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起來看的時候，掌心流了好多血，看起來像是豔紅的潑墨畫，好美，但我想起妳說我的手心紋路很美，突然又好後悔，要是這些我的碎片把這樣的紋路割壞了，妳是不是就不再愛我了，亞崙，我好希望妳在我身邊，對著我的右耳小聲說妳愛我，我好喜歡妳這麼做。
鬧鈴響了。
——說不出口的思念，寫不入未完的歌；人生是高速公路，我是趕路的車。
「羅以安。」
——想不起來那時怎麼離開，漂浪的生活也漸漸習慣；
「羅以安。」我用棉被遮住耳朵，悶聲說：「你的手機好吵。」
——迷糊經過這麼多年，認識了很多道理，卻找無一條路回去。[1]
棉被從另一端被拉動，我一下感覺渾身涼颼颼的。眉頭一皺，我眼睛都懶得張開，伸手往後摸到那捲捲的頭髮，毫不留情地往後拉，順帶拉出了淒慘的叫聲。
「妳幹嘛？很痛欸！」
「鬧鐘關掉啦。好吵，我頭好痛。」
我揉著太陽穴哀嚎的時候，歌聲總算停了，正好停在「我只是暫時失去方向」這句。我突然有點氣他怎麼不讓滅火器把副歌唱完，於是掄起枕頭往床邊高大的背影一丟，他大叫一聲，雙手叉腰轉過身來，居高臨下盯著我。正午的陽光把他那對碧綠色的眼珠子照得閃閃發亮，但他一頭鳥巢亂髮卻讓我只想發笑。
「喔，現在會笑了？」他佯裝憤怒，「昨天是誰哭成淚人兒，害我冒著雨半夜騎了一世紀的腳踏車趕過來，很累妳知道嗎？」
「好嘛，謝謝你嘛，不要生氣啦。」我牽起他的手哄著，又忍不住笑出聲，「你現在中文變很好耶，也不想想是拜誰所賜。」
他露出受不了我的表情，搖了搖頭，便先一步去盥洗了。抽走手的力道很溫柔，很羅以安，以至於指尖仍存有厚實掌心的餘溫，毫無任何空虛感。
浴室裡傳出洗漱的聲音。我從單人床上掙扎著坐起來，頭痛欲裂，於是下床想給自己倒杯熱水。昨天到底喝了多少？我揉著太陽穴，按下煮水器開關，拉開椅子的時候不小心撞倒了空酒瓶，哐啷啷滾了一地。
看著那深褐色的瓶身，我恍惚想起昨晚有打碎它的衝動，是以安及時制止了我。
——我看著地上的碎片，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亞崙，我碎掉了，我好慌張，我把自己打碎了但怎麼樣都修補不回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很努力把那些碎片都撿起來，至少我不要遺失任何一個部分，但是有些破得太碎太細了，用眼睛再也找不到了，我好怕，好怕好怕，要是我把我丟掉了怎麼辦，所以我用掌心用力壓，壓遍每一個角落，如果痛的話我就感到快樂，因為那表示我把一部分的我找了回來。
不，別想了，別再想了。我閉上眼睛，想要憤怒，卻只想流淚。
——翻起來看的時候，掌心流了好多血，看起來像是豔紅的潑墨畫，好美，但我想起妳說我的手心紋路很美，突然又好後悔，要是這些我的碎片把這樣的紋路割壞了，妳是不是就不再愛我了，亞崙，我好希望妳在我身邊，對著我的右耳小聲說妳愛我，我好喜歡妳這麼做。
她的聲音在左耳響起，清晰得讓人誤以為是真實，掩著耳殼卻只讓嗓音迴盪得更為具體，幾乎像是吻住我的耳在呢喃。
——我好想妳，想妳的聲音，想妳抱著我的時候總是那麼溫暖，想妳端正好看的筆跡，我努力想模仿但是模仿不來，我又把妳給我的信讀了一遍，每天都讀一遍，手裡握著那根細長的碎片時，我想到鹿港的玻璃筆，所以我開始在手臂上寫字，紅色的墨水冒出來像在修正錯誤，但妳的名字不是錯誤，妳記不記得我們說好哪天一起去了鹿港花光零用錢也一定要買玻璃筆，可是我又想起這是我親手摧毀的願望，是我拿著我的碎片刺進妳的心臟，看見妳流血卻假裝視而不見，我很怕痛，很怕血，但那時我更怕神不愛我，亞崙，妳能不能原諒我，我好怕，不知道該怎麼辦，妳可不可以抱抱我，告訴我神不愛我還有妳愛我，這次我真的會勇敢，好不好？好不好？
「羅亞崙！」
我猛地睜開眼，以安用力掐著我的雙臂，那不再溫柔的力道使我發疼。
「痛⋯⋯」
「妳還知道痛？」他厲聲說，放開了原本緊抓的部位，扳開我緊握的右手掌，將細長的酒瓶碎片謹慎取出，邊低聲咒罵德語髒話邊翻出急救箱，細心幫我包紮傷處。
我失神地看著他動作，要不是他及時喊醒我，玻璃碎片劃傷的就不只是右手掌了，或許我也會在下手臂刻寫她的名字，那個反正早已深深刻進骨髓的名字。
