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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里黎明號仍在在前進。
事實上，使用「前進」一詞有些主觀了。在宇宙，在一切都不分上下前後的環境裡，不依賴脈衝星放出的射線定位時，所有船體以外的物件除了接近與遠離之外，並沒有太確切的形容方式。
搭載大型燃料槽的長型船身如同樹幹，又更像魚類的骨架。
現在，這條鐵魚正在離海王星數十萬公里的遙遠軌道上航行，沿著演算過的航行速度，船隻將與公轉中的海衛一進行對接。
雖然沒有像蟲洞裝置剛建設好時，尚未熟悉加速手段的航宙船那般粗暴，但即便如此，在與衛星速度同步之前，所有乘客也被完好地綁在座位上，無論有什麼需求都要先忍耐。
一旦在宇宙中待久了，便會對重力產生恐懼。引力是絕對強大的超距力，是建構時間與空間的資源。在談這些之前，對船艙內的人們來說，光是能將鋼鐵撕裂這點，引力便足夠恐怖。
「軌道部隊已經慣例地清除中小型太空垃圾，而且，我們是清理班執勤後的第一批船，很幸運呀。」
這是吉米的同僚在宣導廣播開始前，趁機和他分享的心得。
事實上，吉米並不會因此感到慶幸。在真空這樣的區域裡，能造成船隻毀損的手段還多著。
吉米透過一旁拉維尼亞沒闔上的塑膠擋板，望著從三十七萬公里所看見的混濁之藍，並透過雙腳感受不明的震動。
這大部分因素是源自於他的枯燥感，再加上不想因為增加的G力咬到舌頭所致。
「……？」
有那麼幾次，他感覺有東西從窗戶的邊角經過，它們沿著客艙左右的玻璃視野死角移動，滑進船的下方。
「已經能看到裝置和太空站了啊……」回到座位的拉維尼亞挪著身子，把臉頰貼近強化玻璃。
女孩對面的位子還是空的，紫色毛髮的獸面男性沒有回來。
往船身的前面看去，在逐漸能辨認形體的遠距位置，有著鐵灰與藍色的點正不斷改變和船的相對位置。
衛星一號崔頓（Triton），那是與公轉中心的海王星，共同以海洋神靈之名所稱的黯淡天體。
有意思的是，即便被冠上海神之子的名稱，這顆衛星卻不是海王星本該擁有的衛星。
根據怪異的逆行軌道，天文研究者比起將逆行歸於海衛一獨有的特殊現象，更偏好將其假定為脫離原先運行的天體。
如今的衛星上頭，早已不如兩個世紀前的天文學家觀測得那般乾淨。星球的兩端隱約能看見巨大的半環型結構，彷彿要將之框起一般突兀。
「有時候，我還希望人類的立法能夠再周全一點。」拉維尼亞托腮，望著窗外。
「這類超大型的太空垃圾擺著不清，整顆星球都被糟蹋了。」
「……哈，這很為難呀。除了蟲洞之外，我們沒有其他能縮短航程的技術呢。」
聽見少女的抱怨，吉米的同事轉過身回答道。
「嗯……？」拉維尼亞的眉頭微微皺起，眼光則先是下看，接著有意識地左右搖擺。
「該不會，就是現在吧？」從對側的座位那裡傳來的，青年的聲音帶著一些不安。
他先是看著吉米，接著望向拉維尼亞，像是能保證那位不卑不亢的女性緣舌會回應他的疑惑。
這是青年第二次與吉米有所交集，他正緊握著座位兩側的扶手。
「……他們要過來了。」
拉維尼亞的聲音和原先的爛漫氛圍相比，現在比起吉米，似乎還要像軍人一點。
首先火光從窗外亮起，接著，碰的一聲，在真空中爆炸的能量震撼著船體。連著客艙，馬德里黎明號搖晃了起來。
「爆裂物嗎？」
「攻擊？！」
成年人們喊叫起來，好多人的行李都在頭頂晃動，被綁起的重物像是彈力球般做著簡諧運動。
萬幸，船艙裡沒有孩童，不然會有更多惹人厭的尖叫聲。這個宇宙已經夠令人作嘔了，更不需要爛俗的恐懼和咆哮。
