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請你把爺爺還來
冬天剛剛過去，街上的花草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宣告著春天的來臨。漫步在遍布綠椏的公園，我的心平靜了幾分，但還是無法控制地想起幾分鐘前媽媽打來的那通電話。
「阿成，今年清明節要不要跟爸媽一起下去掃墓？你姑姑說要出國去，問我們有沒有時間幫忙一下。」
「嗯……我再看看有沒有時間。」我回答道。
我當然是有時間的，清明連假那麼多天，怎麼可能還要上班？
我不經意嘆了口氣，想起那個真正讓我不想回去的原因……
＊＊＊
兩周後，我坐上爸媽南下的車，前往遠在嘉義的老家。
我很喜歡南部的空氣，車子開在鄉間的道路上，來自農作物的清新之中，雖然混雜著豬糞、牛糞味，但我很怪異地鍾愛這種感覺。
車子穿梭過一條條小路，風景越來越有了記憶裡熟悉的樣子。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回來這個家了，但是看著車窗外行進中的景色，彷彿童年的我昨日還在這裡漫遊一般。
終於，在轉過我記憶中最後一個路口後，我們抵達了逝去的爺爺奶奶曾經居住的房子。
我垂了垂眼，在爸媽的交談下逕自扶著座椅緩緩下車。
「好久……沒有回來了。」
爺爺走後，這裡就由姑姑一家住下。房子並沒有整修過，除了花圃栽種的已不是爺爺最愛的滿天星外，模樣仍然與記憶吻合。但它周邊所散發的氣息，不停地提醒我何謂物事人非。
爸爸拿著姑姑給的鑰匙開了門，我們將行李搬進去後，他們吩咐我可以在附近晃晃，晚餐時間再回來。
我應了聲，隨後便順著心中隱隱的期待，走上幼年時期每天都會行走的道路。
路邊的稻田和以前長的不一樣了。
我聽說附近的人家現在大多也不住這裡，不少農田因為疏於照料而荒廢，雜草叢生的場景，不若以往。
小六以前，我都是住在這裡的。那時爸媽都在台北工作，便把我留給爺爺照料，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因此我對於爺爺的依賴特別深厚。
走著走著，經過了隔壁院子，我突然想起，以前很喜歡坐在隔壁李伯伯家的牛車上，跟玩伴們一起把紙捲起來，學著李伯伯的樣子抽菸。被李伯伯發現後，總要挨一頓罵，唸叨幾句「好的不學學壞的」，然後再把我塞回家交給爺爺處置。爺爺的教訓比李伯伯可怕太多了，打幾下藤條後，我還要跪在祖先桌前好幾個小時，起身時，膝蓋往往有不少瘀青和擦傷。爺爺看到了我的傷，又會一臉不高興地叫我過去讓他上藥。
走出了院子，我的視線接著移到路旁的大水溝，走近一看，水溝中只有些許的流水，底部也積了不少汙垢。
小時候，我和附近的小孩很喜歡聚在水溝旁，比賽誰捉到的泥鰍最多，而絕大多時候，反應靈敏的我會是贏家。嬉鬧後，我們會把魚放回去，只留幾條帶回家吃，爺爺見到我帶魚回家「加菜」，總要誇獎好久。那時的水溝水流量極大，水質也清澈見底，路過時總能見到不少條魚從中游過。
看來以前在水溝隨便一個角落都能開始的遊戲，現在只能從釣場重溫了吧。
再多往前走些，一片茂盛的雜草叢遮擋了我的視線，似是想起這裡從前的光景，我伸手撥開草叢。
一台老舊的三輪車靜靜躺在草叢中，車身沾了厚厚一層蛛網，後方的大籃子也積滿了雜草，似乎還有動物曾經築巢的痕跡，車頭剝落的漆、與車身分離的輪胎，再次使我的記憶自動回朔。
這是林伯伯家的三輪車，因為車後的籃子一次可以承載三個小孩，所以當我們一群孩子玩伴要去市裡時，就會和林伯伯借車，一行人說好，輪流在前面載人。
某一次夜裡，我發了很嚴重的燒，必須得去市裡的醫院。但我整個人昏沉沉地，要是坐在普通的腳踏車後座絕對會掉下去，因此爺爺當時很著急地和林伯伯借三輪車，讓我可以安穩地躺在後方的大籃子歇息，他好把我送到醫院去。
那次的感冒在吃藥後就沒什麼大礙了，但爺爺當時緊張的神色至今仍然深深刻印在我的腦中。
其實爺爺是很疼惜我的，我當然非常清楚。
我國小時只是帶個進步獎回家，他就開心地買了一大堆糖，一邊歡喜地說我是他最驕傲的孫子，一邊把獎狀給裱框。看見他那麼高興，我又更加努力地讀書。
回憶到這裡，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是媽媽準備好晚飯的訊息。
我再度看了眼三輪車，接著轉頭踏上返回的路。
＊＊＊
五月一號
我不知到為什麼爺爺會戀成這ㄧㄤˋ
明明之前還說很喜ㄏㄨㄢ我送他的ㄏㄨㄚˋ
為什麼今天要丟掉它！
還一直問我我是誰！一直說我是小偷！！！！！！！！！
吃完晚飯後，我在以前住的房間裡翻到了小時候的筆記本。
我不是個會寫日記的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往往都會一股勁來地想寫，接著沒幾天就又放棄，不過當時這個筆記本是我抒發情緒的一大途徑。
從第一頁開始翻的話還會發現我經常在抱怨班上同學。
但因為字跡、錯字以及句子的邏輯性實在慘不忍睹，就連我自己都不能保證完全看懂。我不禁感嘆，明明我當時已經小五了，中文程度卻還是這麼誇張地差。
五月一號的日記是我在搬到台北前最後一次用這個筆記本。
我默默翻到更前一篇，不願回憶的過往向我襲捲而來。
三月十五號