「妳不要再接方佟安電話了。」
以安氣得聲音都在顫抖，我垂著頭，默不作聲。
「她不是妳的責任。」
包紮完畢，他的手卻仍覆住我的，像是要給我力量。
「以安，你的手好大。」
「不要轉移話題！」
「我喜歡你的手。」
「妳⋯⋯」
我摸著他厚實的掌心，右手傷處隱約疼起來，同時感受到紗布和繃帶觸碰著肌膚。「也喜歡你。」
雖然沒有看他，但我明確知道他凝視著我，然後是幾不可聞的嘆息。
「妳別這樣。」
「你就不能試著喜歡我看看嗎？」我咕噥，「努力一下嘛，我們說不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沒辦法，我對妳不感興趣。」他聳聳肩。
「你怎麼能那麼肯定呢？」
「生理反應。」
「真無情。」我扮了個鬼臉。
雖然是打趣的口吻，但我是真心的。我真心喜歡羅以安這個人，雖然心裡明白，我們對彼此的喜歡永遠不可能相等。
「我上輩子一定沒燒好香，不然怎麼會喜歡的女生喜歡男生，喜歡的男生也喜歡男生，運氣也太差了吧？」我喝著柳橙汁，等著以安把烤好的吐司擺到我盤子裡，再放上煎得恰到好處的太陽蛋，「當你男友好幸福啊，真羨慕。」
「千萬不要因此祈禱我找不到男友，拜託。」
「嘿嘿。」
「羅亞崙！」
「好啦好啦，我開動囉。」
等我們在宿舍廚房吃完悠閒的早午餐，已經接近下午兩點。海德堡夏季學期的期末考在上週陸續告一段落，大學城裡約莫有一半以上的學生消失，不是去旅遊，就是返鄉過暑假，所以宿舍區顯得比上課日寧靜許多。
以安大我一屆，但在畢業前已經申請上了研究所，接下來兩年也會繼續待在海德堡，假期大部分時間便都和我待在一起。我們和往常一樣，猜拳決定要去哪裡消磨時間，我的拳頭輸給了他大大的手掌，於是在炎炎的日頭底下，我們沿著河濱散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
來德國交換的日子不知不覺到了尾聲。這段日子來，認識了一些有趣的國際學生，也意外發覺這裡的台灣人比想像中要多，剛開始的幾個月過得甚至比預期還要來得快樂：修到我感興趣又有挑戰性的文學課，參加了這輩子從未參加過的派對，結識了以安之外的德國語伴，和朋友一起在內卡河上划船，躺在公園裡曬太陽、讀書。
如果能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我一直在想，要是跨年那天，我直接把她的信刪掉的話，現在的我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樣子。」我撫摸著以安包紮好的右掌，用指甲輕輕勾住紗布的網，想像自己在撥動琴弦。「我甚至不曉得我有沒有後悔，就連現在都無法確定。」
「不要再想她了。」以安幾乎是從牙縫中迸出這幾個字。
「可是，我沒辦法放著她不管。」
「她不是妳的責任。」
「她需要我。」
「但她在傷害妳。」
我無法反駁這句話。我咬著下唇，說：「她對我來說很重要。」
「事到如今，妳們還能重新在一起嗎？」
他的語氣平淡，不夾帶任何嘲弄，甚至不是反詰語氣，我知道他只是在對我提出一個真誠的疑問。
佟安，我們還能重新在一起嗎？
這句話徘徊在我腦裡無數遍，妳不知道我鼓足了多少勇氣才把這個句子攔截在齒間，妳不知道要把最深切的渴望密不透風地藏起，會撕裂多少心室的肌肉、會在心房淤積多大的血塊，妳不知道光是聽見妳的聲音，那個我以為永遠只能封存在記憶裡慢慢佚失的聲音，我就願意拋下妳離開以後我獨自生存的一切證明。我無法放開妳，因為當初是妳驅逐了我的雨季。
我怎麼能放開妳。
「今天真的是個很大很大的晴天，昨晚還下了好大的雨耶。」
以安唐突地說，然後在我反應過來以前，緊緊牽起了我完好無傷的左手，低頭看著進我的眼底。
「太陽出現的時候，雨就會停。晴天會趕走雨天，亞崙，晴天不只有一次。以前，方佟安是妳的晴天；現在，我是妳的晴天。」
我眨了眨有點濕潤的眼睛，仰頭望著湛藍的天色。
「你好煩，羅以安，你怎麼可以不當我男朋友又對我說這種話。」
「抱一個嗎？」
我撲進他懷裡，他身上淡淡的菸草味令我感覺安心。
「我答應你，不會再跟她聯絡了，我說到做到。」
「真的喔？妳回台灣以後，我會打過去突襲檢查喔？」
「知道了啦！」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