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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點些吃的或飲料嗎?」
戴樂·史東在沿著走道提供毛巾和紙本書報過後,回到作業隔間放置工具。隨後又走到吉米的座位邊,拿了片軟式螢幕給他。那是軍方在幾分鐘前送出,並指定由機組人員交付的任務文件。
「⋯⋯不,這樣就好,謝謝你。」
從短暫的睡眠中恢復,吉米用手指按著鼻樑,又說道:
「沒想到指揮部的指定對象是你啊。」
「是,因為我聽我先生提過你不少事情,受了您不少提點。再加上班機時間剛好,就擔任交接工作了。」
二十來歲的金髮女性微笑著,看上去確實是男人會輕易喜歡上的賢慧類型,也怪不得能勝任航班的工作。
「⋯⋯你是波納中尉的夫人吧?記得在年末軍演結束的餐會上,有見過你出席。沒想到你正好在這間航宙船公司裡。」
「是的。」
聽著女性的應答,吉米不自覺正坐起來,終於表現出像是軍人該有的沉穩和莊重。要不是史東的出現,吉米就要在睡夢中把這趟航行定調為勤務之間的短暫假期了。
「是這樣啊⋯⋯我說,這段話可能很突然,或許對我來說,人還是該踩在地上比較好。」
「這是什麼意思?」
「唔、應該說,在宇宙裡待久了,就算已經能承受在減半的重力下工作,但終究比不上地球的環境啊。」
「啊,也就是體感的問題吧。在衛星軌道的基地裡,我想就算是空氣嚐起來也會有怪味的。」
唯獨這句話,讓吉米忍不住笑了出聲。
「想起高興的事嗎?」
女性靠在吉米座位後方的另一張空座椅,避免被投訴怠慢而沒有坐在椅子上。
「不、如果說是有意思的事情會比較好。」
「這不是一樣的嗎?」
金髮女性聳了聳肩,臉上有些困擾的笑容。是啊。吉米感嘆著,也許『高興』和『有意思』的性質,在許多人眼中是差不多的。
吉米想起在同個基地共識的書記官。她是個在工作上一絲不苟,但卻用強勢來偽裝自己往事的黃種人。雖然這樣獨立自主的個性很符合吉米的喜好,不過她事業上的完備,反而讓吉米在感情上無所適從。
在吉米單戀著書記官同時,她與另一名身材有些圓潤的男軍官反而更加要好。
會講笑話,又時常掛著溫和氣場的男軍官,或許能得到更多女性的好感也說不定。
很不客氣的是,吉米常覺得這男人總在沒事找事,甚至是有些大頭症了。難道多些毫無建設性的對話和動作,就能得到更多注目嗎?
這樣像是嫉妒的酸澀感,時常在吉米心裡徘徊。有時候他覺得,這或許只是自己的自卑感作祟,因為喜歡的女人被『搶』走了。
就結果論來說,這是件很好笑的事情。
身旁的軍官夫人所擁有的溫婉氣質讓吉米產生想法:搞不好這樣的女人,反而不會被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所吸引,而是專注在安全感的選擇上。
只能說這是主觀的問題吧,既不適合說出口,也不能參考他人回答。
那個叫拉維尼亞·密瑟的緣舌女孩,雖然頂著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她在話語中的壓迫感卻遠遠凌駕於書記官之上。這是精神上的壓力,吉米這樣猜想著。
和少女說話想必不用顧及到對方的知識範圍,畢竟連川陀之門的存在都能瞭解的星系外生物,還對人類的藝術品抱持正面態度,她的思維只會比想像的更加深邃。
有這樣自由自在的女性作為同伴,應該是一件愉快的事。
這只能說是人類的極限吧⋯⋯面對生活方式和意識結構與人類不同的生物,除了感嘆不足之外,似乎辦不到追趕的動作。