安全帶捆著吉米，他卻聽到身後座位的同事正發出失措的呼吸聲。精實身軀的男人兩手抓著一根扶手，半懸空地離開船艙地面。
「是未爆的機雷嗎？！」
吉米覺得是過去戰時，在這片宙域散佈的機械水雷沒有被完全回收，剛好在馬德里黎明號的推進動力之下，撞上了某些大型的行星殘骸。
但這樣的猜測又有些突兀。熟悉外軌道環境的吉米確信，太空站的人員不可能無視慣用航線上的爆裂物。
「有人受傷了嗎？」
「這位小姐扭傷手了！」
如此類的，客艙裡不斷發出這樣的對話。吉米忍不住往拉維尼亞一側傾身，想在狹窄的視線裡找點什麼，但是窗外因為死角，除了金屬的碎片外，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光是這樣就已經夠了。
「這是推進器的……是機械工兵的主引擎嗎？」
「燃料槽的型號呢？」對側的青年問道。
「這……！」吉米的目光奔走著。船身的推進器速度沒有減緩，那塊金屬就要從窗戶右側消失。在錯過之前，他看見關鍵的辨認結構。
「燃料管接口有三個凹槽……！還有齒輪狀的對接結構，中型口徑，你能認出來嗎？」
「我想是工業用的舊型機──等一下，又要來了！」罕見地，青年朝艙內大吼。
「在位子上坐好，抓緊沒安全帶的人！」
在吉米來不及思考青年話語的真偽時，彷彿要驗證他的話，巨大的晃動再一次發生。這次在船體另一面的窗戶裡，已經能看見製造晃動的源頭之一。
十五米高的、墨綠色的巨大機械從外頭呼嘯而過──話雖如此，真空裡是不會有聲音的。
機械工兵，在上世紀末就投入太空防衛任務的大型機械，理所應當地配置在太陽系內部，每個能作為聯邦擴張勢力的太空站裡。
從這次的目擊可以察覺，出現於窗口的這架機體，半人形的上半身持有大型的長管電漿步槍，而下半身標誌的推進器仍然健在。因此方才的震動應該是機械工兵的僚機爆炸而引起的。
那仍在活動的人型機械各部位都沒有妥善的塗裝，因為沒有使用聯邦制式化的防碎片塗層所致，濃綠的外部裝甲上滿是刮擦痕跡，頭部如蓮花的複雜結構外觀也沒有整備過，一看就是用舊有設備拼湊而起的。
想也不用想，那絕不是聯邦現役的太空用機種。
「聽他的、衝擊又要──」吉米立即叫道。
再一次，爆炸特有的餘波傳來，這次是在船體的上方發生。
「真是混亂。」拉維尼亞嘆氣道。
「什麼……？」吉米聽見她的發言，似乎是換回了軍人的思維，迅速地理解什麼。
「和我沒有關係啦，我只是聽到消息，加上現在也抽不開身而已。」
「這種爆炸不是工兵的反應爐，而是飛彈吧。」吉米沒想太多，只是盯著她，如同要審訊囚徒。
「我猜是的。」少女解開安全帶，默默地起身，蹬著窗子下方的艙壁離開座位。
「啊……？等一下，你要去哪裡？」
吉米朝她喊道。客艙裡仍然混亂，沒有其他人聽見吉米的聲音。
「你先別管她比較好。」青年按著吉米的膝蓋，示意他冷靜。
「我想她不會有事。你既然是軍人，那麼現在該做什麼，你自己清楚。」
「好吧……想不到會從平民口中聽到這句話。」吉米想了想關於拉維尼亞的言行和出身。
他解開安全帶。和拉維尼亞飄向的後方不同，他逕直向客艙前端飄去。看見吉米起身，他的同事顧不得碰撞的傷，也前往船首。
抓緊一個個扶手，目光掃過一群群恐懼的平民，吉米咬緊下唇。
「艙長，報告現況！」打開艙門，對著客艙前端的工作空間問道。
聽見軍人口吻的吉米開口，小房間裡的中年男人一時還不在狀態，男人就是負責客艙和駕駛室之間，員工區域的管理階層。
「啊……？」座位上的青年正謹慎地解開安全帶，趁著鄰座的緣舌青年不在座位，將身體連同視線挪向窗戶。
在他的眼中，數條實彈武器形成的彈幕正從馬德里黎明號的前方而來，而因為真空的測距失準，圍繞在船體周圍的機械工兵並沒有再被擊中。
