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愛翠絲
「為什麼要跟蹤我？」凡恩收起他的金屬鏢槍掛回腰際，不疾不徐地問。
幾分鐘前還在拾荒沼地熊熊燃燒的大火，愛翠絲僅用了不上三十秒的時間，便用燼痕將燼炎之力造就的火勢收拾得一乾二淨。只是沼地的萎草全被燒成黑燼，幾處結冰的土塊融化乾涸，土塊又硬化成有如黑鋼的硬塊。但往好處想，原先屍臭與發霉交疊而成的氣味消散許多。
「我……我不是跟蹤你，我是在找你。」愛翠絲回答。
「我倒是好奇這兩個行為的差別？」
「『跟蹤』這行為是有目的的，但『找你』……好吧，也是有目的。」她看著獵魔者凡恩，穿著青藍色短袍與黑皮褲。他五官清秀，留著一頭俐落短髮，臉龐乾淨明亮，沒有半點鬍渣；腰繫掛的那把鏢槍在餘燼之中流瀉銀輝。
「你找我有甚麼目的？」他的聲音像山中鳥鳴同樣清亮，同時又帶點男性的厚實感。
「我找你是因為——」
「——讓我來猜，你是來找我進城堡，為國王效力？」
愛翠絲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兩人素未謀面，凡恩卻一副早知一切的表情。不過她馬上收起驚訝之情，畢竟在見識過熊掌部落先知的過人能力後，這已不足為奇，凡恩畢竟也是熊掌部落的一員。「你怎麼會知道呢？我們從未見過面。」
凡恩邊笑邊搖頭道：「你鎧甲上的圖徽說明了一切。」
「火焰薔薇？」
「曾有一位和你繡有相同圖徽的城堡將士來找過我，他說他是偵查隊長，前來邀我進城，但我拒絕了他。」
拉茲哥。她瞬間明白他指的是誰，而且大哥並沒有成功招募他。「所以你也認得我？」
「我又沒見過妳，怎會認得？我只不過是看到你們是同個家族，再加上我從你身上沒感受到敵意，才做此推斷。」
「你從甚麼時候發現我在跟蹤的？我是說……找你的？」
凡恩輕笑了一聲，「妳在靠近火舞紅蛇部落東邊二哩前的一個時辰我就察覺到了。從妳身上流露的火焰氣息讓人想戰鬥。」
「我們在到達火舞紅蛇部落東邊二哩前的一個時辰？那時候距離還差一哩多啊！你在說笑嗎？」
「我擁有非凡的感知能力。」獵魔者環目四望說道：「我能聽，我能聞，我能感受氣息掠過我皮毛的那一瞬間所蘊含的意味。妳的火焰魔法修練了得，我不可能感受不到。」
「所以你也是先知，和熊掌部落的長老一樣。」
凡恩嗤了一聲。「先知勒。我雖信奉神靈，但可不相信先知這鬼玩意兒。雖然我的確想念長老的禱告，但那是懷念他的聲音，懷念家人的聲音。我很久沒回去了。」他伸出手指計數，「我算算，這兩年來我只回去過一次，六年來還不到五次。」
「那你為甚麼不回去？為了當個稱職的獵魔者？」
「我從沒自稱過是獵魔者，那都是別人給我施加的名號。我是獵殺過很多墮落者沒錯，但那是為了保護族人、保護同類、保護平民。」
「那你怎麼不答應我們城堡的邀約呢？人類王國不論是貴族或平民，都是討厭惡魔啊！我們可以一起奮鬥，一起——」
「——一起不顧其他平民的死活。」凡恩再度打斷薔薇的言談。「妳可能有所不知，薔薇小姐。貴族在平民心中恐怕快和惡魔一樣討人厭。」
此話讓愛翠絲對於招募凡恩的意念瞬息消失，但她不了解他的意思。「為甚麼呢？我們貴族從不曾傷害你們，甚至莫托斯陛下在位期間，派人至平民區各地輸送糧食、毛料、布匹，還派遣駐軍幫你們協防惡魔的侵犯。」
