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停止的末日「八」

「爸爸。」小惠一臉擔心地看著嘉世「你精神好差，是怎麼了嗎？」

「沒甚麼…」嘉世苦笑著摸摸女孩的頭「只是昨晚沒睡好而已。」

沒辦法跟她說明這一切，不想讓她承擔莫名的恐懼，所以他選擇了隱瞞。昨晚的事不能說，不能讓她知道。男人想要自己承擔起所有的負荷，獨自面對那個可怕的存在。

沒問題，逃得掉的。現在這山上只有一條路，所以很難擺脫。等到進了Ｍ區那個叫月庭的瘋女人就找不到了，要在錯綜複雜的道路中找到一個確切的目標太難了，到時一定能逃走。嘉世如此告訴自己，並計算著離開這座山谷的步程。照現在速度來算，最遲也只要三天就能離開。

在這之前只要別再遇到，一切都能平安無事。他不敢想像如果遇到了該怎辦，只能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已經不想再跟那個瘋子說話，總覺得再說下去，會有甚麼東西就這樣崩壞。他現在還不能崩壞，在把小慧帶到安全的地方前，他必須得是人類才行。

千頭萬緒的想法深藏心底，顯露在外的只是一貫的笑臉。不希望小惠擔心的嘉世一邊吃著感覺沒甚麼味道的早餐，一邊在腦中盤算接下來的每一步。

那天上午，他們剛吃完早餐沒做甚麼探索就繼續往前。畢竟前一天取得的糧食很多，短時間內不需要再行補給。何況在這條路的終點還有幾間大型的便利商店，就算接下來的幾個休息區都沒有尋找糧食跟飲水，也能撐到最後才對。

這次為了避開月庭的搜尋，嘉世決定沿著鐵路走下去。一來考慮到通常不會有人走鐵路的盲點，二來也有想到如果馬路被汽車阻塞住而難以走過去該則麼辦的狀況。不過因為鐵路本身非常難走 ，所以大多時候他們還是走在鐵路旁的柏油小路上。

由於是下山的緣故，走得比平常快了點。接近正午的時候，灰濛濛的天空並沒有散去，只是四周的視野清晰了一點。這時嘉世正帶著小惠走過一座鐵橋，兩人小心翼翼地走著，避免自己踩空。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抬頭一看，只見遠處緩緩飄來一抹山嵐。他的心跳停了半拍，深呼吸一口氣後便低下頭繼續渡橋。他感覺得出那女的就躲在山嵐裡，腦中的某處如此訴說著。

現在不能急，如果掉下去反而危險。看著底下乳白色的黏稠河水，不復以往的清澈，嘉世總覺得要是掉下去恐怕不好受。

謹慎地渡過了橋，就在小惠的小腳踏上陸地的同時，那山嵐突然轉向，開始往他們飄來。強烈的警覺心自男人心中響起，他知道那女的要來了，必須在這裡攔住她。

假裝摔了個跤，嘉世就這樣跌倒在橋上。他起身後裝作很痛苦的樣子摸著自己的腳踝，只能坐在鐵軌上。

「爸爸！」小惠注意到他的異常了，一回頭想要過去。

「別過來！」男人舉起手阻止女孩前進「聽話！」

「爸爸…」她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那片霧快過來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那片山嵐「乖，聽話，下坡去馬路上等一下。別害怕，小白會保護你的。」

「可是…」

「放心，我不會亂跑的，等我腳好點了就會過去找你，妳也別亂跑。」

「我不要！」小惠就快衝過去了「我要待在爸爸身邊！」

突然，小白一口咬住小惠的後領，拉住了她。嘉世一臉感激地看了小白一眼，才轉頭看向小惠，道：

「別擔心，我們很快就會見到面的。」他頓了一下，又說：「如果你跑過來結果不小心摔下去了怎辦？你忍心讓爸爸一個人嗎？」

「我…」女孩總算明白男人的苦心「我知道了…」

說完後，她帶著巨犬走下鐵路的斜坡，坐在馬路邊的護欄上等待著。

「這樣就好了，不要亂跑喔。」嘉世已經看不到小惠了，也不知道她聽不聽得到，但還是開口了「妳放心，爸爸很快就會過去找妳的。」

有些事，嘉世不希望讓小惠看到。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溺愛女兒的父親，希望她能看到的總是好的一面。即使在這個末世美好或許已經變成一種奢望，他還是希望能盡力去為她追求。

所以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他不希望讓她看到。

那片山嵐果然還是飄過來了，如幽靈一般纏上嘉世的手腳。跟前些日子在Ｋ市東南遇到的大霧不一樣，這霧氣感覺像是有生命似的。他伸出手揮開眼前的霧氣，又見它們糾纏在自己指尖，又合併成一塊。這猶如在某種大型生物體內的觸感讓他感到噁心排斥，卻又沒辦法驅逐它們。

「哎呀…」

就像是事先說好的那般，月庭悄悄地現身了。那突如其來的竄出毫無徵兆，讓嘉世覺得彷彿她就是這片山嵐一樣。

「嘉世先生，你是特地在這等我嗎？」女子的臉泛起紅暈「人家好高興。」

男人不說話，他只是慢慢地站起來，擋在她的前面。

「怎了嗎？」她還是跟他保持了一些距離，就跟昨天一樣「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人家好害怕喔。」

