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夢,某件事過後更是如此。
槍聲、血腥味,塑膠燃燒的惡臭……令人不快的場景混雜著想像與現實,就像套餐和剩飯混在一起蒸的廚餘,變成無以名狀的異物。
混亂中我舉起槍,卻看不清準星究竟對上什麼。直覺告訴我不開槍就會死,但扣下扳機會活著後悔一輩子。
沒來得及做出抉擇,夢境就在這一刻結束。
毫無防備地回到現實,就看見兩顆黑亮眼珠。一張面無表情的女人面孔,在五公分處凝視著我。就算我認出那是紫音,還是被嚇得和她撞在一起。
紫音按著額頭直喊痛,後退的動作讓她白晰的上身從被窩滑出,裡頭顯然不著一絲。而蓋在同一件被子裡的我也差不多。
手錶顯示著星期六,逐漸清醒的腦袋開始想起各種事情。做完恐怖攻擊相關的筆錄後,我跟剛回到台灣的紫音一起搭計程車回去。吃完晚餐洗過澡後,她就順勢在我這裡過夜了。
「妳妳妳妳在幹嘛啊……」我坐起來質問她,連著惡夢的恐怖二連擊就像把心臟拿去榨汁,誰會沒事像怨靈一樣死盯著自己枕邊人看啊!
「在看你會不會在夢裡叫錯名字啊。」紫音一手遮著胸部,一手揉著發腫的額頭。
明明還記得昨晚她在懷裡撒嬌的模樣,她現在的表情卻像看著烤網上打不開的蛤蜊那般冰冷。
「我還能叫誰的名字……」我還在做夢嗎?紫音的回答讓我一瞬間飄過這個想法,可是她的表情卻比在靶場操作槍枝還要嚴肅。
「嗯,我想想……衛似荷?」
我錯了,紫音還惦記著那盒摔到地上的牛排飯,即便我還是把它吃了。
「我那時就說我對她沒有那種意思了啊!」我還記得當天晚上,趕來探望的紫音跟被我救下的似荷吵得多凶。明明兩邊沒有吵架的理由,卻因為錯誤的時機而成為死敵。要不是我擋著,紫音真的會把似荷的臉給打凹。
「真的嗎?」她直盯著我的眼睛,像是想把老鼠逼出洞的蟒蛇。
「就算有,那也是妳不存在的平行世界才會發生的事啦!」我不甘示弱地狠狠看回去,雖然很感謝她這麼在意我,但繼續被那樣懷疑下去我可真的受不了!
「......看來你真的沒有說謊。」大眼瞪小眼就這樣持續了快一分鐘,她才打消念頭。
怕她又突然做些什麼,我警戒地看著紫音向後退開,結果她卻只是默默地坐到床邊,一語不發地把衣物穿上。
「對不起,錯怪你了。」聽見她道歉才讓我意識到,紫音正在為自己的吃醋自責。就算她能爽快地道歉,也不代表那些事就不會繼續在她的心裡轉。
「……幹嘛?」見到那個落寞的背影,我忍不住從後面抱著她,但貼到她身上時才發覺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沒來由的道歉只會讓自己更洗不清,可是要讓那個自尊心那麼強的紫音釋懷,也不是講兩句話就辦到的。
「我一直都沒想過其他女生的啊......」肢體接觸只為我爭取了點時間,她輕輕鬆開我的雙手,放到一旁然後起身。
穿好新的內衣,紫音走向盥洗室。進門之前她丟出一團東西,直接正中我的臉。我拿起來一看,是她送我的運動毛巾。
「走吧,去訓練了。」
她一向用這種方式壓抑著自己。
※※※
伴隨著微微的早晨涼風,圍住校園的紅磚牆緩緩從身邊流過。我輕輕擺動雙手,讓身體隨著跨步而出的動能繼續前進。
我們穿著運動服和護膝護肘,後腰各繫著一個小包,裝著晨練需要的用品。我的是水壺,而她的則是訓練器材──所謂的晨練可不只跑步。
我們都沒有戴耳機,圍牆邊的小路雖然清幽,但仍不時會有腳踏車甚至機車經過。而且在經歷過夠多事情後,你根本不會想在戶外讓自己毫無防備。
紮起馬尾的紫音在我斜前方,出於隊型和心裡在意,我不時就會偏頭看看。只見她專心一致地向前,雖然她平時就很專注,但今天更有一種拒絕往來的氣息。
「所以說,你跟她是怎麼認識的?」紫音一邊看著前面跑,一邊隨口問我。
「國小。那時她坐我旁邊,我們剛好喜歡同一本書,所以就聊起來了。」氧氣的消耗急遽增加、呼吸的節奏也被打亂,光這句話就快耗盡我所有體力,而紫音卻像喝到苦茶般輕皺眉頭。
「那個像笨蛋的綽號也是她取的?」說到這她的臉色又更沉了些,看起來真的很不爽其他女人先給我取了綽號。
「都、幾年了……而且我、我後來根本沒在用啊。」我拼命提氣維持語速,卻只換來一陣冷淡的哼聲。
「那後來呢?你們怎麼沒繼續聯絡了?」她又接著問,說起來昨天紫音根本沒跟我提這些,只是一味地問著我的情況和事件經過,一直到現在才開始吃醋,還是讓我心裡輕飄飄的。
