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如此繽紛多彩。可惜……
與我無關。
生命之花逐漸踏入死亡的領土。
柔嫩的花瓣自邊緣開始枯萎、皺起。
枯黃一日日朝內侵襲。
直至花萼再也撐不住生命的重量。
無聲凋零。
#
「今天天氣很好呢。」
我看著幾隻麻雀在白色窗框上跳躍。
好想再看仔細點。
撐起身子,靠近窗戶。
此時,門把轉動的聲音響起,我回頭。
剛進門的哥哥看到這幕,嚇得魂都要飛了。
手上裝幾顆蘋果的袋子,直接朝地上一扔。
便衝了過來。
「月月!你在做什麼!」
我苦笑著坐回床邊。
「我只是在看鳥。放心。」
心神稍微安定下來的哥哥,頗為無奈的看著自家妹妹。
「我記得上次某人也是這麼跟我說,結果竟然是想要逃出房間?」
想了想,他又沒好氣的又補上一句。
「你以為你在玩密室逃脫啊?」
見哥哥被自己嚇得不輕,我吐了吐舌頭。
「好嘛,對不起,上次嚇到你了。」
哥哥仍冷著臉,我只好牽起哥哥的手,輕輕搖了起來,向他撒嬌。
「下次不會了嘛~」
哥哥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皺了皺眉,抽回了手。
「別鬧,我在你七歲的時候就不吃這招了。」
我挑眉。
「你確定?」
哥哥轉身,撿起灑了一地的蘋果。
「……你要吃蘋果嗎?我去削。」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好~我要吃~」
哥哥總是如此口是心非。
#
清晨,在一陣猝不及防的疼痛中清醒。
果然還是無法習慣這種痛處。
邊這麼想著。
邊緩緩地蜷縮起身子,將自己抱緊。
「嗚……」
無邊的痛苦,自唇邊溢出,化為壓抑的悶哼。
過了許久,痛苦終於消散。
我的衣服早已濕透。
畢竟經過了一場生命的拉扯。
大口喘氣,呼吸著得來不易的空氣。
「呼…呼……差點以為要去了……」
平靜下來後,手按著胸口,感受著心跳。
「原來還活著啊。」
這句話說不上是什麼意味。
帶點慶幸,卻又帶點惋惜。
#
翌日清晨,再度清醒。
不是因為疼痛。
只是「被迫習慣」早起。
因為通常早上都會發病一次。
我從來沒有跟哥哥說過早上發病的事情 。
也從來沒告訴醫生過。
因為我曉得,如果他們知道這件事之後。
哥哥的負擔絕對會加重。
所以,我沒告訴過任何人。
自己獨自承擔痛處、獨自品嚐孤獨、獨自面對死亡。
總比讓哥哥背負原本不應有的壓力來的好。
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餘的。
不是嗎?
「為什麼我還活著?」
偶爾也是會這麼問。
可惜空氣不會回答我的問題。
又因不敢自己了結生命。
所以只好沒用的繼續浪費別人的生命活下去。
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可恥。
#
我看著窗外。
天,微亮。
難得今日早上又沒有發病。
好想出去玩,犒賞自己。
這樣的想法一開始,便再也止不住。
既然止不住,那就付諸於實行吧!
答應哥哥的事,完全被我拋於腦後。
一個熟練的翻窗,便逃出了禁錮自己的房間。
「哇哈哈哈,房間在一樓真是太好了!」
我仰天大笑,一旁的鳥拍動翅膀,飛離我更遠了些。
總覺得牠們在完美的詮釋什麼叫做:
「離發病的人遠點」。
不過我不在意。
反正活不久了,發點神經又如何?
#
穿著拖鞋,在微濕的土地上奔跑。
沒有發病的時候,我與正常人無異。
所以在我的堅持下,也沒住醫院,而是住在山上。
哥哥平日要上班,大部分上班前,或是下班後,都會過來一趟。
只有假日的時候會過來整天。
我不會怪哥哥沒有陪我。
畢竟,就現實層面而言。
為了一個除了血緣關係,什麼都沒有的妹妹。
做到現在這樣,根本就是瘋了。
跑著跑著,看到一棟房間。
藤蔓緊攀著屋子,
如同自己。
纏繞著別人的生命才能苟活下去。
抱著好奇的心理,我上前拉了拉門。
門打不開。
抬頭看,有窗。
不曉得哪根神經接錯了,我開始爬最靠近窗的那棵大樹。
用樹枝戳了戳窗戶。
「果然,打不開」
這窗戶上鎖了,非得有人從裡面打開才行。
當我正要放棄的時候,一個……女鬼?
自窗邊冒出!
尖叫聲即將蹦出唇外,卻發現身下樹枝快要斷了。
對生命本能的執著,打破了恐懼。
尖叫聲硬是被我吞回腹中。
我手忙腳亂的爬上另一枝較為牢固的樹枝。
此時女鬼還在窗旁看著外面。
我卻沒有心思再看下去了,天快大亮了,該走了。
#
回到房間後,開始努力回想「女鬼」的樣子。
黑髮、黑眼……然後呢?