「我們要的不是施捨，薔薇小姐，我們要的是尊重。妳告訴我，你們憑甚麼能有座城堡替你們遮風擋雨，度過凜冬？你們憑甚麼有豐富的鋼鐵、黃金、絲綢？你們憑甚麼各個含著金湯匙銀湯匙出生，我們卻活該空手空腳入世？平民有尊嚴，但平民不需要施捨，平民要的是真正的公理與正義。」
愛翠絲頓時間無從反駁，從凡恩口中道出的事實，血淋淋地如一把匕首刺進薔薇的花蕊。她體會過平民生活，但也是近幾週的事，而他們呢？自先王建起城堡以來，他們便遭如此對待。「我……」她本想講甚麼，可一時之間，像是有根針卡進她的咽喉，啞口無言。
凡恩說：「妳最好趕緊離開。」
他想趕我走，他不想接受我的徵召，他不想和我進城堡，雖然現在城堡也不是我們的……薔薇突發一絲想法，「我是守衛隊隊長。」
「現在說這幹嘛？」
「你知道嗎？現在城堡不歸莫托斯所有。」
「因為莫托斯死了，這事已經在平民區廣為人知，但大傢伙都是無所謂態度，這跟妳是守衛隊隊長有何關聯？」
「守衛隊，顧名思義，就是要好好待在城堡駐守、守護國王。但我不這麼做，因為原本該承接莫托斯王位的繼任者被黃金雄獅貴族無情無義地推翻，我的家人全被雄獅狠咬，如今只剩我一個人了。」
「既然貴族趕妳出城，那妳還想徵召我幹嘛？」
愛翠絲自信一笑，「此刻我也是平民了，我們合作便是天經地義的事。」
「妳想要奪回王位是嗎？」凡恩立馬臆測她的想法。「想要利用我助妳重拾貴族的身分，當上國王？」
我必須脫離貴族身分，才能使他信任我。「不，合法的繼任者不在這，他在光明聖殿執行別的任務。而我奉他的命令，來平民區尋找豪傑，我們需要你們，來推翻可悲的貴族政權。」
「就是幫助那位繼任者重掌政權不是嗎？在我聽來並無不同，只是換個人罷了。我可以相信現在的妳是平民身分，可一旦推翻，妳仍會變成貴族，或許我也會，但我剛剛就說了，其他平民的死活你們就置之不理嗎？」
「我相信，合法的繼任者會聽從你們的心聲，他將會是位好國王。等他奪得王座，他會毫不猶豫，替你們建起一道道守護之牆，實現你所說的，平民需要的尊重。」
「終於有位肯傾聽人民聲音的國王了是嗎？」凡恩嘴角噘了一個不自然的笑容。「還真是一位難能可見的貴族哪！或許我可以慢慢考慮妳的提議，薔薇小姐，但我會建議妳趕緊離開這。」
看來還無法說動他，愛翠絲心想，但我不能放棄。「我知道要說服你很難，但我不會離開，在說動你之前，我會一直緊跟著你。」
凡恩抽起腰間那把貌似弓弩的鏢槍，裝上了一排至少三十枚的金屬飛鏢。「妳知道妳剛剛在沼澤燃起的大火代表甚麼嗎？那在無情的黑夜裡無非是吸引惡魔的目光，彷彿在告訴他們，這裡有人哦！」
她意會到凡恩前一次趕她走的原因，不全然是因為拒絕她的徵召。他說他有強烈的感知能力，他能感受到我，同樣能感受到惡魔的氣息。「所以你剛才叫我趕緊離開是因為……」
「來不及了。」凡恩在五分鐘前便開始環顧四周的動向。他說：「看看上面吧，再看看我們所處的環境，這裡是低窪地區，空無一物，沒有屏蔽。」
愛翠絲抬頭一望，拾荒沼地的緩坡上方圍了一圈墮落者，快一百隻，她想。
「我的感知能力告訴我，有一百三十五隻墮落者。」凡恩說。「剛勸妳妳不走，想修練火元素魔法也不是這樣吧？」