「國中……我們、分到不同、的校區……之後就、斷了音、音訊……別、別再問啦!」肺部此時早已像過載的鍋爐般全力運轉,這種情況下還要分神說話,彷彿身體都要從內側炸開。
我重複著深且長的呼吸,盡可能將更多氧氣留在體內,總算是把狀況穩定下來。但紫音卻像沒事一般,甚至還開始加速。
出身武術世家、老爸還是自衛隊軍官的她,相較於普通人家的我,起跑點可是兩個次元。現在我們在做的事,對她來說只是每日功課罷了。
延著紅磚道跑了約一公里,圍牆出現一個內凹的空間,那裡便是我們要去的訓練場。除了單槓等露天器材,中間主體的大片空地鋪滿了黑色的緩衝橡膠。相較於一位難求的體育館,這裡簡直就是天堂。
「準備好了嗎?」將各自的腰包放在一旁後,紫音稍稍伸展筋骨,準備開始下一個項目。
我朝她點頭,雖然呼吸還沒調整好,但是接下來通常都是些緩和運動,總會有辦法的。
「今天做HIIT,沒問題吧?」隨著她站上地墊後,我幾乎可以想見自己的臉色,隨著她的指示發青。
平常接在跑步後的都是拉伸肌肉的柔軟度訓練,好接上之後的對打或套路練習。然而她今天卻一反常態地帶上劇烈活動身體的高強度間歇訓練,一看就是要把自己跟我在這十幾二十分鐘操個過癮。
「紫音……」
「幹嘛?」
本來要出口的疑問,看到她深鎖眉頭下的銳利眼神後又吞回去了。紫音她……該不會還在吃醋吧?
「可以休息啊,我不會勉強。」雖然她語氣輕鬆,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是那樣,這樣的想法一出現,我眼中的她怒氣就顯得更深了。
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如果在這裡放棄,自己就再也不可能追上她,而我們不再追求同個目標時,也就是關係終結的開始。
「來吧。」我招手示意準備完畢,可以聽見她微微地哼了一聲。
動作本身很簡單,伏地挺身撐起身體,收起雙腿往上一跳,再回到伏地挺身繼續。但是在跑完步之後連續做上七八次的話,我還寧可不休息,直接一路做到死……
短暫的休息看似有用,但身體還沒緩和就得重新開始,還有著重新啟動的額外消耗,就像把鍛造的刀刃丟進油裡粹火,然後再丟進爐裡灼燒。
休息的反彈不僅僅帶來痛苦,更讓我難以繼續向前。如果不是紫音就在一旁,我恐怕連踏出下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當她開口喊停的瞬間,我幾乎要癱在地上,勉強用雙手撐住膝蓋才沒倒下來。她自己雖然看起來沒那麼慘,但是也露出了疲勞的神色。
不管怎樣,至少這次我跟上了,不像前幾次動彈不得,還要她停下來等我。打從幾個月的訓練以來,今天是第一次做到這地步。
當我正想再多休息一下下、盡可能恢復剛才消耗的體力時,訓練用的藍色塑膠刀輕輕地落在我面前。
紫音手持另一把紅色訓練刀,一語不發地看著我。我伸手撈起刀子,跟她走向地墊中央。
其他的先不說,這部份我倒是毫無怨言。敵人不會給你休息時間,這不只包含了戰鬥的現實,還是我們相識時的親身體驗。要讓她知道我的能耐與在乎,以這種形式展開簡直再好不過。
在無聲的壓力中,訓練進入最後階段。
「老樣子,90秒。盡你所能的上吧。」
紫音說完這些,輕鬆地等我擺出架勢,考慮到經驗和實力差距,平時她也會這麼做。就在我握好短刀、指向前方的同時,紫音的身影消失了。
灼熱的軌跡劃過咽喉,我才意識到眼前那黑暗是她掠過的頭髮。
「一次。」她說著我死亡的次數,再次走遠拉開距離。
紫音身邊的氣氛開始轉變。危險的氣息從腰腿凝聚,再從手臂集中到赤紅的刀尖。即便知道那是把橡膠刀,我卻能想像自己被她割開喉嚨的模樣──而那已經發生過了。
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我壓低重心衝上去,先接近她再說!限制她的動作,再朝著身體中線揮砍──這個想法有如字面上一般,隨著我的身體翻倒過來。
完全搞不懂哪時被絆倒的,剛撐起身子就感覺到紫音摸上來的手,在我頸部象徵性地一抹。
第二次。
「站起來,葉致貴,我教過的東西都哪裡去了?」輕輕踹了我的大腿,紫音不太高興地喊著。在她身後的計時器,僅僅才經過十秒。
重新起身擺好架勢,紫音朝我兜起圈子,我盯著她的眼睛,先前教的東西也跟著回到腦海。
護住要害,
讓對手難以判斷,
還有保持移動!