難得看到另一個世界的人耶!
我怎麼想不起來?
這樣以後過去是要怎麼靠她啦!
我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頭疼,抱著頭在床上打滾。
突然靈光一閃。
明天再去一次就好啦!
「叩叩叩叩叩!」
接下來只要早上沒發病,我就鍥而不捨的去敲窗。
只要她願意打開窗,我就可以進去了!
可惜,她都不開窗的。
只在窗邊用無神的黑眸,看我。
不愧是女鬼,跟我一樣有毅力。
#
自從見到女鬼之後,我就再也沒再早上發過病了。
難道她被我嚇到了,不想帶我走了?
即使如此,一股執著仍讓我天天去敲窗。
「叩叩叩叩叩!」
等待幾秒。
女鬼出現了,在窗前看著我。
今天一樣不打算開窗嗎?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
她開窗了。
「碰!」
而且是暴力式的那種開法。
我彷彿聽到窗框的哀嚎。
「不要再敲窗了啊!再敲,我跟你翻臉啊!」
吼完後,一陣奇怪的靜默。
接著我愣神的看著她倒回黑暗。
欸欸欸欸!不是,妳怎麼可以吼完就跑!?
於是我做了此生最瘋狂的事。
順著枝條,從她仍未關上的窗跳進屋內。
好在運氣不錯,沒有狼狽的摔在地上。
進到房內,我看著床上坐的挺直的女鬼。
「喔喔,原來你會說話啊!」
我一直以為她不會說話呢,會說話那真是太好了!
這樣就可以溝通啦~
而女鬼似乎被我的舉動嚇得往後一退——
「碰!」
這是女鬼掉下床的聲音。
「啊啊,你還好嗎!」
我連忙靠過去想看她有沒有怎樣。
「你、你、你別過來!你再這樣我就要叫了哦!」
女鬼卻一臉驚恐的看著我。
「哈哈哈哈哈。」
看著眼前滑稽的一幕,我忍不住失聲而笑。
「你這是什麼臺詞啊?顯得我像闖空門的一樣。」
她沒好氣的反問我。
「難道不是嗎?」
這女鬼的口條也太好了吧,我竟然無法反駁。
只好承認。
「哈哈哈哈,你說的好像也是耶!」
原本一臉驚恐的女鬼,在這一鬧,似乎冷靜下來了。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我該走了。
「明天見哦~」
說完,我丟下呆滯的女鬼,踏上窗框,爬樹下去。
我想現在自己的臉上一定是藏不住的笑容。
可以開始了呢。
#
接下來的每日清晨,我仍會去敲窗,叫醒……
「他」。
沒錯,隔了一陣子後,女鬼第二次開窗讓我進去。
我才發現,
「女鬼」其實是個「男孩」。
而且,也活的好好的……
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莫名有種失望。
不過,男孩是個有趣的人。
所以也讓我在不知什麼時候會逝去的生命,多了點樂趣。
「你來了。」
男孩揉了揉眼睛。
「嗯嗯!」
想到自己總是一大早把他吵起來,我有點心虛的笑了笑。
「今天你想聽什麼?」
男孩熟練地自床底摸索出幾卷錄音帶,拿給我。
「嗯……就這個好了。」
我看了看錄音帶,還是看不出個什麼所以然,因為上面沒標籤。
於是隨便選了一個拿給他。
「哦,是這個啊。」
男孩開始播放。
「天空是藍色的,有白色的雲朵在上頭悠遊……」
我看了男孩的臉色跟前幾次一樣,越來越平靜。
像個木偶,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不知為何,感覺到了沉重的悲傷,壓抑著人喘不過氣。
這次終於忍不住按下了暫停。
「這根本胡說八道!」
男孩疑惑的看著我。
「怎麼說?」
我一口氣講出了一大串顏色。
「天空明明就有橘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灰色的……」
男孩卻打斷了我未完的話。
「停停停!你說那麼多,我也看不到啊!」
我愣了一下。
「哦,我忘記你的眼睛……」
男孩苦笑著接完。
「看不到。」
沉默在我們之間纏繞。
男孩開口,下了逐客令。
「你回去吧。」
我心裡帶著不甘心。
「我明天會再來。」
踏上窗框,又是一個人的孤獨。
#
「叩叩叩叩叩」
今天又是準時敲窗的一天。
想著昨日兩人之間的沉悶感,我打開了窗戶。
「早安!我來了哦!」
我熟練的自窗口跳了進來。
「那個……昨天很抱歉,我……」
他欲言又止,似乎想向我道歉?
「哦,那個沒差啦。」
我果斷的打斷他接下來的話,畢竟,接下來的事更重要。
「手打開!給你!不可以捏哦!」
語畢,塞給了男孩一個……軟軟的、還會動的東西。
「這個是?」
看著男孩強忍著甩掉的衝動,盡量表現出心平氣和的樣子。
忍不住想鬧他一下。
「這個是雞母蟲,很可愛吧!我抓到的哦!」
語氣高昂的期待他的回答。
只見男孩嚥了一口口水,說出違心之論。
「嗯,我也覺得可愛。」
聽見這回答,我竊喜。
計策成功!
