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看──」
揭開布簾,煥然一新的真緒領著月海走出更衣間。
真緒最後選擇的是淺藍色的無袖T恤,配上高腰牛仔短褲,大大方方地展露出線條勻稱、膚色健美的手臂與腿部,看上去輕便涼爽,不僅與酷熱的夏天十分匹配,更與她的一頭活潑短髮相襯,為她增添幾分男孩般的中性氣質。
至於月海,最後還是換回原本的黑色服裝,婉拒真緒為她挑選的所有搭配。她沒有說明理由,真緒也不加追問,與月海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
老闆手裡拿著無線電對講機,似乎剛結束一段通話,抬起頭就和兩人的視線對個正著。
「哦──真緒妹妹,很適合妳哦。」
「對吧對吧,我最喜歡這樣穿了。」
真緒轉了個圈,害羞地傻笑,笑容中有滿足。
「對了,小町。」老闆轉向面色陰沉的月海,語氣爽朗,像是全沒注意到月海的消沉,「『花園』的發電設備壞了,可以幫我跑一趟嗎?帶真緒妹妹去吧。」
「『花園』?」真緒問。
「簡單說呢,是一位女士為孩子創辦的學校……」
才對真緒說明到一半,老闆就被一把捉住領口,整個人被月海往轉角拉去。
看著年長的老闆被月海狼狽拖走的模樣,真緒歪著頭站在原地,感到好奇又好笑。
月海往轉角深處不停地走,直到回頭確認不會被真緒看見,才終於停下腳步。
她把具有恩人與友人身份的老闆推在牆上,雙手揪住他的前襟。
「為什麼?」
月海放低音量,狠狠地問。
「真緒妹妹不會修東西,也不認識路,」無懼於月海近乎威脅的舉動,老闆我行我素地叼著香菸,「再說妳本來就要送她過去,不是嗎?」
「我是說,為什麼這麼快?」
說這句話的月海,雙眼中比起憤怒,更多的是無助。
老闆沒有對她的激動立即作出回應,煙霧從他的口中冉冉上升,迷茫了他墨鏡後的眼神。
「左鄰右舍都看到真緒了,早晚會把妳和她聯想在一塊兒。」
老闆說話的語氣不輕不重,字字分明,不帶起伏,聽起來卻有千斤重。
「妳作了決定,就不要再猶豫。」
玄城的「皇帝」在下令追查黑衣女子──月海──行蹤的同時,也將她救助一名城外少女的事情散播出去,任何人只要發現與傳言近似的人物,都有回報給「皇帝」的義務。
在朝陽街,老闆擁有相當程度的控制權,尚能為月海與真緒作掩護,但要是兩人行跡敗露,就算是老闆,也未必能壓下住民的舉報。既然月海多次表明要送走真緒的決心,自然沒有再繼續拖延的道理。
這些事她當然知道,這正是她沒有反駁的理由。
她咬牙切齒,暗咂一聲,吞下不滿。
※
「花園」與朝陽街有段距離。
若是徒步前往,需時約一個鐘頭,沒有交通工具的輔助,會是一段遙遠的路程。儘管玄城裡遺留著大量的廢棄車輛,堪用的數量卻屈指可數,大部份又落入幫派手中,連老闆也無法提供車輛給月海。老闆唯一的代步工具是後院的腳踏車,只能載一個人。
「花園」是少數擁有車輛的非幫派社群,老闆問過月海要不要請對方接送,卻遭到拒絕。
月海表面上的理由,是車輛太過顯眼,容易引起幫派眼線的注意。
實際上,她也不清楚是為什麼。
她帶著真緒,從朝陽街出發,走過雜草叢生的大街,穿過垃圾滿溢的小巷,朝玄城最西邊的界線──也就是這片隔離地帶的封鎖線──逼近。「花園」的位置與西面封鎖線接近,若說它與封鎖線緊緊相鄰,不全然是事實,卻也相去不遠。
一路上,面對真緒的疑問,她一概不答。
即使再怎麼擅長發掘有趣的事物,真緒還是逐漸感到沉悶,最後她索性閉口不語,假裝和月海賭氣。她不知道,這麼做反而讓月海寬心許多。
走完這段路,月海就要與她分道揚鑣。
既然註定要分開,不如從現在開始,就裝作是陌路人……月海不禁有這般念頭。
經過漫長難耐的一個小時,她們終於來到「花園」。
月海從來只是耳聞,沒有親自來過,如今站在它的大門前,不覺有些愕然。