展開火網的武器應該是太空站的防衛砲塔，真不知道是仗著什麼，才敢在民間船隻的路徑上開火。
「竟然有五架嗎……？！」艙長讓吉米進入駕駛室，五名機長之一的男人摘下耳機，指著電子聲納上計算過的信號。吉米撐著面板邊緣，有些不可置信的樣子。
沒有實體的星際圖上頭，五顆被標記的紅點不規律地移動著。
在過去被戲稱為「花椰菜」的老式大型機體如今出現在眼前，吉米感到有些諷刺。
距離聯邦將這種機型除役已有十五年，而這些正在掙扎的鐵塊卻彷彿復活的博物館展品，甚至還配備射擊出力明顯大於骨架耐受度的電漿步槍，說不定連瞄準都辦不道就瀕臨解體。
要不是駕駛所屬的勢力在展示自己的玩具，就是工兵根本沒打算使用那把步槍。
「這不是在追著船跑嗎。」跟在吉米身後的軍官抓著下巴。
「……和衛星的太空站聯絡。」明顯是資深駕駛的女人沒顧及吉米的發言，而是和隔壁的男人說道。對稱於方形空間的五個座位上，位於中央的男人毫不猶豫地打開和太空站的雷射通訊。
轟、匡噹地，又一次爆炸的衝擊波震撼著船艙。站在駕駛艙門邊的吉米不由得十指抓緊門框，雙腿則朝兩側彎曲，拼命不被搖晃給推倒。
「快想辦法啊！」
受於安全機制影響，門沒有關上。待在工作區域的服務員焦躁地喊著，對於還不習慣在宇宙中遇到航行事故的他來說，絕不會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像極了放在飼養箱裡的蟲子一般。
此刻，在馬德里黎明號的外側，宇宙雖然安靜，卻並不平穩。
要是再更貼近比喻一點，現在能左右船艙裡的乘客性命的，與太空站防衛系統交戰的機械工兵，說是彼此炫耀戰利品的小孩也毫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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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德里黎明號尚未受到爆炸的稍早，在船體中段的儲藏室邊，解完小便的男人正用紙巾擦著手。
那人穿著輕型的太空服，衣物貼合著他軍人的線條，灰黑色的布料在昏暗的燈光下更顯靜悄。
雖然從選擇的款式來看，這名青年像是作業員般的身分，但只要看見他腰際的槍套，突擊手槍的存在就已經讓先前對身分的猜測失準了。
不過，早些時候的他確實是在這艘船工作的人員之一，至少在乘船的資料上是這麼寫的。
青年左胸上貼著通訊器，如同特大號鈕扣的裝置正微微震動著，青年接通了它，嘈雜的訊號連著同樣性別的中年聲調一併傳出。
「準備好撤離，交戰馬上就要開始了。」
「啊，好、好的！」
青年甫經開口，就能聽出仍然生澀的氣息。他關上密閉的便斗，一邊從後背包拿出小型的電子地圖。
便條紙大小的地圖似乎出了問題，即便在視網膜解鎖過後，應該呈像於上頭的移動路線並沒有如期標示完全。
「狀態不好啊……該不會是折壞了……」青年自顧自抱怨著，沒有注意到房間前側的門已經被打開，又倏地關上。
趁著他操作電子地圖，一個人影從列隊的櫃子之間衝上前，左臂從背側繞過青年的腋下，手掌則扣著青年的頸部。
會變成這樣就是青年的不對了。即便在提供氧氣的環境下，在外宇宙執行作業的人應該要全程戴著頭盔才是正解。讓頸部暴露在空氣之下，可說是奢侈又漫不經心的行為。
「怎、怎麼回事──」他飽受驚嚇，長度不夠的右手卻妄想在不轉身的情況下，拔出左側腰部的突擊步槍，而貼在他背後的人影則加強手臂的力道，讓青年的下巴完全貼合在胸骨的上端。
從他的角度，完全看不見背後的情況，但他卻感覺抓住後頸的手有些異樣。