「那我們一起養吧!」
男孩愣了幾秒。
「什麼?!」
看著他吃驚的表情,嘴角彎起的笑容擴大。
#
我們一起養了雞母蟲,一直養到牠變成了獨角仙,飛出窗外。
在這期間,無論晴雨,我總是清晨來敲打男孩的窗。
就算男孩告訴我可以晚點來,我也不改時間,每日準時報到。
過去的時候,我總會帶奇奇怪怪的東西,配上一些奇怪的說明。
「這個是草,是綠色的!跟前天給你的毛毛蟲一樣!都是充滿活力的顏色哦!」
「這個是草莓,是紅色的果肉,上面也有草,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它很好吃!」
「這個是西瓜。果肉是紅色的!也是好吃的代表!果皮是黑色和綠色,黑色就是你閉上眼睛的顏色哦!」
「太陽……我帶不過來,它是白色的。雖然我畫畫的時候都畫黃色的太陽啦……因為黃色是溫暖的顏色哦!」
我希望能用另外一種方式,讓男孩認識顏色。
不願再看到他悲傷的神情。
#
最近,開始感覺到自己有些奇怪。
想到男孩的時候,會忍不住一個人傻笑。
無論是男孩瞇著眼笑的畫面。
疑惑時不經意的歪頭的樣子。
或是偶爾羞澀的表情。
這些根本就是在賣萌。
令人心動不已。
尤其當男孩有時聽不清楚,身體向我靠近時候,情況更甚。
男孩溫暖的氣息帶著淡淡的香氣,將我籠罩。
一方面要維持正常的語氣重複一次剛剛說的話。
一方面要強忍心跳的失控。
這種奇怪的感覺,當我意識到的時候,開始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總之,每天都很期待看到男孩。
期待到,明明知道生命逐漸自指縫溜走。
仍不願放棄每天敲男孩的窗。
有時覺得,他看不到也是件好事。
#
這天還是到了。
心裡期待著男孩不要開窗,這樣就不用道別。
「叩叩叩叩」
今日的敲窗聲不再急促。
可惜。
男孩雖然面帶疑惑,但仍打開了窗。
我沒有進去房子。
「怎麼了嗎?」
他問今日反常的我。
「這個自製書籤,給你。請你……」
我將手中自製的書籤遞給男孩。
我們的手指相觸,感覺到他的指尖微熱。
「請我什麼?」
男孩似乎無法理解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眨了眨眼,試圖將淚水逼回眼眶。
帶著最燦爛的笑容,道別。
「保重。」
說完,我不敢,也不能,再眷戀什麼。
迅速抽回了手,離開了窗。
我坐在樹上看著男孩焦急的一次又一次的朝窗外喊。
「怎麼了?」
無人回應。
「你怎麼了!」
無人回應。
「快回答我!」
無人回應。
我就這麼看著男孩。
看著他原本終於帶點生氣的眸子,再度黯淡下去。
看著他安靜下來,沉默的看著窗外。
看著他,無聲的哭泣。
從來沒有這麼怨恨過,我那沒用的身軀。
沒辦法殘存於世界的生命之花,最終只能,
獨自凋謝。
#
眼皮沉重,已無法再張開了。
充滿著色彩的世界,終究不是我最後的歸屬。
黑暗的路上,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幫我點燈?
多年後的你,不知道會不會記得我?
算了,還是不要好了。
你不適合與悲傷共存。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忘記我。
但我仍抱持著一絲希冀。
或許,有那麼一絲可能,可以等你來到我所存在的世界。
#
生命最後一次痛苦的掙扎。
「嗚啊啊啊啊啊啊!」
「月月!哥哥在這裡,不要怕……」
溫暖的手緊握住逐漸疲弱的手。
跨過灼熱的牆。
最終花兒落下,歸於彼岸。
「月月……」
房間內,餘留低聲的啜泣迴盪。
#
你看到了嗎?
自製書籤上,寫滿了我最後想對你說的話。
「
你的眼睛很漂亮,
跟西瓜皮其中一個顏色一樣,
黑的很純粹。
這本該是雙靈動的眼,
可惜……
除了偶爾流露的悲傷,
我看不到其他情緒。
所以我想為你帶來色彩,
這樣的我,
是不是很愚蠢呢?
可是我覺得我成功了哦!
希望你有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多彩,
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美好。
我要走了,
要到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
如果想見我,
請你晚點來,
我會等你,在另一個世界。
」
我很抱歉,沒有勇氣直接向你說出這些話。
在送出前,
我一次次的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書籤。
一次次的想像你收到的樣子。
有無感的,有悲傷的,有苦笑的……
唯獨沒有無聲流淚的樣子。
那模樣,令我的心墜入熔岩,無盡的疼。
可是……
我卻沒資格再對你說任何一句話。
將死之人,要如何挽留呢?
在現在我所處這個世界,我努力生存著。
為了在相遇那日,分享精彩。
不要太早來這裡,知道嗎?
太早來,小心我把你打回去哦!
真是的,我怎麼笑著笑著就哭了呢?
其實,我想你了。
真的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