鐵黑色的柵門上雕刻細致,塗上金色的花紋;白色圍牆外種滿梧桐樹,由街道盡頭一路延伸到彼端。倘若圍牆內都是「花園」的土地,佔地起碼有一個足球場大。玄城內有「學校」存在,本身就是不尋常的事,但就外觀看來,「花園」不尋常之處顯然不止於此。
透過柵門的縫隙,月海窺見遠處的樹下有一叢人影,或許就是學校的師生吧。
出乎意料的,柵門沒有上鎖。
然而,月海還是獃站在原地,遲遲沒有推門入內。
眼前的景像,她感到似曾相識。
橫在門前的鐵柵、寂靜無聲的空氣、即將到來的別離……
就像她抱著雙子,站在育幼院大門前的那一天。
「月海姐?」
真緒發現月海的異樣,輕聲呼喚。
月海沒有反應,罩在雨帽下的兩隻眼睛,定定望著大門。
眼神中的徬徨,望見的不是大門,而是她的回憶與愧疚。
真緒端詳著月海的表情,既猜不透、也無從理解月海靜默的理由。
她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忽然靈光一閃。
「月海姐,妳害羞對不對?」
月海被真緒脫線的結論拉回現實,她回過神來,皺著眉頭,像懷疑真緒說了什麼。
「不要怕,數到三,我們一起開門。」
不等月海回答,真緒一把牽住她的左手。
儘管隔著手套,月海依然為她親密的舉動感到不自在。
「一、二……」
「等、等等……」
「三!」
無視月海的阻攔,真緒伸手推開沉重的大門。
大門內,是一片開闊的西式庭園。
車道由大門延伸,向左右岔開,將中央草坪圍成綠色的矩型,草坪上的裝飾噴泉已然乾涸。相較於玄城荒煙漫草的景像,草皮經過定期保養,維持光亮翠綠的色彩。草坪背後,座落著一棟三層高平頂洋房,外觀素雅而高貴,象牙白色的粉牆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哇……好漂亮哦。」
真緒牽著月海,走在前頭,仰頭看著洋房,忍不住讚嘆起來。
月海對建築一無所知,無從判斷它的美學風格,不過就連無心欣賞藝術的她,都同意眼前的洋房不僅高雅壯麗,更有絕世獨立的美感,與混沌髒亂的玄城相比,宛如廢土上的樂園。
她們沿磚塊鋪成的車道走,兩旁種植著五彩繽紛的花朵,金黃的向日葵、橙色與粉紅色交雜的馬纓丹、豔紫色的香彩雀……單單凝望它們精神飽滿的花相,就讓人忘記身在灰暗的玄城。
一步步接近洋房的大門,月海在門前的大榕樹下,看見一群孩子正坐在蔭涼的草地上,聆聽一位女士說話。女士溫和地請起一個男孩,要他朗讀書本的內容。
隨著距離接近,月海逐漸聽清他們在讀些什麼。
……一陣陣涼風吹來,趕走了炎熱的夏天,迎來了秋高氣爽的季節,杉樹林也更新換貌了。杉樹的葉子開始由綠色變成了半黃半綠的顏色……
「可以了。小壽的發音很棒。」女士微笑,點頭,看向另一個孩子,「下一個,麻煩竹竹。」
被喚作小壽、膚色黝黑的男孩坐下,換成一個外貌中性的孩子站起來。
……過不多久,葉子全變成紅色。紅得那樣鮮豔,火紅火紅的,遠遠看去,好似一團團燃燒的火……
女士的視線在這時和月海對上。
她請竹竹停止念課文,自己遠遠地向月海和真緒點頭致意。
孩子們紛紛回頭,發現有兩名訪客,也毫無戒心地大聲問好。
看在月海眼裡,這幅景像簡直是熱天午後的白日夢。
女士繞過孩子們,踩著一對厚跟涼鞋走向月海二人。
「──呀!」
忽然,女士發出驚叫,在眾目睽睽下跌了一跤。
「老師,妳還好嗎?」
真緒連忙上前攙扶,孩子們卻爆出笑聲,似乎早就習慣這樣的畫面。
「……不好意思,我總是這麼冒失。」
借助真緒的力氣,女士站穩腳步,尷尬地笑著,臉上的細框眼鏡稍微滑落鼻樑,笑容在眼角吹出細短的魚尾紋,眼神中有飽經風霜的包容與慈祥。
「兩位好,我聽老闆提過妳們。敝姓司空,大家都叫我空老師。」
女士向二人彎身鞠躬,對自己的年紀與輩份高於二人全不計較,讓真緒受寵若驚。
挺直腰桿後,女士將雙掌置於腹前,瞇起雙眼,塗著薄蜜的雙唇漾起親切的笑容。
「──歡迎來到『天空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