「不⋯⋯我想,不只是中尉,有男子氣慨的人應該都會喜歡你這樣的女性吧。」
「哎呀,這就是往三十歲邁進的人的讚美嗎?」
「不,失禮了。還請您忘記剛才的話吧。中尉也在船上,要是在之後傳進他耳裡,我想我會被鄙視的。當然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史東諒解了這番話。在這段期間,客艙內的人隨著學生的離開變少了。當然,兩者並沒有絕對關係。有些研究人員去了餐廳和研討室,有些以寫作旅遊日誌維生的散客則去了圖書室和展示中心,那裡放著航線上星球的相關資訊。
「吉米,吉米·普勞布爾少校,您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我先生說得沒錯。不過⋯⋯在談到工作以外的話題上,您會變得很結巴呀。」
「哈,很明顯吧。我保證我在工作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
「這代表您覺得生活低於工作一等?不然,您是該用軍隊內的水準去過生活的。」
「你說得對。我才想到,你不是北美經濟圈出生的吧?中尉婚禮的時候,我記得飛去歐洲一趟⋯⋯」
「我是舊芬蘭的。您在轉移話題方面太生硬了,我以為訊問走私販會讓你們學習相關技巧的。」
「我們相信專業,也願意把任務交給他們盤算。」
「這是推諉呀。」史東眨了眨眼。
雖然吉米無法分辨史東的話中有什麼潛在含義,但是無論如何,都比起與拉維尼亞·密瑟的對談要輕快得多。
這時候,史東拉起袖子,前臂的腕錶正微微震顫著。是集合的通知。在這艘船上,作為服務人員的她已經在客艙滯留太久。
「很明顯的,時間到了。」
「我了解⋯⋯有趣的是在這趟行程裡,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提醒過時間短暫。」
史東從倚靠著的姿勢挺起身。吉米才發現她的身型修長,對於男性而言也足夠姣好。雖然雀斑讓她的臉在光線之下有些不平整,但五官已經是細緻一詞的標竿了。
「你已經見過中尉了嗎?」吉米整理著腿上的薄毯,摺成四方後放置在椅子下的空間。
「擔心和有夫之婦說話會遭到誤會嗎?」
「我害怕自己被美人吸引呀,要是做出背德的事,我自己過意不去的。」
「哎呀,還趁亂誇讚——」
因為坐在靠窗的緣舌青年起身,吉米不自覺和他四目相對。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在吉米收起桌子並起身時,青年無表情地走過,這樣的舉動讓史東決定立刻前往清潔室集合。
那個青年第一次和吉米對話,但是吉米太熟悉那種感覺了。他或許無法斷言拉維尼亞的出身和登船的目的,但隨著她行動的青年的步伐和聲音,卻和軍人擁有的特徵有些相似。
等到身邊終於沒有人的時候,吉米才意識到那群在客艙後面吵鬧的學生已經不見了。
看著他們還能對未知和正在進行的體驗感到興奮,吉米突然覺得自己年紀不小了。
上一次有這樣的憧憬,應該是學生時代的初戀了。他一向不是太在意感情生活的,只是看著別人都沉浸其中,也得到快樂,他感到寂寞罷了。
雖然,緣舌青年的面容始終讓他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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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維尼亞打從把政務官問的啞口後,就一直在書架之間打量著學醫的青年。
