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就是霧一點的現實。
每次努力的理由都看成一座小丘;每段成功的故事都疊成無限的影子;每種交織的關係都縛成不可解的結,但在不肯駐足的旅途中,漸行漸遠到人去霧散,努力是難攀的峻嶺;成功是獨立的舞台;關係是隨拆隨繫的繩,就連現在的遐想,都只是一座喧囂城市裡孤寂地觀望行者的一盞路燈,依舊敵不過夜黑。
那麼,所謂青春是不是不過一齣,演給未來的自己去賞看的喜劇?不論是忘了專長於娛樂的人,因為諷刺的痛感而欣悅,還是那些曾把青春演繹成悲劇的人,知道如何把悲劇看作喜劇,他們成熟的觀感皆然。
但這樣看似悲然的價值觀不能實際言表我們的確渺茫無助,更超越事實的是,每個滋長於繁花盛年的我們都是一顆鮮黃飽潤的柳橙裡隱匿身分的一粒幼籽,我們在青春的任務並非學習成熟,而是二度重生。也正因為我們曾感受長大的重量,所以青春後的自我跋涉歷程,不禁自嘆輕浮。
所以我開始學著,懸掛壯枝,旁觀青春。
因為四處探索陌生環境而遲來,我迫於坐在無人選定的最前排座位、最中央座位,可以輕易勾到放置前方講桌的粉筆,甚至一覽無遺所有在黑板所劃記的字樣,例如標記應在幾點搬送新購的教科書,和當天值日生等。前排位子優勢如述,惟缺失在桌子緊傍著講桌,兩旁座位與講桌亦相當鄰近,來往出口像被侍衛戍守,出關稍稍艱困,隱憂則是怕老師激昂講課時造成口沫噴濺,和不時遭老師針鋒相對。
其餘學生拎下背包於座位後,大多坌集在最後排置物櫃區,他們早早開始歡心地閒話家常,勾肩摟背,舉止打鬧,彷彿他們已是舊識,不再需時間磨合,相對地,前方是寂寥空城,連踏踐都必須緘默。我再環顧四周,左邊忽現一位同學,或許是他方才離席,我也並未特別留意左右座位,所以才稍感訝然。
他一就定位後立刻翻閱桌上輕薄的筆記本,相當認真地凝視一行一字,但表情不顯壓抑,俄頃就從容翻頁,他肯定善於播種知識,我只是知識的負軛者,他能喜悅地秎獲揮汗耕耨的筆田,我卻啃草自歡。我稍稍窺視他的臉龐,圓滑而透亮,宛如懸在葉脈上晶瑩而飽滿的水露,像是刻意透出他潔淨的山水心事,在平曠整齊,反射燦光的肌理上,腮紅則是開在茂密葉叢的兩蕊豔花,神秘而曖昧,為他淡白似月的氣色,暈出一點色彩。身材可能稍矮,但姑且只比我矮一截,約莫五公分上下,在本班諸多個頭壯碩精實的學生中,我們都算一介野草吧。趁著他仍在埋首,我還意猶未盡地隨著他起伏的身體曲線觀察,從豎直的背脊到纖細的肉臀,再滑落到清癯如竹,卻又不像瘦竹冷勁的雙腿,都是一趟對大自然好奇的征討。倏然,他察覺我的眼神,我侷促地往地上一瞥,把好奇的心態隨地一扔,他禮貌而緩和地問: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這個,沒什麼事。」
我帶有歉疚地撓著後額,愧於影響他人閱讀。的確,我的神情可能不安好意,更可能展露了猛虎垂涎於獵物的醜態。
他似乎毫不介意地展顏輕笑,以手腕稍微抿住露牙的雙唇,而我被染上柔軟的溫度,鬆開緊張的雙頰,亦微笑以敬。
在沸騰滾滾的談笑冷卻後,彼此又沉默半晌,寧靜得把空間鎖成密室,這是我們才懂的距離。感覺仍無所適從,我只好再用俐落的雙眸環伺四方,他則仔細翻找堆放筆記本的書包,好像在刻意尋覓,或是躲藏,爾後,他戛然停止動作。
「你好,我叫作林致安,你叫什麼名字?」
他毫無預警地轉首向我提問,我反射地回答:
「嗯你好,我叫何先誠。」
根據母親在我年幼時所述,取這個名稱的緣由是為了惕勵我,必須待人先誠實以對,但我的性格往往與此相悖。我總片面相信,撒謊是為了結交,誠實是為了樹敵,不過,我沒有識遇朋友或廣結緣分的動機,欺紿不過為善待自己罷。