「那就戰鬥。現在我把你當盟友，就會為你而戰。」她說完，刷地一聲拔起燼痕，劍身在漆黑之夜中重燃鮮亮火痕。墮落者依然是那副渴望人肉的表情，既恐怖又猥褻，長舌在他們每個嘴中竄動、甩動，時不時淌出紅血和黏稠唾液，宛如已經吃下一百具屍體還不滿足。
剎那間，墮落者群像是說好似的，一百多隻倏地衝向拾荒沼地。一些在坡地上爬行，一些站在半坡處張嘴吼叫著「人肉」！一些則帶著白骨短刀先衝了過來。
愛翠絲背對凡恩，她盡可能在同一時間解決多名敵人。她在惡魔距離三十步之遙時，猛地揮出一道熱焰，他們在火中燃燒、慘叫。
左側十幾隻邊跳過火焰邊突襲而來，她往他們前方的地上擊出另一道火焰，火舌舔向該處，轉為橙紅色的絲絨搖曳舞動。火勢在那頭高漲、翻覆，那十幾隻墮落者無法憑肉身渡過火海。但右側與斜右方，乃至於更後面皆有惡魔的身影朝她狂奔嘶吼。我在冰霜絕境附近遇到的都沒這麼多，愛翠絲暗忖，凡恩那頭有得他忙，薩尼不在，這次沒有人能救我，我得靠自己。
她依舊無法看慣惡魔甩動的醜陋長舌。她往右邊斜揮出燼炎之力，發燙的火舌衝入五隻墮落者口中，舌頭便隨之起燃，發出劈啪焰響。她再旋出一道半月形烈焰，七隻，她看著高矮不齊、肉身黑色的敵人在觸及到高溫後咆出尖聲，鮮血也在裏頭蒸發。
這不是拉茲的炎焰之力或洛克的爆焰之力，所以不會有猛然的爆炸聲響徹雲霄。
愛翠絲聽到後方的戰火聲比她眼前的更加駭然，鏗！鏗！鏗！鏘！鏘！鏘！陣陣金屬受到撞擊或是插入的破壞聲。凡有耳的，就應當聽，她又想起熊掌部落長老說過的，那是凡恩武器所射出的飛鏢，她就算不回頭也能聽辨。可是就在她解決十幾名墮落者後，後方傳來的聲響緊接變成另一種類型。
砰！砰！砰！砰！砰！砰！那像是更具貫穿力的武器所爆發的聲響，凡恩究竟有多少武器？
就在愛翠絲聽完一陣陣如岩石崩裂般的砲火聲之後，她後方吼出幾聲咒罵：「怪物！」「噁心的人類！」「兄弟們宰了這怪物平民！」你們才噁，她當下聽到那群惡魔的叫罵聲並不以為然，惡魔永遠不知自己的長相是多麼令人作嘔，他們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活在馬洛斯可恨的魔掌下。
凡恩那頭雜七雜八的聲音漸淡。她邊聽邊應付她這頭的敵人，數量太多了，實在多到不可理喻。
有那麼一刻，她終於體認到平民平時生活的辛苦，光是三餐要求個溫飽就不是易事，還要時時警惕冥界惡魔的卑劣行徑。一百三十五隻，凡恩跟她說過周遭的敵數，她至少用火焰擊倒二十隻多，但還不夠，在她前方坡頂上的惡魔早就下了坡，並靠她越來越近。光是用目光橫掃，即能看出有超過五十隻的墮落者踏過同伴們的屍體襲來。
即便燼炎之力能夠以一敵十，但敵人數量是五十，不是十。愛翠絲將劍口插進沼地，奮力向上一翹，沼中的土壤與碎石便在一瞬間燒成零星飛焰，循著燼痕砍動的軌跡飛出，宛若一顆顆從天而降的隕石朝眾魔拋去。
還是不夠，她心想。那些火焰只灼燒不到一半的墮落者，有些雖然沾上一點燃火的土石，但他們若無其事地拍掉，彷彿燼炎之力不足畏懼一般。
她本來想一口氣將火元素燃燒整片拾荒沼地，就像半小時前那樣，如此一來解決墮落者會變得簡單一些，但那麼做恐怕會傷到凡恩。他是幫助薩尼奪回王座的一分希望，我得盡可能地保護他。
