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安其羅第二次到系館去做實驗。再次面對那漆黑的房間、螢幕和小女孩，像著了魔一樣地盯著看。這次他不閉眼了，他想要把最後那一道淺綠色的門看得更清楚！
但門的影像一閃即逝……他又在不明所以然的情況下昏睡，醒在解剖室的病床上。
除了冰冷的空氣之外，周遭空無一人。
下了床，打開解剖室的門，進到實驗室辦公區，安其羅感到煩躁、惱怒，因為他又在同樣的地方失去記憶。
「陳立恩，搞什麼鬼！為什麼要把我搬到裡面去？」他找個理由發洩。
陳立恩坐在路博松的旁邊，他們兩個本來一起看著筆記型電腦，不知道在討論什麼。路博松把手放在陳立恩頭上，玩弄他的頭髮，看到安其羅出現，不屑地把臉轉開。
「不是我……關凌菲剛剛把你搬過去的。」陳立恩怯生生地說。
「她人呢？我去找他理論，那裏很冷知不知道！」安其羅想到關凌菲那鬼樣子之後更是憤怒。
「教授找她出去了，下午才會回來。」
「好，那我下午來找她。」
「不不不，今天別來吧……我和她有約。」陳立恩肥胖的臉露出為難神色。
「有約！你和那個女鬼要約去哪？」安其羅睜大眼。
「噢……你不知道，自從溫仁傑和你們家吳漫妮在一起之後，關凌菲就失魂落魄，我們和她畢竟同一個實驗室，想帶她出去走走……」
「呿……」安其羅不禁又瞄了關凌菲位子上，那張和溫仁傑的兩人照片。
他不想再多說，快步離開實驗室，走出系館。
＊
安其羅和梅若蘭碰面的地點是一個木製野台，中央有顆龍華樹，樹幹高聳、平滑直立，下面擺了兩張木桌和四張長椅，幾個同學在那兒乘涼。樹旁的展示架正好掛著校園影展的宣傳海報，沒有電影節目表，只有寫著的「2019 開啟」幾個大字，和下面梅若蘭的肖像。她穿著白色洋裝做出吃驚的表情，像是看到賣場的跳樓大拍賣一樣。
兩人見了面，踏著柏油路往校園北方走去。
途中經過臨時搭建的遮陽棚，底下擺著試喝飲料的攤位。顧攤學生帶著微笑，遞出小杯子。芳香的淡紫色液體，用人臉蜜蜂出產的蜂蜜製成，品質比一般蜂蜜更好。梅若蘭好奇問他們：「為什麼那些蜜蜂要長著人臉？」顧攤的學生卻答不出來。安其羅認為那是用來嚇天敵的偽裝，但是女方不同意，他們一邊爭論，一邊走上斜坡。
望舒樓四樓的自助餐屬於校內高級料理，地處半山腰，陽光從側面一整排落地窗大喇喇地照進來，順便把遠方城市景觀也送入用餐者眼簾。
「就像在鬼屋裡面一樣，一片漆黑！你就看到那個背影一直走個不停，然後我的精神就越來越集中、越來越集中……心跳加速，像是腦子要從眼睛裡被擠出來一樣！」安其羅激動地說。
「你的描述越來越生動了，不過應該就跟看鬼片一樣吧……一個人在漆黑的房間裡看鬼片，不是都會很緊張嗎？這沒有什麼不對。」梅若蘭不認為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用叉子吃她盤子裡的水果。
「不不不……這不一樣，這個實驗我做第二次了，這個狀態非常不正常……」安其羅搖著頭強調。
「你嗑藥了嗎？他們有沒有給你吃什麼藥？」
「沒有沒有，我是清醒的。」安其羅又堅定地搖頭。
「你確定？你不是說你醒來之後，事情就不太記得了？」
「只有看到那扇門之後的記憶消失，其他的事情都沒有忘……那個門，天國之門，正當我想看看裡面到底有什麼的時候，就失去意識……」安其羅忽然變得有點歇斯底里，膝蓋不小心撞到桌子發出碰撞聲。
「別緊張，實驗已經結束了。」梅若蘭握住他手說。
安其羅感覺自己失態，便閉起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天殺的，進不了那門，我肯定是個壞人。」他聲音已經安定下來了，故意開個玩笑讓女友放心。
梅若蘭看他恢復，鬆了口氣，思索一下便說。「既然那是一扇進不了的門，我們更要過得幸福，讓門後的天國也相形失色。」她聽說基督教認為天國是一道窄門，只有少數人可以踏進去，但她不認為進不了天國的人就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兩人還想再多說點什麼時，沒注意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他們餐桌旁。那人有一百九十公分，雖然已經六十多歲、滿頭白髮，體格卻如健美先生一般。
他是教授梅之言，旁邊站著實驗助理關凌菲。
「兩位，不期而遇。」梅之言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錯，故意假裝沒看到安其羅和關凌菲互相嫌惡的表情。安其羅很想向關凌菲抱怨他被搬到解剖室的事情，但在教授面前只能忍著。
梅之言拉開椅子，將手提包放在椅子上，接著就去買飯回來。
「我剛剛才從你的實驗室回來。」安其羅別有意涵地說，實際上他想表達的是：「剛剛才做完你那個看電腦螢幕的鬼實驗！」