「唉…」

原本不想扯上關係的，但現在不得不扯上關係了。下意識地握緊拿著工兵鏟的右手，嘉世問了個問題：

「廟前的那些人是你殺的嗎？」

月庭歪著頭愣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

「是啊，是人家殺的。」

「為什麼？」

「為什麼？」女子露出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殺畜生還需要問為什麼嗎？」

「他們不是畜生，是人類。」嘉世試圖說服眼前的她「跟我們一樣，我們也是人類。」

困惑出現在她的臉上，似乎無法認知到自己是人類這個事實。其實就連她面前的他也不敢肯定，她這個存在到底還算不算人類。

良久，女子皺著眉瞇起眼睛，雙手抱在胸前喃喃自語：

「我是人類嗎？我還是人類嗎？這真是個難解的問題。」

「啊啊，是人類沒錯。因為你現在不就在跟我這個人類對話嗎？」

「欸？」月庭突然吃了一驚「你說你是人類？」

「我當然是人類。」男人沒好氣地嘆道：「我肯定是人類，你也是。」

「真的…是這樣嗎…」女子抱著頭彎下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那些被我殺掉的到底是甚麼啊…我到底…在幹甚麼？」

「唉…」

嘉世知道她快崩潰了，所以沒多說甚麼。人總會遇到難解的難題，有時候如果想不開走火入魔了，難免會變成這樣。他也知道就這樣放著不管最好，只要她能想開，或許就不會那麼難纏。

可是如果她還是沒想通，甚至因此而抓狂的話，他也不會讓她好過的。

不知過了多久，月庭總算振作起來，但說出口的話卻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午安你好，嘉世先生。」女子笑著看向男人，說：「真是巧呢，我們竟然會在這裡遇到。」

那一瞬間，這女的把剛剛所有不利於自己的記憶都強制洗掉了。此時的她就像一個天真的女孩，剛剛聽到的事實已經消失在這片霧中。

嘉世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終於明白這個女的已經沒救了。無法跟她溝通，也無法理解她。兩人終究像平行線，永遠也無法交集。

這樣也好，把她當成敵人也簡單多了。女子總有種魅力，讓他以為自己跟她是相同的，是能對話的。但真實的狀況卻不是這樣，他永遠也沒辦法跟她成為同一種人。對他來說，她只能是敵人，是異類，沒有別的選項。

但就算這樣，到底該拿她怎辦才好？他卻一點頭緒都沒有。

「嘉世先生。」女子的聲音喚回了他。

「嗯？」

「跟我在一起好嗎？」她很認真地看著他。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嘉世慌了手腳，趕忙說：

「跟見面沒幾次的人說著甚麼…妳認真的嗎？」

「嗯！」月庭用力點了點頭「人家快寂寞到要死掉了，這個世界好像就只剩下我一樣。那種感覺好痛苦，人家不想再這樣了。」

「就算妳這麼說…」

「嘉世先生你一定懂得，那種孤單無助的感覺。」月庭用那半哭的語調述說著「死了也好活著也好，甚麼都沒有剩下。自己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在意自己，好像空氣一樣的感覺。你懂得吧…」

「我……」

男人想起了大學時代的那個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明白這種感覺。所以他閉上了嘴，心痛著。無論如何，他們之間不可能有著交集。他的手上並沒有沾滿血腥的罪孽，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他永遠無法理解殺人者的心，更不用說跟她在一起。這一切既存著悲哀也存著同情，霧氣中形成的兩人世界終究無法調和在一起。他就是異物，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難忍的沉默持續著，不知過了多久，嘉世才聽到那句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句話：

「唉…我明白了，是因為那個女孩對吧？」

凍結的冰冷從心尖兒竄上，毫無疑問，男人已經知道下一句會說甚麼。

「那麼我只要把那個女孩給殺掉，是不是嘉世先生就會留下來了？」

下一瞬間，嘉世查覺到自己已經衝向前去。

這個女人不能留下，抹殺她！

雙手緊握著工兵鏟，幾乎追不上自己的身體。撕裂般的劇痛侵蝕雙臂，僅僅眨眼的瞬間，兩人的距離已經縮到咫尺之間。

渾身憤怒讓自己緊咬牙齒，腳踝似乎拐一下，像是碎掉的不妙聲響喀擦，但衝刺的速度絲毫未減。

沒有任何理由，大腦在做出結論以前，工兵鏟早已化作一弧閃光，砸在毫無防備的女人臉上。她那朱唇尚未闔上，連那句話都還未說完。

緊接著，毫無阻礙地，女人的頭被拍飛。只剩下無頭的軀體立在原地，微微顫抖。

痛下殺手的元兇甚至還未察覺到自己做出甚麼，已經跌倒在鐵橋的枕木上。

良久，遠處才傳來某物落到水裡的聲音。

濃霧中的女子身影搖晃幾下，也落到鐵橋下的乳白色溪流中。

終於，這裡又只剩嘉世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