來不及了，眼前的壓力好像在對她這麼說。左側、前方、右側，尚有三十來隻的惡魔扯著吼叫和濕軟的舌頭向薔薇挑釁、逼近，我頂多再處理二十隻，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她舉起燼痕，朝快要步向她一劍之距的惡魔準備捅入時，其中一隻頭上鏗地一聲被插進一枚飛鏢，三根尖刺裸露在外，汨出綠色鮮血。接著是他右邊另一隻、更右邊的另一隻、右方、右前方、更右的前方……一聲聲俐落的金屬聲響爬進耳膜。愛翠絲回頭，瞧見凡恩已經解決掉他自己面對的敵人。「愣在那邊幹嘛？」獵魔者凡恩說：「我後面的屍體比較危急，還是妳前方的敵人？」
薔薇回過神後，平揮出一記，銀色的劍身削開墮落者一半的黑鎧，她用腳將他踢開以拔出燼痕，又砍出一記帶有火焰的光輝，把墮落者的肩膀砍碎。
凡有耳的，就應當聽。長老話語在耳邊四起。腳踩在沼地的吱咑聲、銀劍砍到惡魔甲冑的脆耳聲響、燼炎之力的起燃聲、幾枚附有各種顏色的石製飛鏢卡進墮落者咽喉的鏗鏘聲……月光之下徒留的，僅剩一具具惡魔屍體躺下的倒地聲。
環境再度變回安寧的夜晚。一百三十五隻，愛翠絲看著成堆屍體，我們兩個人解決了超過一百隻的惡魔，可能超過一半都是凡恩解決的，有可能嗎？她把燼痕收進劍鞘時仍不肯相信。重點是，群群屍首上的金屬飛鏢，還殘有紅色、藍色、黃色的微暈。她在一瞬間便認得這些顏色所代表的含意。「你擁有三種魔法元素？」
凡恩擺出一副不足為奇的模樣說：「很訝異嗎？還是貴族一直以為平民都是些老弱殘窮？」
世間能同時擁有三種元素於體內的人類能有多少？「希望你說你在考慮加入我們的事是認真的。」
「是啊，但只是考慮，我還沒答應。」
「你想要甚麼？可以直說，我會盡力幫你完成，就像我代國王向你承諾的那樣。」
凡恩踢開腳邊一具死屍。「邊走邊說，你害我在這的居所都是一片噁心的屍臭。」
沼地的氣味與屍臭全混在一塊兒，變得更加難聞。他們踏上惡魔的屍體，一具具地踩過，愛翠絲看見凡恩應付的那些惡魔，有些不是插著飛鏢，而是半個拳頭大小的石頭，惡魔的頭顱被硬石狠狠地砸破腦袋，血液在他們腳邊留下一灘黏液。
她此時才注意到凡恩的左邊腰際有另一把武器——黑色石製握把，以直角的方式連接炮口所構成的類似弓弩之物。為甚麼不乾脆做成兩把同樣的武器就好？愛翠絲納悶，但那些不同顏色的飛鏢讓她較為訝異。我會說服他加入的，薩尼，我一定會。
他們從拾荒沼地走回火舞紅蛇東邊二哩的路上，愛翠絲覺得時間異常地快，比她跑到拾荒沼地快上許多，她感覺四周寂寥，只有月光散下的銀輝和樹間的冷風。與此同時，凡恩一句話也沒吭，因此讓環境顯得更加寂靜。
「你剛不是說要邊走邊說嗎？」薔薇問。
凡恩露出煞有其事的臉，「是……是嗎？好像真有這回事。」
「所以呢？你還想要甚麼，才肯答應加入我們，幫助我們奪回王座？」
「妳說，人類城堡正統的繼任者會幫平民建起一座座守護之牆，讓我們有城堡能夠庇護，不再被惡魔無時無刻侵擾，是這樣嗎？」
「是的。」其實她也不是很肯定，她從不知道城內的石材與鋼鐵夠不夠這麼做，有可能在很久的將來，奪回聖騎王座的那一天，哥德爾早把資源全用盡了。「還是你覺得這樣子的誘因太過空泛或遙遠？」
「一點不空泛，但的確遙遠。而且……老實告訴妳吧！我有沒有城堡可以住，我完全不在乎。」
他在耍我嗎？「可是你之前說——」
