走了,是血癌哦。」

  阿樹嘆了口氣。「啊到底關我什麼事?」

  「就他有一台相機啦,他說那時候也是買很貴......」

  「媽喲!」阿樹咆哮。「燒掉還給人家啦!」


  相機啊......

  阿樹記得那時候,自己的身高好像還沒有比家裡的餐桌高上多少吧?

  他一直跑一直跑,記得當時嘴巴周圍沾上了不少鮮奶油,黏黏糊糊的,樣子一定超級蠢,但那時候的蛋糕是什麼口味?他已經忘了,反正也不重要,對那天唯一的印象就是鹹鹹苦苦的。

  畢竟就不是一個值得拿出來回憶的生日。

  那個年代大家都還在用底片拍照,拍出來的照片可是會隨著時間過去而變淡變黃的。所以每當遇見了某些事情,比如老媽又打來的時候......那些零零散散突然冒出來的畫面,都已經沒有了任何一點色彩。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媽媽送我照相機欸!」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自由時報的陰影蓋在臉上。那些一筆一畫的油墨文字,當時沒有幾個認識,對於那些低解析度的黑白照片,也沒有幾個記得。

  唯一忘不了的是,那疊對他來說還太過困難的報紙被放了下來以後,父親在那後頭的表情。

  他真的不懂。

  他不懂為什麼父親要用那種眼神看待自己的生日禮物?好像是他正拿著一個很麻煩的東西一樣?造成了他多少的麻煩?又造成了所有家人的困擾?

  他甚至認為自己應該要感到愧疚才應該。這是對的嗎?這不對吧......


  啊!他突然想起來了。有顏色的,在這份記憶裡,還是有顏色的。

  那台相機,是淡淡的藍色。

  就像剛上來台北的時候一樣。剛畢業,回到家,跟著父親做了一段時間後,阿樹記得自己某天突然被甩了一巴掌。那超級痛的啊,差點就要暈過去了。然後他罵了幾句三字經,父親就衝進廚房拿菜刀出來要砍。

  他當然只能跑啊,邊哭邊跑,就跑出家門了。

  那個蠢老媽也跟在後頭,她也追了出來。她求阿樹原諒爸爸,求他先好好回家睡一覺,其他的什麼事等到明天再說。

  那阿樹當然不要啊!回去一定會被砍死的。他就一邊哭著,一邊連媽媽一起罵。

  然後......母親才開始改成請求......至少先等她一下、一下下就好。至少先等一下,讓她先回家一趟,讓她用那雙擦不乾眼淚、長著厚繭的雙手,把兩萬塊交到他的手上。至少......至少先找個地方住,至少不要餓到肚子了。

  她是這麼說的,至少......至少......

  但是老媽啊,不是嫌不夠,而是在台北這爛地方,兩萬塊根本沒辦法讓人「至少先找個地方住、至少不要餓到肚子了」。

  兩萬塊,阿樹還不到一個禮拜,就已經沒有辦法在旅館多住一天了。

  兩萬塊根本不夠讓他拍出什麼好照片。

  兩萬塊......


  看著手裡最後剩下的那幾張百鈔,阿樹默默放回了口袋,到階梯上坐了下來,面對眼前喧囂奔騰的車潮。

  抬頭一看,天空是淡藍色的,就像第一台相機一樣。

  對了?那台相機最後去哪了呢?

  他思考著,然後想起了,又逃避著。但到了最後,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自己一個人坐在路邊,眼淚流得滿臉都是酸,好像心臟被人緊緊揪住一樣。拜託你!拜託你放過我!不論你是誰,都不要再這樣子對我......彷彿如此哀求著。

  是啊,就是因為那台相機的關係。

  父親第一眼見到它時,嫌棄著說還得浪費錢去沖洗,不要搞那些有的沒的,當玩具隨便按一按就好了。

  他發現阿樹把營養午餐的錢拿去買底片時,揮下的拳頭不是因為還敢厚著臉皮偷吃桶餐,是因為像個敗家子。他叫阿樹下班後把工具清洗乾淨,把明天的材料給準備好。但阿樹沒有照做,而是跑去山上拍夜景。

  所以他用鐵鎚把它給砸了。

  然後他罵了阿樹一頓,阿樹也回嘴了一頓,他才打了那下耳光。

  阿樹這麼一想,其實根本就全部都是那台相機的錯嘛?

  「媽......就是因為妳送我相機的關係,才害得我什麼都沒有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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