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噩夢
§§§
「年輕人,所求何事?」
台中。
這裡是城隍廟的後街,通稱城隍街或是咒巷,是一處行內有名的算命巷。
在這裡,有測字,有龜甲卜卦,有黑狗血開天眼,有巫術擋災,有嫁咒,你可以想得到的所有東方道術,這裡基本不會缺席。
當然也有符。
《符鎮狩鬼》。
這家算命攤的老先生,坐在一大把黃紙架起來的舊攤子上,輕輕地搔著鬍鬚,煞是仙風道骨。
「我完蛋了。」
而在這仙風道骨老先生的算命攤前,一個年輕男人抓著腦袋,冷汗直流地喃喃。
年輕人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襯衫,略顯浮腫的臉孔,紋面般的黑眼圈,他正歇斯底里地拉扯著自己捲曲的頭髮。
「哈哈,我看你面露青芒,雙眼動盪,是時逢大劫未解,如何?」老算命師呵呵一笑。
「你講話好難懂,老頭子你就不能直說點人話嗎?」年輕人聲音大了起來。
他其實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只是生死關頭下,就是他也沒能有什麼耐心。
那真的是,生死關頭的當下……
「善,就是幹你娘機掰是撞鬼了膩,啊哈?」老先生瞇起眼睛。
……啊?
隨即,那老先生又恢復一開始的得道氣場,慵懶地坐在符攤之間,樂呵呵的搔著鬍鬚。
「……差不多了。」年輕人以為自己一瞬間看見了幻影。
「哈哈,什麼情況?」老先生從口袋裏拿起一支紙菸。
「我做了一個夢,有一個嬰兒握著我的腳踝,慢慢地往上爬……」年輕人說著說著,嘴唇又開始打顫。
那是一個極端恐怖的夢。
年輕人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地在一處血池。
池子無邊無際,而天空則是掛著紫色的雲霧以及血色的狼牙月。
那血池之廣,與其說是個血池,不如說是血海了。之所以還用血池稱呼它,不過是因為年輕人還踩得到底罷了。
而構成那血池的,卻也不是涓流的鮮血,而是飄蕩著脂肪的一灘巨大紅色膏狀液體,簡直就像是腐敗的屍體被打成泥漿似的。
在夢裡,自己在那片腐臭至極的腐血漫遊。
這並不是基於什麼目的,他只是出於生物的本能,想著離開這個噁心的環境。
然後就是恐怖的地方了。
在年輕人游到某個時候,他的身體總是有一處被捉著。
最初是腳踝。
當那年輕人將腳抽離血海時。
一個紫色的嬰兒就這樣掛在年輕人的腳踝上。
那嬰兒全身發皺,面孔潰爛,而且沒有眼珠。
抓在年輕人腳踝上的他,總是對年輕人,天真浪漫地笑。
「你都不戴套?」聽完描述,老先生眉毛挑起。
「是我錯了,請您說話婉轉些吧。」年輕人誠懇地建議。
「年輕人真是多愁善感,也罷,汝繼續說罷。」老先生點燃了菸。
「繼續的話……」
就會來到理工背景的年輕人總算不再鐵齒,透過友人介紹而來到這條算命街的理由了。
基本上只是噩夢的話,無論多麼詭異,那都還能算是正常。
但問題是年輕人連續好幾天,都做了同樣的噩夢。
只是連續好幾天都做一個噩夢的話,用科學還是勉能得到一些合理的歸納與解釋,放著不管也行。
但問題是。
「第一次噩夢的隔天早上,我的腳踝就出現嬰兒的握痕,又過一天,那握痕已經移動到小腿肚了。」年輕人臉色慘白。
「現在第幾天?」道骨老先生表情總算變得嚴肅。
「第七天,到脖子了。」年輕人拉扯領口。
在年輕人的脖子上,清晰浮現五個暗紅的斑點。
那五個斑點的排列及大小,簡直就像一個嬰兒手掌的指痕。
而那指痕出現的位置,就是那該死的噩夢裡,嬰兒最後爬著的位置啊!