「是啊！我是這麼對妳說，但又如何？人的想法是會改變的。況且，如果我真的在乎，我怎會連家也不回，獨自在野外與惡魔搏鬥，甚至有的時候還親自拜訪他們？」
「人們稱你為獵魔者，難不成因為狩獵惡魔純粹是你的興趣？」
「不全然是。應該說是為了復仇而如此。」
「怎麼說？」凡恩一定有段不可告人的過去，愛翠絲忖度。
「我出生在熊掌部落，從小信奉神靈阿茲卡。我每天陪族人禱告、祈求，祈禱農作豐收，祈禱部落的安全，祈禱家人的長壽，祈禱自己能夠在未來成為保護家族的勇猛戰士。好久啊！一祈禱就是十年。但你猜怎麼著？七年前的人魔大戰，馬洛斯在平民區的廝殺，迫害了成千上萬的百姓，那時候……我想想，我應該不滿十五歲，總之還未成年。
「我親眼目睹家兄被惡魔捅入一根根白骨，好幾滴血液噴到我的雙頰；叔叔被拖到樹的一旁撕成肉塊；接著是我阿姨，她的下體爆出一支長槍，紅色的呢！我還記得很清楚。至於家父和家母嘛……」凡恩說到這時，不由自主抿了一下雙唇。「我根本不敢看惡魔是怎麼對待他們的，我只聽到父親從低沉的吼叫轉為撕心裂肺的慘聲，以及母親發出的尖叫在一把刀劈開她的血肉後止息。你應該聽過我們長老先知告訴妳的吧？凡有耳的，就應當聽。我祈禱了十年，希望家族順遂，如此簡單的事，阿茲卡完成了嗎？他究竟讓我聽了些甚麼？慘絕人寰？還是我內心的悲慟？」
他很哀傷，從他的眼神就看的出來。「我不知道你有這段過去。我為令尊與令堂哀悼。」
「哀悼並不能挽救我失去的雙親，薔薇小姐。」他抹去眼角差點流下的淚水，繼續侃侃而談：「這幾年來，我不斷思考過去，思考未來，思考神靈對我的意義。我覺得神靈絕對不是全能，若真是，那祂為何要在世上降臨這些不公不義之事？只因好玩嗎？原來人們口中的造物主是如此霸道。不過說老實話，我現在恐怕還是得勉強自己繼續相信這位有瑕疵的神靈，因為我已經沒有誰可以相信了，而且我信了十年，一路上都是他帶給我力量，導致我如果頓時失去祂，就好像會永遠喪失心志一樣。」
「你有我，你還有熊掌部落的其他族人。」愛翠絲說：「所以你從那之後就放逐自己，到各地遊走，只為了向惡魔復仇？」
「不然我別無選擇了。我是抱持著暫且相信神靈的心在相信祂，我期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真正認識到全能的神，真正能為我們主持公義的神。」
「或許在那之前，你會需要一位願意為你主持公義的國王。」
「妳又要提妳那位正統的王位繼任者是嗎？」
「請你相信我，凡恩，他會是名好國王。」
「我連這位國王的名字叫甚麼都不知道。」
「薩尼。」愛翠絲說：「他是莫托斯的姪子，他和你有同樣的遭遇，他的父母在他小的時候離開了他。」
「他不是貴族嗎？父親出城迎戰而死我還能理解，但他母親怎麼不好好待在城堡？」
「我不清楚。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體恤你的心情，體恤所有失去家人的平民的心情。」
「我現在活著的目的只有一個，薔薇小姐。就是殺掉馬洛斯，為親人復仇。」
「薩尼和你的目的一樣，只不過前提是得先奪回王座。」我不一樣，宰了雄獅比殺掉馬洛斯更重要。
獵魔者在月光下思索著。「那麼我們需要更多人手。」他說。