順著第三點我往前一踏、側身格開瞄準心臟的突刺。反手揮出一個肘擊,卻在我想點到為止前就被接住。
「你以為這樣就算有打到嗎?」右臂被她制住,我試圖用左手抓她,卻在撲空的同時肚子又多挨兩刀。得手之後她隨即退開,絲毫不留破綻。
今天的紫音和先前不一樣,至此我幾乎確定她是在為似荷的事而吃醋,而把氣出在自己、還有平時溫吞許多的訓練上。訓練本身沒有錯,問題是該怎麼讓她相信我?
如果放手讓她贏到底,她只會更氣自己沒有肚量。得做些什麼接近她,才有重新開啟對話的資格。
「喝啊!」發出壯膽似的大喝,我朝看了都要腿軟的紫音攻過去,揮刀砍向她的手腕。放棄要害的脖子或心臟,先破壞她的戰鬥力。這麼想的我一邊移動,一邊鎖定她的持刀手猛劃。
「不錯,但是還太嫩了!」交鋒數回她就抓到我的動作,輕易格住我的刀刃。當我鼓起力氣壓過去,只見紅刃在她手裡一轉、反握滑到我的側邊。
左手護頸擋下三刀,我轉身回劈將紫音逼退,再度讓她回到剛才的距離。
「這次你活下來了,」她的語氣參上了一點興奮,就像越玩越開心的孩子般。
「但是,還能撐上多久呢!」
這種狀態的紫音可沒在開玩笑,雖然還沒攻過來,但若非我眼睛死盯著她,一眨眼就會被刺破心臟。
無暇擦拭的汗水滴入左眼,跟丟她的瞬間,我朝左邊使出前踢。
「很可惜,」全力的一擊不僅沒有命中,甚至連腿都收不回來。
「動作太大就會像這樣。」
灼熱的螺旋在腿上綻開,紫音看準時機、抱住我的腿從內到外用刀劃了一圈。如果是真實戰鬥,這下得手的瞬間我早已喪命。
她一放手,我就像人形立牌般往後一倒。勉強重新站起身,卻連架起防禦都顯得困難。
急促呼吸而脹痛的胸口,現在更像破洞的熱氣球,瘋狂而徒勞地抽取空氣;手腳的血液像被戰鬥蒸發,漸漸麻木起來。
雖然只是橡膠刀,但一路累積下來的攻擊也成了一個個累贅,伴隨著疲勞和疼痛蠶食所剩不多的體力。
在完全動不了之前,應該還有一次出手機會,但該怎麼做?怎麼樣才能夠擊中紫音?在被她擊中之前?
可惡啊……至少也要拿個一分,用她教過我的東西!
太單純的刀路會立刻被看穿,論步法和速度我又遠不如她……如果能用什麼方法,把她逼進力量僵持或許還有勝算。
紫音繼續保持易於進退的距離,閃電似地輪番攻擊,我維持守勢和她互格幾刀,好歹守住了喉嚨跟心臟。
一個念頭閃過,我放掉架勢後退幾步,消極的舉動馬上激起她的侵略,勉強抓到的身影轉瞬之間欺近身前。
這個情況下我只有被砍的份,但這一開始就在預想之內!
