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長大變越會感受到這個社會是由許許多多私慾和算計構成的,每個人利用語言文字來傳達自己的慾望,各種想法概念、計畫進程、道德規範、法律行動、宗教信仰、政治目的……全部都是透過我們說出的每一句話、打出的每一個字來跨出第一步,可是我們深陷其中,我們渾然不覺。
那要怎麼辦呢?除了繼續相信自己,我們還能怎麼辦?
向後靠在椅背上,我抓了抓長出些鬍渣的下巴,盯著桌上的筆記型電腦,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身為廢話派作家,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寫的東西有點太難,倒不是用字遣詞,而是有一些概念似乎必須多用點腦子才想得通,既然是廢話派,就必須更加平易近人吧?
可是這樣說似乎也太瞧不起讀者智商了,說不定我才是那個腦筋簡單、只寫得出這種膚淺文章的小廢物。
「你終於發現了喔?」手捧咖啡從廚房悠閒步出的女人繞過我身後,一屁股坐上床鋪。她是怎樣的怪人、又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這之前提過了,暫不贅述,總而言之,我拿她沒辦法,她也就自顧自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
「發現什麼?」
「給你猜。」
「不要,妳這樣倒過來了,是我問妳發現什麼,為什麼我還要去猜?」
「你的意思是,只要你想要,我就要無條件告訴你嗎?你是在哪個獨裁國家長大的?」
「才不是,既然我問妳了,表示我已經思索過了,卻沒有得出答案,所以才會決定問妳。」
「你剛剛問我『發現什麼?』,可是我一開始卻是說『你終於發現了喔?』,嚴格說起來,是我先問你問題的吧?」
「呃……」
「我在問你之前就已經思索過了,但你卻又問我另外一個問題,其實你是想要讓我猜吧?」
「等等,我的意思是……」
「還是你其實只是想要跟人家搭話?」
「並沒有。」我斬釘截鐵。
「對吧,所以,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你終於發現了喔?」
「……不對,就因為我不知道妳在問什麼……啊啊!妳好煩!」
「嘿嘿!」露出尖尖牙齒,縮進棉被之中的女人一臉得意,她將冒著熱氣的咖啡擺在雙人床邊的小桌上,掏出手機,「幫身為老師的你上了一課,這樣你就能理解你寫的東西有多複雜了吧!」
「咦?妳怎麼……妳有在看我的文章?」
「身為作家的同居人,當然也是你的忠實粉絲啊!」
「我還以為妳不認識字。」
「你才不認識字!」
「我不認識字怎麼寫文章啦!」
「說不定是以神交,被附身的時候寫的。」
「……這樣的話,附身我的鬼還神的應該也不怎麼厲害,不然早就寫出曠世鉅作了。」
「我覺得是你的問題。」
「哪有人這樣說變就變的,妳至少要口徑一致吧!」
「為什麼?」
「啊?因為……不對,妳不是在跟我辯論嗎?」
「沒有喔,我才沒有。」女人吐吐舌頭,啜飲幾口咖啡。
我懶得跟她爭辯,轉過頭來,卻發現電腦螢幕上的游標左右移動,不受我控制的自動連按了幾個Enter和空白鍵,慢慢打出一行字。
繼續相信自己
見鬼了,我下意識回頭看向那女人,她抱著手機,正滴滴答答打著字。
「是妳?」
「我在勉勵你欸!」她和往常一般理直氣壯,我卻一點也不訝異。
「這不是重點吧,為什麼妳可以直接竄改我的檔案?」
「注意你的措辭喔,這不叫竄改,這叫雲端共用。」
「我知道是雲端共用,但是這好歹也是我身為網路作家的專業,妳這樣太不尊重了吧!」
「因為這個社會是由許許多多私慾和算計構成的啊,每個人都利用語言文字想盡辦法來達成目標。」
「……」
「所以你有沒有想過,我這麼做都是為了點醒你。」
「點醒我什麼?」
「說不定我們兩個也都只是文字的一部分,是為了達成某些人的慾望才存在的。」
「妳突然這麼說也太……」
「你仔細想想,現實生活中怎麼可能會有超能力者?又怎麼可能會忽然出現一個長得美美個性也好的女孩子跑到陌生人家裡住?」
「我覺得妳有自肥的傾向。」
「你才是自肥吧!把你的宅男妄想通通拋掉,好好做人比較實在!」
「妳是我媽嗎?而且照妳這麼說,妳才是被虛構的吧?」
「就算我是虛構的,你是臭宅男的事實是不會被抹滅的。」
「這才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因為我們無法真正的掙脫跟拆解掉這些語言文字導致的枷鎖,所以才必須相信自己可以活得更好啊!」
「可是你連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沒辦法相信了,怎麼去相信自己會過得更好?」
「咦?」
「沒錯,所以你就繼續無償讓我住這裡跟用你的東西,反正我們都是虛構的,也就不用擔心地板會不會弄髒、冰箱牛奶還夠不夠、浴室磁磚要不要刷這種瑣碎的生活問題了。」
「可以不要嗎?」
「不行啊!」
「就算妳這樣說,我還是有最起碼的選擇權吧!」我舉手抗議。
「不──你不懂我的意思,你看。」
邊說邊拿起杯子,女人猛地將咖啡往床一倒,我看著咖啡色的液體傾瀉,全灌進藍白花紋的被單上。
「啊!妳在幹嘛!」
「讓你體認到必須要相信自己這件事。」
「這到底有什麼關係!」
「有啊!」她高舉馬克杯,杯身上還掛著幾滴咖啡流淌過的痕跡,「這樣就算面臨再多苦難,你也能繼續撐下去!」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