愛翠絲很快便帶著凡恩返回火舞紅蛇東邊二哩的紮營區。那名受她吩咐守夜的守衛隊士兵抱著一把劍，倒在漸熄的營火旁半睡半醒著。他聽見他們窸窣的腳步聲靠近，立馬睜開雙眼起身並拔劍。「隊……隊長。抱歉，我太累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尤加。」她對這位叫作尤加的守衛隊士兵說：「沒關係的，因為我去了很久，雖然把明早的食物弄丟了，但你看看我帶了誰回來。」
尤加看著凡恩，他淺棕色的臉龐下，是雙迷人的淡藍色瞳孔，夾雜點紅與黃。「獵……獵魔者凡……凡恩嗎？」
「現在要稱他凡恩大人了，尤加。」愛翠絲略帶一絲笑意說道：「明早其他兄弟會為之欣喜的。去營帳裡睡吧，我和凡恩大人還有事要談。」
「遵……遵命，隊長。」
她等尤加走進營帳後，將營火堆旁的枯枝丟入幾根，然後重升了營火。
「妳的火焰魔法功力了得。」凡恩稱讚道：「第幾階了？」
「第二階。但距離第三階還很遙遠。」
「若我沒記錯，第二階是燼炎之力，對吧？」
「你也熟知艾諾森魔法元素嗎？」薔薇反問。
「略懂。風、火、雷、水，這四種我常研究。幾年來和惡魔交纏的日子，也讓我懂一些魔元素。」
「我目前修練到燼炎之力。那你呢？」長老說他連炎焰之力都沒有，但我還是想親自問清楚。
「連炎焰之力都還沒修練完成。」
「水元素呢？」
「水波之力，不過沒那麼穩定。」水波之力是水元素的初階力量，藉由釋出冰冷柔軟的水波來化開敵人攻勢，通常只作防禦、影響對方步伐用，因此和它種力量相比，殺傷力低上許多。
紅、藍、黃。愛翠絲記得從凡恩的鏢槍中射出的那三種顏色。「那雷元素呢？」
「不到雷鳴之力。」
她詫異的神情馬上浮起。三種魔法元素都修練得如此差勁，唯一達到初階力量的水元素，傷害對惡魔根本構不成威脅，那他究竟是怎麼擊退惡魔的？甚至是擊退他們好幾年？「恕我冒昧，凡恩，那麼你這幾年是如何擊殺墮落者的？」
「精準的槍法。」他把腰際的金屬鏢槍舉起，發出喀啦一聲，他扣上了和弩一樣的卡榫，往三十公尺外的一棵火焰樹射出一枚飛鏢。速度極快，愛翠絲連眨眼的時間都來不及，那枚四刃飛鏢便嵌進那棵火焰樹幹。
她再走近仔細一瞧，鏢下垂掛一條小長蛇抖動，蛇腦如鐵釘釘木板那樣和樹木合而為一。「我說過，我擁有過人的感知能力，我能聽、看、聞比正常人更遠的距離。水波之力很弱我懂，縱使我擁有的力量再怎麼薄弱，他們的鎧甲再堅硬、長舌甩得再噁心，對我都不是威脅。只要我射得夠準確，命中眼睛、耳朵、腦袋、心窩這些部位，再凶猛的惡魔都是掌下砲灰。更何況，火與雷元素的殺傷力本就不容小覷，想必妳也清楚。」
「我能看一下你的飛鏢嗎？」愛翠絲問，凡恩即遞給她一枚。她小心翼翼地拿著，飛鏢的溫度冷冰冰，摸起來不像是鋼材、生鐵、熟鐵或銅，且感覺比這些都還要堅硬無比。「飛鏢是甚麼材質？」她邊問邊遞還給他。
「雪冷晶，也有人稱之為白金。平民區某些地底下能開挖到，但最多是貯藏於冰霜絕境東側的冰山下。」
「它摸起來很輕，可是卻尖銳、硬實。」
「三年前我從冰霜絕境挖到一堆，現在我僅有的飛鏢數大概只能再對付兩百隻惡魔吧。」
「可是它的堅硬程度，你是怎麼作成飛鏢的？」