和三森室務長交接過完,櫃檯的主控權就交給了金髮的中年女性。廣播正在進行,來自駕駛室的粗糙聲音說著一慣的公式化內容,停靠地點、時間和預計的轉機班次。
「現在,本船已經和海衛一(Triton)第二甲板聯絡完畢,將於四十分鐘後,即格林威治時間1330進行停靠,請各位做好隨身物品的確認,並歸還公共物品。」
雖然這麼說,但是轉機的相關事宜卻不是每次播報都有出現,讓人懷疑到底是機師自己忘了,還是因為其他船隻的誤點而有所變化。
青年在讀著到手的論文,又時不時拿出加壓墨筆在紙上標記重點,臉上是難以干預的神情。
當然拉維尼亞沒管那麼多,趁著人流變少飄了過去。
「哎呀哎呀⋯⋯沒想到你會在這裡。」
拉維尼亞自然而然朝青年說著,周遭沒有別人,她相信青年不會裝作沒聽到的。
「怎麼了,您突然找我說話?」
「嗯⋯⋯因為我感興趣。」
拉維尼亞輕巧地落在地上,隨性踏了踏鞋跟。
「感興趣,嗎?我記得在這段時間裡,我沒有說過會讓您不悅的論點才對。」
「你知道什麼會讓我不開心嗎?」少女歪著腦袋,從青年腰際的高度向上看去。
青年始終沒有對上她的視線,在旁人看起來有點欺負人了。
青年把筆頭蓋上,在隨意閱覽資訊後,將螢幕還給三森室務長。
「唔,不想和我說話嗎?明明你的同學還挺有幹勁的,想著要靠近點看我。」
青年沒有馬上應答,而是將背靠在木牆上。
「遊客畢竟隔著籠子,又不需要幫猛獸洗澡,就算他們再怎麼張狂,我想獸類本身也無所謂吧。」
「我是野獸嗎?」拉維尼亞笑著問道,她的表情像是對這段話的內容滿不在意。
男性在這樣的距離下終於看向她。撇開尚且不明的成見,青年第一次看了她一眼,確實在青澀中有著無比的精緻之美。
或者說,稱肌膚為陶瓷也不為過。
「您現在比野獸要更加亮麗。」
「還真是謝謝了。」已經習慣讚美的拉維尼亞說道,不過語氣並不帶著厭惡。
「不過,比起誇獎對方身上的偽裝,還是更直率一點才好。」
她充滿自信和肯定的笑容,絲毫沒有厭煩和急切。她正在享受和這名青年的對話。
「⋯⋯為什麼,你始終『不敢』看我呢?」
她切入了正題。
「應該說,像你這樣熟練於應付人的個性,還要用失禮的行為來遮掩自己,原因很簡單。」
拉維尼亞在青年的面前飄起,將臉貼近他的右耳。
「你在怕我,不是嗎?在這艘船上,只有你對我的感情是最怪異的。我還是擅長觀察神經電流的。」
「唔⋯⋯害怕在公共場合被年少的孩子羞辱的難堪,對我這個用臉皮過活的人很重要啊。」
「人類,你再裝就不像囉。虧我還直說了。」
拉維尼亞對於這樣的青年完全沒有興趣。她雙手背在後面,自顧自看著正在歸還書籍和螢幕的乘客。
由於她的反應,青年無法接著說想說的話。
「你是知道的,偷窺其他時間點的歷史之後,身上會出現獵物該有的味道。」她這麼說道,似乎認為青年能完全理解她的說法。
「當然,獵物的味道是我自己定義的。」
拉維尼亞想著,他會在無法辯解的情況下選擇離開。畢竟自己「選擇」的角色在倫理上屬於弱勢的一方——拒絕和孩童打鬧的大人,並不會受到太多的責備。
「你看過我的資料,對嗎?曾經和某種生物做過精神交換的你,在它們的圖書館裡⋯⋯」
「唉呀。」
「那些寫書的東西給我們取了個什麼來著⋯⋯橫越風暴的航海家、之類的索引,聽起來還怪害羞的。反正這套外皮沒多久也要換掉,我原本想說弄得可愛一點的。誰知道小孩在人類跟緣舌社會一點話語權都沒有。」
拉維尼亞自顧自說著,青年雙手交握,虔誠地看著她。大概是從這時候開始,他便沒有逃避的打算。
畢竟無處可逃。
「您知道我不能說謊,拉維尼亞女士。您對事物的接受度太高了,僅僅是幾項可能的特徵,就把我的半輩子說得差不多了。」