「為什麼現在才來就診?」抽完一支菸的老先生皺眉。
「忙。」年輕人的臉靠近一吋。
「多忙?」老先生的臉也湊近一吋。
「我是工程師。」年輕人正色。
「了解了,看來妥妥不是你的墮胎惡靈,是單純的孤魂野鬼。」老先生點點頭。
「老先生,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年輕人看著老先生。
「非也,老朽自是出自有憑方出此言。」老先生斷然否認。
「憑什麼?」年輕人挑眉。
「作為工程師,加上你不帥。」老先生嚴肅。
「哈哈,信不信我會揍你?」年輕人面無表情。
「哈哈,造口業多者易引鬼纏身,我這有三帖靈符,一帖掛胸前,兩帖各別於日夜慢煎半刻,佐黃蓮童子尿一日三服,方能降除萬千災厄。」老先生拿出三張血紅字紋的黃符。
「說重點。」年輕人點點頭,他是知道規矩的。
「六千元。」老先生也沒有囉嗦。
「不用童子尿的版本呢?」年輕人瞇上眼。
「多個零。」老先生俏皮地眨了一隻眼睛。
「操你媽。」年輕人拂袖而去。
§§§
年輕人幾乎快哭了。
即便他知道這是在夢裡。
一樣的血色狼牙月,一樣的腐血池,一樣的不見邊際。
一樣的,赤裸的年輕人拔腿就跑。
跑得兵荒馬亂,跑得天昏地暗,即便他其實不知道該往哪裏跑才好。
時間可能過了一陣,也可能才過了五分鐘,距離醒來可能快了,也可能還有一個晚上那麼久。
但在夢裡,年輕人就像在腐海裡頭,跑了一個世紀。
而這,他已經經歷了第七次了!
片刻。
他的心窩上傳來一陣沉重。
年輕人哭了。
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垂下了頭。
一個紫色的嬰兒趴在他的心窩,緩緩向上爬著。
那嬰兒的手壓在他的胸膛,脖子貼在他的乳頭。
那嬰兒抬起頭。
沒有眼珠的雙眼,對著他,
甜膩膩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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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今天年輕人請了下午的班,他又來到這裡了。
城隍街,又稱咒巷。
滿身大汗到這裡的他站在入口。
頂上的落日餘燼,盡是點綴著烏鴉。
今天的他不同昨日,他的手上可是掐著一大疊紙鈔。
他從ATM提了款,就這麼一路跑來。
今天不管是誰,不管多少錢,這件事一定要有個了解。
但。
「……不是吧?」
他這麼想,所以他領了大半的積蓄。
但今天這條算命街,卻幾乎每一間都沒有開張。
是幾乎。
此刻的這條巷子,只有一攤有在營業。
符鎮狩鬼。
怎麼只有那老混帳開的混帳店有在營業!
年輕人幾乎氣破胸膛,但自己能怎麼樣呢?
他萬念疲憊地走了過去,掀開符鎮狩鬼那用黃符紙黏起來的門簾。
符簾揚起。
隨即,年輕人吃了一驚。
門簾後頭的,不是昨天那留著一串長鬚的神棍老頭,而是一位閉著眼的女性。
那女性身穿一襲素雅的白色服飾,黑髮如瀑,標緻的五官加上一道英氣煥發的劍眉。
仙氣飄揚。
年輕人看傻了眼。
隨後,女性微啟唇線。
「先生,所求何事?」那位女性睜開眼,是一雙水靈大眼,聲線俐落颯爽。
「我快被殺掉了…求您救救我……」年輕人直接就哭了出來,他精神壓力極大,此時此刻就像見到一尊活著的菩薩。
「我看你面露青芒,雙眼動盪,是時逢大劫未解,如何?」女性面無表情。
太熟悉了。
年輕人的淚停了。
對呢,就算是正妹掌櫃,這裡一樣是那間神棍店呢。
「……這是你們的職業訓練嗎?」年輕人瞇上眼睛,他回想起自己更年輕的時候,被正妹直銷員捲走的幾個萬元。
「什麼意思?」女性偏了頭。
「我上次遇見一個糟老頭!他也跟你說一模一樣的話!混帳!很好笑嗎!」年輕人怒拍桌子,此刻的他可不比當年。
「那是家父。」女性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塵。
「家父?」年輕人當機。
「這一帶只有家父用這種語調說話,他覺得這樣很有個性,我也覺得,所以就學著用了。」女性娓娓道來。
「妳是那神棍的女兒!」年輕人大驚,基因之力往往令人讚嘆。
「家父怎麼可能是神棍?」女性偏頭。
「他說我不可能是墮胎嬰靈纏身!只可能是卡到孤魂野鬼!這不是神棍是什麼東西!」年輕人暴躁大吼。