凡恩噗哧笑道：「貴族真的見識淺薄呢。在我剛說的那個地方，住著一個冰川角族的部落，那裏所有的成年男性都會打磨雪冷晶。他們也是平民哦，薔薇小姐，別再小看平民了。不過……冰川角族距離此地上百哩，我現在已經忘記前去的路線了，這讓我最近蠻頭疼的，沒有飛鏢的我，就和那棵火焰木上的小蛇一樣呢……好我知道我知道。」他最後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但聲音不大，愛翠絲沒聽清楚。
「你剛說甚麼？」
「我說我忘記去冰川角族的路了。」
明明還多講一句我沒聽清的話，薔薇暗忖，這傢伙前一秒像個英雄，下一秒又變回我在林間看到的他一樣怪異。「雪冷晶如果打造成刀、劍，或是斧頭、匕首，威力肯定無出其右。」
「可惜囉！我忘記怎麼走了，冰霜絕境如此廣闊，高原、平地、山脈、矮丘、冰沼等等的地形，要翻越已經是件難事了，想正確判斷方位我想是難上加難。」
愛翠絲靈機一動，大哥的偵查報告或許有冰川角族的資訊。她抽出內襯底下的羊皮書翻到艾諾森地圖，沿著冰霜絕境的每個地處、每條冰河、每座冰山、每個冰漥搜尋，可都不見任一個叫作冰川角族的部落。
他是說真的還是騙我？她思索了一陣子，凡恩已經走到火焰木上，把捕捉到的蛇肉拿到營火旁烘烤。大哥的資料不可能有誤……可是冰霜絕境這種地方，大哥恐怕也不敢隨便帶偵查隊太過深入。還是算了，眼下急迫的事不是打磨武器，找到足夠的兵馬與將士才是重點。
「喔對了，我想到一件重要資訊。」凡恩握著烤完的蛇肉一口口撕咬，油脂從他一邊的嘴角涓滴而下。「我會知道這部落，是因為有次誤闖了忍者村落，從他們的士兵交談中得知的。」
「忍者村落？」
「對啊！妳在翻地圖吧？找一下有沒有該地方位。」
愛翠絲在冰霜絕境的相對邊，找到了阿塔克沙漠，忍者村落正位於阿塔克沙漠的東南邊緣，該處的平民部落不少：忍者村落、武士之家、黑犬社、十字鎬族……她對比偵查書的平民區豪傑偵蒐任務的內容，找到拉茲撰寫的一項資訊，其中兩段這麼寫道：
暗影森林的東北邊，阿塔克沙漠的東南邊，住著一個忍者村落。村裡誕生過無數強者的忍者一族，世代信奉神秘的法涅爾神龍。深居簡出的忍者們，在村落首領愛里的領導下，守護著忍者一族的安危，防止外來入侵者的騷擾。愛里戴著一副露眼面罩，身著一套常見的忍者服，背後印了一個龍騰，髮辮長過腰際。他的忍術一流，但最近好像受了點傷，目前尚未查清原因。
「找到沒？」凡恩問。他手裡那串細長烤蛇肉快被他食用完畢，唯獨蛇腦仍掛於木頭的尖端。
「找到了，我們明早出發。」
「好。妳先睡吧，薔薇小姐，我還不睏。」
「我的名字是愛翠絲，你可以直接叫我愛翠絲，不需要加『大人』無妨。」愛翠絲解開劍帶，將背上的燼痕取下提著走至營帳。凡有耳的，就應當聽。凜風如語，在她耳邊低嘆，她在掀開帳幕時回首，凡恩正在把蛇的眼珠與頭割除。「凡恩，你知道堇在哪嗎？」
獵魔者的身子側對著她，營火在他身前隨風搖晃，火焰將他左側的臉頰照得明亮如天使，右側則像一隻陰暗的惡魔。
他停下啃咬的動作，鬆開了雙唇，蛇血由他佈滿油漬的嘴角滲出。「我不知道，說不定到了忍者村落就能見到她呢。」
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艾諾森樂章第二部：千鳥尖鳴-14愛翠絲
艾諾森樂章：冥冥魔海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