青年看著她,用不曾使用過的稱呼和口吻回答道:
「我承認自己曾經被製造圖書館的它們選上,並得到相應的知識,但我最後放棄了一切。」
青年一五一十說道,「當得知宇宙與時間最後毫無意義,我只想專注在自己的生活。」
青年認為,比起矇混過去,或許正面答覆對方才是目前的正解。
正如拉維尼亞所說的,不光是她本身,青年自己也有所隱瞞。
不管是經歷和思考方式,他似乎都與熱衷於拉維尼亞表象的同學們不同。
「所以我如您所見,正在以醫生為目標,在極其短暫的一生多做點什麼。」
像是在客艙慫恿他的,同年級的米哈伊爾,作為競爭對手稍微不足,但在同僚的範疇內已經很有能力了。
然而,即便是被青年認同,米哈伊爾卻也對拉維尼亞的外表感到好奇,而與同學們利用剩下的活動時間在船內尋找其蹤跡。
像青年這樣類型的人很麻煩。即使在同樣的立場下,他仍可能因為需求的差異而私自行動,就好比在同學找上這間房室時,故作失落地表示沒有找到目標,藉此避開麻煩。
事實上十分鐘前,他才這麼支開了兩個人。
「嗚哇⋯⋯我都快哭了呢,不過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有話要講,至少給我一個稱呼吧。一直人類、人類的叫太麻煩了。」
青年的身體顫了一下。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回答假名,但這絕不可行。
「安皮里歐。」
「唔,就這樣?人不是都有姓氏的嗎?」
拉維尼亞的臉還是側著的。
「⋯⋯安皮里歐·費奧多羅維奇·加列泰爾。」
「嗚哇!好長!」她戲劇性地吐吐舌頭。
「反正您還是會稱呼我的名字,姓氏就不必了。」
「這倒是呢⋯⋯不過,你們的姓氏大多是越長越重要,不是嗎?」
「和長短沒有關係喔。雖然對我來說,血緣之類的東西並不重要。」
自稱安皮里歐的青年有著一頭土褐色的短髮,梳理的很整齊。第一時間會給人端正形象的他在拉維尼亞眼中,或許那些修飾都毫無效果。
對於安皮里歐來說,他很在意拉維尼亞的話。不光是因為自己的本質幾乎要被看穿,擔當《帝國》軍事區域要職的她,會出現在這裡就不是件好事。
「這麼說來,你是個自我中心的人嗎?正好,事情方便多了!」
歡快地笑著,拉維尼亞卻用眼光掃過整個室內,確認兩公尺以內沒有人後,她又將臉貼在安皮里歐耳邊。
「因為你很有意思,再加上一定能活下來的,呃、大概啦。所以我告訴你——你趕上了不得了的事情,知道嗎?」
「⋯⋯什麼?」
安皮里歐難得地露出疑惑神情。拉維尼亞的話語中有著不安的象徵,那就是對於她,對於帝國軍事角力之中的要員而言,所謂可觀的事件在自己的身邊,或許不久後就要發生。
「你注意到最早,在劍欄星系的站點運上船的貨物了嗎?那是、怎麼說呢⋯⋯」
像是在觀察安皮里歐的表情,少女玩味地語帶空白。
「太陽系聯邦在我們那裡挖到不得了的東西,正準備運回地球——然後你知道嗎?川陀之門也盯上了這艘船,打算在停靠後開始搶奪。」
「⋯⋯!」
「然後啊,你猜猜聯邦會不會破罐子破摔呢?」
「是嗎。這還真是⋯⋯」
「很盛大對吧?我還聽到負責的軍事小隊說過,要是內容物在船上就曝光,直接開殺也無所謂呀。」
語出驚人,拉維尼亞直看著青年,方才的玩樂心態已經消失,只剩下一對紫藍色的眼睛與安皮里歐相對。
聽著拉維尼亞的這些話,安皮里歐在心底呻吟起來。展開垂下的手,摸了摸下巴。
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蒼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