同樣隔著太空服，傳來的觸感卻清楚的告訴他，對方只有四根手指。
「……是和誰的交戰？」偏中性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但要比青年還高。
「你是什麼人啊？！」
青年不敢掙扎，他還感覺到某樣東西正透過青年的右手，抵著他的腹部。大概是和步槍同性質的東西。
「回答我。」緣舌的青年拉莫斯握緊槍枝，試探性地戳著青年的側腹。
「我、我不清楚。我們只是接到站點來的撤退命令而已。」
「『你們』是軍人嗎？」拉莫斯又問。他遍體的紫黑色毛髮和深色的衣物實在太適合潛入了。
「我們只是承包商而已……幾個同行混在船上，馬上就走──」
是近似釘書機的聲音。在瞬間，隨著四指青年手中消音過的機槍響聲，人類青年痛苦地躺地抽搐，子彈在地上滾了幾圈，消失在貨架的影子裡。
雖然呻吟的聲調有些煽情，拉莫斯甚至巴不得往他的腦袋多補一槍，但身在如今的場合，混亂的因素還是越多越好。
「還有？」拉莫斯暗示他沒有說到重點。
「維和軍、跟木星的資源公社之間……」
青年的身體如抽筋般扭著，時不時喘著粗氣。第一次吃子彈都是這樣的，拉莫斯沒有太過愧疚。
他朝青年的小腿肚射擊單發子彈，已經足夠寬容了。拉維尼亞先前交代的可不是這樣。
拉莫斯走向門邊，用槍械破壞了員工身分證用的電子鎖，再往回跨過青年的身體，從房間後方的艙門離開。
「等一下，你就這樣丟下我不管嗎──」他體面的五官冒著汗，青年還想伸手抓住拉莫斯的腳，卻只碰著虛空。
緣舌青年等待艙門關上，也對右側的識別裝置做了一樣的事。
確認青年的叫喊聲隔著門，已經難以被察覺後，他沿著黑暗的走廊奔走著。這段通道因為置物的關係，在基礎的結構外圍還施加了製造重力場的離心系統，因此引力比地球還要沉重。
不過，無論是拉莫斯或拉維尼亞，原先所處的環境重力要比現在深沉的多，因此他還是能靈活的跑起來。
他必須確認一件東西還在原處。那是自拉莫斯的國家所挖掘出，並經由民間而得手的一具遺骸。
連著經過悠久歲月而風化的土葬石棺一起被裝載進船內，作為威脅聯邦結構的因素而備受關注的一份籌碼。
確實，要說那副擁有人猿和緣舌特徵的骨架是某種政治的道具也不為過。
話雖如此，現在的拉維尼亞既用不到，也沒有太多想法就是。
可惜的是，即便本身沒有多餘的發想，但作為往後可能用到的物件，他的國家還是希望能收回這副遺體。
所謂《帝國》的，統治大型天體的聯合政權對這件物品很感興趣。
正因為這樣，拉莫斯才擁有和上司一同執行任務的機會。
雖然他認為拉維尼亞的言行，的確是過於招搖了。偽裝完美，身分檢查也合格，但個性就是不夠謹慎。
尤其是和座位邊的兩個人類男性有所交談，拉莫斯很擔心她會在無意間透露什麼給外人。
這次任務的不安定因素太多，要是再惹上什麼麻煩，他絕對承擔不起。
想著想著，他的胃就要翻騰起來──在那之前，他感覺到不對勁。
敏感的神經隔著太空服的材質，還是能分辨出細小的震動。
他太明白那種晃動是什麼東西造成的。推進器、砲彈，或者能穿越真空的鳥拍翅時的力量。
下一秒，「咚」的一聲，視線裡的走廊搖晃起來，因為衝擊波的關係，連帶著重力系統也停止了。
通道沒有對外窗口，但從晃動的長短來看，似乎不是直擊工兵的反應爐。
拉莫斯感受到身體變得輕盈。
和情報不同，人造人趕在這艘船進入衛星軌道之前就展開行動，這意味著情況有變。
雖然變化的好壞還不能評價，至少他認定一件事，製造變化的傢伙絕對是操之過急了。
創作內容
LostHorizon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