「好了!快回座位。怎麼剛開學就這麼吵?」
我和林致安都被這粗獷而帶中年滄桑的男性喚聲吸引,原先在後頭的同學守分地一一回座,只剩被揉碎的窸窣聲。
「我看隔壁班都很安靜。還是我走錯班了。」
那位發號施令的男性走向講台左方,右肘抵在桌上,微胖的胴體傾在桌緣,以輕鬆且詼諧的口吻問著。照他的動作與說詞,和搭配規矩的襯衫與黑褲,腰際繫上不合尺寸的褐色腰帶,應當是這班的導師。
雖然老師看似試圖導正秩序,但氣氛越吵越激烈,藉喧鬧推勢,有位同學熱情回覆他:
「老師!隔壁班的同學好像在找你。」
這位同學的臨場反應引起附近同儕哄堂大笑,連林致安都不禁莞爾,老師見狀,漸漸把身子挺直,心平氣緩地說:
「我只是開玩笑而已,當我第一天帶班啊。」
像是親耳恭聽英雄事蹟的信眾,教室傳來驚嘆連連,老師也因為博得同學矚目,難掩自信的喜色。
「照這個情況,你們應該不用自我介紹了吧。」
「不用了!謝謝老師。」
老師這次不動聲色,只是在原地簡單巡視四周,我徐徐轉首,想確認剛才的發言者,心中欲暗自銘謝,讓我避開自我介紹的駭浪,但遲遲無法定論是誰,回過頭,我和老師默契地四目相覷,眼神像分針與秒針穩穩地碰合一起,即便羸瘦的秒針奮力逃逸,仍逃不過分針機械式的追求。雙方僵持一會後,老師搶先開口了。
「你們好用功喔。」
「你想太多了。」
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魯莽發言,這是改不掉的孿生關係,有時我自疑這是先天疾病,還是對世界過度警敏的後遺症,但不論哪種徵狀,都不該有意或無心地乞受他人憐憫,因為輒在匠鋪鍛造淬刃以自戕的人,傷口只是試驗的手段。
不過老師不顯慍怒,反倒對我故意而失禮的言論捧腹大笑,並諧謔似地說:
「你也蠻嗆的嘛!大名是?」
「我是何先誠。而且我桌上沒有書。」
或許我過度冷漠,像突撲而來的沁涼浪潮,把老師曬滿興致的熱灘冷卻,但他心底彷彿高懸幻生不滅的驕陽,灘頭依舊酷熱,甚至我一度惑然,是不是連他貯存濃黑祕密的廢棄角落也住著光的後裔,照映那些浮在刊印記憶的舊時報紙、代表曾有純樸快樂,如今綻出團團棉花的玩偶等拋棄物上,舞蹈悠悠交錯的塵埃。也大概是我想入非非,我厭於以貌取人,卻總把人看得太千里迢迢。
老師的眼神更加澄亮,透露想再與我交流一番的野心。而林致安也被其蠱惑,擺出堅定如飛蛾總算找到它心儀的燈火似的焯爍雙瞳,把頭探向老師。
「我以為你們認識。」
「你要說認識也不是,不認識也不是。」
林致安被我似是而非的解說鼓動,不有忌諱地淺笑起來。然話鋒一轉,老師向我們仔細詢問:
「你們放學後有空嗎?」
我和林致安不約而同以稍快但不及猛烈的頻率頷首,表示放學後行程鬆散,空無計畫。事實上,我鎮日無所事事,只要和支付金錢及影響睡眠時間無涉,我一律概括接受,不過,隨心的允諾並不意謂我誠懇地富有積極的性格,我只是枵腹的魚,在上天餵哺命運時,求生本能便迫使我被動咬餌。
「那這樣的話,放學後到辦公室,我有工作要給你們。」
「應該不會太久吧。」
我最好再三確認,以免因信口開河而給予不必要的擔保。
「不會,幾分鐘而已。」
老師回饋我們滿意的神情,是寫意的山水油畫中坐落一彎斜拱的古橋,夾帶老河的潺潺口音;是那雙厚唇乘載著一片蔚藍的天空;乘載著放晴的眼神。他又重新站穩身軀,並向其餘同學吆喝:
「其他人,先去搬書了!」
我謹慎地挪動麻木的腳踝,那雙腳一旦猛烈撞擊地面,便像裸足踏在摔碎的玻璃,稜角刺得腳底痛麻,也不知該向誰傾訴,只好跛躄地前去活動中心抬領各樣教科書。
我和林致安手捧上等待澆灌故事,埋入深土,不知何時破土見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