「敢問先生何方高就?」女性輕聲細語。
「工程師啦!不可以膩!」年輕人暴跳。
「那果然不可能是墮胎。」
「……你他娘信不信我扁妳?」
「先生是否七月十四清晨六時出世,掌紋命線途中斷裂,智線偏短?」女性面無表情地伸出自己的左手,開掌晃了晃。
「……妳怎麼會知道?」年輕人呆愣了一下,在理解自己聽見了什麼後嚇了一跳。
「看靈氣,先生靈息偏陰,飽滿中帶有明亮,為鬼門大盛之時出世,而高就工程之職,多半鮮與陽間之人接觸。」女性指著年輕人。
「對、對啦……」年輕人很是哀傷,作為一個工程師,他的一天十小時對著電腦,十四小時吃飯睡覺。
「而先生眼睛左大右小,鼻子塌陷,命盤裡必有大劫,並先生雙耳細小且左耳向上偏三吋,右耳向下偏二點二吋,雙唇角歪斜不正,下顎左高右低,足見先生邏輯並不優異,斗膽問一句,先生是不是不負責做開發?」女性指著年輕人的鼻尖。
「對…我是維護…妳怎麼知道開發這個詞?」年輕人狐疑。
「我上過學。總之以先生命盤,若加上長期處在陰盛之地,端看先生面像,三十歲以前不可能上到女人。」女性彈指總結。
「等等,妳怎麼知道我還沒三十?」
「是口臭。」
風起葉飄。
年輕人好像被擊中了一拳。
而且還是,足以KO的一拳。
「作為工程師,你的口臭讓我知道你的肝,是二十九歲的味道。」女性嚴肅。
「是……」年輕人雙眼泛淚,不知道該不該認真。
但邪門的是,他確確實實也不曾說過自己今年二九啊?
此刻的年輕人還是一臉呆滯。
但長髮女性很認真。
她認真地,眼神清澈地,一個字一個字地。
「所以若要知道先生未曾著床,判斷的依據,就會是……」
所以若要知道先生未曾著床,
判斷的依據,就會是……
「因為我是工程師,而且不帥…」年輕人眼底泛著點點清淚。
「孺子可教。」女性點了點頭。
「敢問六萬塊的道符是否還有庫存。」年輕人立刻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響頭。
擲地有聲,兜裡有錢。
但。
「沒了,先生是苦無緣分。」女性搖了搖頭。
「幹!六千塊的也成啊!童子尿我可以喝我自己的!六萬塊太少六十萬也可以啊!就是自己的洨我也可以吃啊!」年輕人哭著跳了起來,雙手抓著眼前女性的肩膀。
「沒了,放手。」女性淡淡地掃了年輕人一眼。
「你、你們不是這麼記仇的吧?」年輕人苦苦哀求。
「命術之人不記仇,先生所求未果是有其他理由。」女性嘆了口氣。
「是什麼?」
「家父死了。」
「……三小?」
「是昨天晚上十二點身亡的,符出自家父靈血,家父亡故以後便形同廢紙……倒是可以當裝飾?要的話一張收你六十?」女性指了指自己符攤上的每一張紙片。
「……敢問還有沒有其他符咒?」年輕人看著這裡數千張據說形同廢紙的黃符,吞了口口水。
「家父是台灣最有威望的狩鬼師,外號一符超人的大道士,他的符咒毫無任何巧勁玄妙,全靠天生的生猛霸道靈壓剿滅各路謀神仔,一張符可以鎮壓一萬一千個鬼種,這等靈壓根據古書記載,只有千年前的張真人勉強可以比肩……當前之世,我看是無望了。」女性看著年輕人。
「我身上的鬼有這麼威猛?」年輕人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痕跡。
「你知道為什麼今天只有我一攤嗎?」女性指了指這附近的命術攤,每一攤都沒有人在。
「為什麼?」
「一半是被你嚇跑的,大概這麼威猛。」
「……小姐您有大師的血統,能不能再做出那種符?」年輕人顏面抽搐。
「別強人所難,那種符如果沒有基因突變,就算是中土正宗龍脈正統繼承人,也根本不可能做出來。」女性面無表情。
風吹過,失去靈性的黃符飄了起來。
年輕人按著脖子上的指痕,失去生氣地在攤位上的女性身前跪了下來。
他失禁了。
片刻,風止。
女性站了起來。
繞過算命攤,她安靜地走到年輕人的面前。
「不過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女性蹲了下來,捧起年輕人的臉。
年輕人看著女性,呆滯地眨了眨眼睛。
女性勾起一抹微笑。
笑不論像什麼,都不像天使一樣。
倒是像一隻貓。
一隻邪魅的貓。
「你說你給六十萬,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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