作勢阻擋的右手往內一縮,我踏穩腳步,用肩膀朝紫音胸口猛力一頂!她一個失衡向後摔倒,見她馬上就要起身,我直接騎上腰部壓制。
意料外的地面戰讓雙方都有些慌亂,但我還是快了那麼一點點。按住她不及回防的持刀右手,將自己的藍刀抵上白嫩的頸部。
不知是不是查覺到我的尷尬,紫音也脫離了戰鬥狀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像是激動又像是在害羞。當我還在猶豫該不該抹下刀刃時,計時器的鐘聲正好響起。
我立刻解除這尷尬的姿勢,卻腿軟跌坐在地上,她則是又愣了一會,才爬起來拉我一把。
「今天的訓練結束了。」剛結束訓練的紫音還在喘氣,說話的口氣卻非常輕快。
「步法跟基本概念都記住了,至少能擋下我的攻擊。雖然有些動作還是太大,基礎體力也不夠,自己要再加強啊。」靜靜聽著紫音的評論,剛才的疲勞和痛苦似乎也沒那麼難受了。
「我說過了吧,要變得跟妳一樣強。」漫長訓練的首勝也讓我感到輕飄飄的,初次擊敗紫音的成就感,在心裡久久迴盪不去。
「什麼嘛,也不想想我前面放了多少水!是誰死了兩次半啊?」雖然是吐槽這種事,紫音卻像買了玩具的小孩一樣興奮。雖然訓練中死了好幾次依舊讓人挫敗,不過看到她這個表情,那也無所謂了。
把器材大略收拾好,我和她坐到一旁的長椅上喝水休息。
「最後那一下很棒,我都被你騙到了。」紫音喝了一口水,談論武打永遠讓她樂此不疲。
「妳不也放水了嗎?前踢那裡妳可以直接追擊的。」
「這個嘛.....一時判斷失誤吧。」
「因為妳在吃醋嘛。」
「噗」一聲吐出水,紫音先是瞪大雙眼看著我,幾秒之後又尷尬地避開眼神。對比早上的怨懟,中間的反差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被發現了啊……」她低下頭搓著手,很是不好意思。
「我好歹也是妳男朋友。」我喝了口她遞來的水壺,略帶得意地答道。
「我、我也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但是那天的事,真的讓我很不舒坦。」親口說出自己的情緒讓她的頭更低了,即便強勢如紫音,有時也會露出這種令人不解的反應來。
「紫音,聽我說一下……」
「因為我想站在妳身邊,所以才會拼命想追上妳。」
「我、我都知道,只是……」她依舊沒有抬頭,不過情勢倒是跟剛起床時完全反轉了。
「而且以立場來說,該感到不安的人是我才對吧。」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我稍稍坐過去,用肩膀頂了紫音幾下。沒注意到這邊的她,一抬頭就和我的臉碰個正著。
聞得到彼此汗味的距離,在放鬆的狀態下顯得特別曖昧。就像早上起床時那般,兩人的嘴唇只隔了幾公分。
「這個時間地點不對喔。」她首先打破了沉默,輕笑一聲把我推開。
「去買早餐吧。」紫音起身離開長椅,領著我走出體育場。正想追上去牽起她的手,一個聲音便打斷了這份寧靜。
「嗨!紫音!」
一個男生在體育場外停下機車、向著紫音打招呼,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穿球衣的傢伙,這個老是對紫音獻殷勤的人,似乎是紫音系上的球隊隊長。
紫音也有禮地回應他。這些都是正常的互動,我這麼告訴自己。
隨著她偶爾的笑聲,我的內心也跟著起伏,夾雜著憤怒與不甘,卻又不能接受這種想法的複雜情緒在心頭攪動。
因為出身地和外貌,紫音在學校裡也算是個名人,注視的目光不用說,示好的男生也不少。
雖然她不曾接受過那些殷勤,但我們也沒有高調地公開關係。每當有男生找上她說話,都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果有天自己被擺上天枰,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對我加上砝碼。
我願意也想要相信她,但自己與她的差距卻無法支撐這樣的信任。
「我們走吧。」打完招呼的紫音說,我也點點頭,我重新跟上她。
又一次地,我在內心深處祈禱,這份溫暖和歸宿不會被誰給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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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這幾章把小P跟紫音對彼此的重視和所抱持的感情描述出來,雖然第二部他們的感情狀態從很高的親密度開始,但是原於自身的基礎並不穩固,因為一些事情很可能就會導致信任崩塌。
第二部的展開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