今天是跟班上的大家老帥一起出去玩的一天
本來因該要很高ㄒㄧㄥˋ可是回家得時後李ㄅㄟㄅㄟ跑來接我
他説爺爺上救ㄏㄨˋ車了！！！！！
怎麼伴！！！！
是啊，都是從那天開始的。
那天是校外教學，出門前爺爺還特地在我的包包裡放了好多零食。
「要玩得開心喔。」
那是「爺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天校外教學結束，從遊覽車下車後，老師把我們帶到校門口統一放學。本來一直都是自己回家的我被一臉著急的李伯伯攔下，他告訴我爺爺中風了，叫我趕緊坐上他的機車去醫院。
趕到病房後，看著病床上昏迷的爺爺，年幼的我只覺得無力，只是蹲在旁邊不停地哭。
李伯伯轉告我，叔叔和姑姑晚上就會趕過來醫院，而爸媽過兩天也會下來嘉義。他那時其實還說了不少爺爺的病情，但只顧著哭的我完全聽不進去，後來只記得，醒來時我躺在病床旁可以收放的躺椅上。
在那以後，我的起居由叔叔暫時照顧。
又過了幾天，爸媽來了，爺爺也醒了。
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爺爺忘了我、忘了媽媽，還一直呼喚著早就過世的奶奶。
他的記憶回到了爸爸和叔叔還是國中生的時候。
一個我還不存在他生命的時候。
剛開始覺得沒問題，爺爺一定會好起來，但直到他身體轉好可以出院，也沒有改掉幾乎天天問我的「我是誰？」。
當時的我總是會突然覺得，他是披著爺爺外表的陌生人。可是這念頭閃過一秒後，我又會憤恨地責備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爺爺回到家裡住以後，日子並沒有比較好過。叔叔和姑姑自願留在家裡照顧爺爺，但叔母因為認為照顧的責任應該由長子承擔，而與爸媽鬧得不愉快。
難得爺爺家裡第一次在過年以外有這麼多人氣，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爸媽還有工作，沒幾天就接著回到了台北，於是我、叔叔、姑姑還有爺爺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叔叔有自己的家庭，所以經常兩邊跑，非常忙碌，所以實際上是姑姑花較多時間在陪伴我和爺爺。
我和爺爺徹底成為同住的陌生人。
遺忘了我的他，即使重新介紹一次自己，過幾天又會被他忘卻。
我開始越來越少和他說話。
甚至連好不容易拿到的第一名獎狀，也被我塞在書桌的抽屜裡，沒打算給爺爺看。
因為不知道要以什麼句子為開頭，更不知道該以什麼身分。
這段使我厭惡的沉默期一直延續到了五月一日，也就是我最後一次動筆寫這本筆記本的日子。
那時叔叔和姑姑都不在家，我下樓想找些點心做宵夜，想著順便從爺爺房門口看看他的狀況，卻看見爺爺正在將和我有關的東西丟入垃圾桶。
一開始是我送給他的小玩具，接著是畫，我看著一點一點與我有關的物品全被裝進垃圾桶中，一直到牆上那個裱著框的進步獎被拿下時，我徹底忍不住。
「不要丟掉它！」
我衝過去拿起垃圾桶。「為什麼要丟掉我送你的東西！」
回應我的是爺爺驚恐的神色。
他伸手指著我：「小……小偷！小偷搶了我的垃圾桶！」
爺爺開始慌亂地大叫，而後拿起身邊的拐杖開始不停地打我。
他以前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打我。
當下我的腦袋完全亂掉了，而每一下的毆打像是催化劑般加深了我的厭惡。
這個人不是我爺爺。
我含著哭腔對著面前的人喊道：「把我爺爺還來！」
語出，空氣安靜了一陣子，姑姑也正好回到家來了。
看見渾身傷的我，姑姑緊張地過來關心我的狀況，在我回答沒事以後，她便過去安撫爺爺的情緒。
我背過身，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沒多説什麼，便奔回二樓的房間，寫下了那篇日記。
後來，爸媽就把我帶到台北生活了。
而下一次再回到這個家時，已是爺爺的喪禮。
喪禮結束後，一直到現在的二十七歲，我都沒有回來這裡過。
＊＊＊
掃墓當天，萬里無雲。天氣炎熱，爸媽一邊耐心整理爺爺的墓地，一邊用毛巾擦下斗大的汗珠。
我站在爺爺的墓前，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當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當年爺爺拿著柺仗打我時所頂著的那陌生表情又會再度浮現。
我不知道。
我認識的爺爺也許在葬禮之前就已經不在人間了。
如果能夠像小說主角那樣回到過去，老實說，我也仍舊沒有改變一切的能力。
想著想著，我蹲下，抱起了膝蓋，好遮住我滴落的淚。
我只是想要「爺爺」，拿著一包我最喜歡的牛奶糖，坐在門口的涼椅上，再對我説一聲：「阿成，過來吃糖了。」
－－－－－－－－－－－－－－－－－－－－－－－－
我來除小屋的草了
這篇其實去年就寫了開頭，但一直放置，現在才想起來，趕快補一下
其實寫這種單篇我心情都會很舒服
雖然這篇的題材好像不太舒服
創作內容
可不可以，請你把爺爺還來
小說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