梅之言哈哈一笑。「有趣嗎？」
安其羅皺眉不語。
梅之言彷彿看穿他想說的。「門，你想問的是那個門吧？」看到對方點頭，教授繼續說。「那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去的地方。」
「我會變成殭屍嗎？」安其羅問。梅若蘭在旁邊一驚，他問了她也擔心的事情。
梅之言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你們認為殭屍和人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安其羅說。「那還用說，它們全身都爛掉了。」
梅之言說。「沒錯，但那不是關鍵點。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們依循著本能而行動。」
梅若蘭在旁默默地說。「你現在不就間接承認自己把人變成殭屍了嗎？但是你又不坦白承認。」
梅之言不理會她。「你們應該無法想像，人類依循本能行動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設想一下，一隻狼咬死了一隻野兔，你們覺得這隻狼有沒有罪。」
安其羅和梅若蘭都沒有說話。
梅之言進一步說。「我們有必要訂一個法律，把咬死野兔的狼抓起來槍斃嗎？或者咬死鹿的老虎、或者吃掉小魚的鯊魚？」
兩人搖頭。
梅之言說。「沒錯，自然界就是這樣。而動物的構造很簡單，像個發條玩具、遵循本能而行動。但是如果今天，人類殺死另一個人呢？他有罪嗎，為什麼？」
安其羅簡短回答。「有，因為他是人。」
梅之言說。「對，因為他是人，會思考、會體諒他人的感受、受過教育。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做了這件事代表什麼、要付出什麼代價。他殺了人，法律就判刑處罰。以此類推，法律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明訂出來，規範人類行為，處罰罪人，以期建立良好的社會。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法律無法阻止人類傷害別人？
「舉例來說，一個人欺壓和羞辱另一個人，以至於被欺壓的人無法忍受而跳樓。如果欺凌者沒有明確犯法，則無罪。如果被欺負的人起身抵抗，犯了法，要被處罰。簡言之，人只要不犯法，就無罪，怎麼玩都可以。只要你比別人強，地位比較高，就可以讓人生不如死。」
「這和殭屍有什麼關係呢？」安其羅不耐。
「那些傷害別人的人，法律無法規範到他們，甚至還保護他們。聰明腦袋懂得用道德修身養性、懂得怎麼發揮同理心關心他人，但是同時，也為了自身利益做出傷害行為，只要把問題推給別人，自己就沒有做錯。只要睜眼說瞎話，自己就是善良純潔。這些人有罪嗎？」
梅之言看兩人沉默，又說。「相信基督教的人或許會說：『在主的寶座前，人會被審判。』另一些人會說：『他們受良心的譴責。』但是我認為，主不會審判、良心也不會譴責。人類恃強欺弱、自私自利，無法避免傷害別人。無論受了多高的教育、披上多莊嚴的道德外衣，都無法避免不斷地因為自身的慾望和需求，將別人逼到死路。因此，他們有罪，人人都有罪。」他說得有點激動。
梅若蘭閉口不語，忽然想到安其羅把小梅撞成殘廢的事。
「法律無法讓社會真正美好。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人類除罪化，讓他們變得跟動物一樣。」梅之言說。
安其羅身體一傾。「什麼？」
「像動物一樣，上了慾望的發條，為了自身利益活著，簡單、明瞭，不用令人作嘔地裝模作樣。因為只是小貓、小狗，所以沒有罪。」梅之言微笑看著他們的臉，好像在看貓、狗。
「就因為這個理由把人變成殭屍，實在太……」安其羅想反駁什麼，卻答不上來。
梅若蘭心裡一直惦記著小梅。昨天一到倉庫，就看見她一個人邊哭邊縫補自己的身體。她忍不住開口。「抱歉，我忽然想問一個問題，我有沒有雙胞胎姊妹？」
梅之言困惑地看著自己女兒，不曉得這個問題跟殭屍有什麼關係。他緩慢搖頭。「妳是獨生女，妳應該知道的。」
梅若蘭又問。「那你們最近有沒有殭屍又跑出來，然後失蹤的？」
安其羅趕緊補充。「前幾天在學校看到一個女殭屍，但是一晃眼就不見了。怕你們放任不管，那樣會有危險。」
梅之言和關凌菲互看一眼，教授說。「沒有阿，上次派對那個是意外，他早就回到工作崗位了。現在沒有樣本外流。」
梅之言看了看梅若蘭，又看了看安其羅，表情真誠，不像在說謊。
他也沒必要說謊，這人臉皮這麼厚。梅若蘭暗想。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