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快,不要給裘蕾種時間回復!」
倉庫外,「獵人們」陸續聚集。
他們身穿黑色制服,披著貼身的抗彈背心,頭戴鋼盔,臉上掛著與夜視儀一體的防毒面具,每個人都包覆在無機質的裝備下,無人露出面目與肌膚,宛如生來就抹去名字與人性的殺戮機器。
一個獵人在隊長命令下,從後腰包取出塑型炸藥,分別裝置在鐵門把手旁與門軸上,並插上雷管。在他打手勢示意安裝完畢時,其他獵人也已找好掩護。
他按下搖控點火裝置,鐵門伴隨三聲連環巨響而往內炸飛。
離門口最近的兩人朝室內投擲震撼手榴彈,緊接在閃光爆發後,八個獵人分成兩組,先後突入塵煙瀰漫的倉庫。四人排成一列,雙手以低預備姿勢握著德國製的九毫米口徑衝鋒槍,依序面向正面、左前、右前、後方,呈三百六十度警戒隊形,以機械化的動作搜索整間倉庫。
獵人們聽見孩童的哭聲,隊長下令一組人前往調查,他率領的小組發現黑衣女子的血跡,循線來到她原本躲藏的位置,卻沒有找到她或孩子們的蹤影。
「……真是怪物。」
看到血跡斷絕,隊長苦悶地低語。
「她」的槍傷已然止血,這對他們是壞消息。
『找到裘蕾種的幼獸了,請指示。』
耳機型通訊器傳來另一組人的回報。隊長感到納悶,裘蕾種不可能拋下孩子,獨自逃生,貿然逼近她的幼獸,有可能會誤入圈套。
「按兵不動,等待會合。」
就在隊長回覆後,他聽見──通訊器的另一頭,傳來金屬重物墜地的聲音,聲音接著骨碌碌滾動,像是陰雲裡的悶雷,正當他要對方查明聲音來源,一道閃光照亮整個空間,他不需要通訊器那頭的雜訊告訴他,也看得出另一組人的位置發生爆炸。
隊長立刻帶人前往支援,爆炸引發的火勢開始蔓延,他在煙霧間隱約瞧見躺倒的夥伴,但保險起見,沒有立刻上前扶助,以免落入另一個陷阱。他舉起拳頭,示意要隊員停止前進,接著獨自踩著無聲的腳步前往探查。
他又聽見那股「悶雷聲」,聲音從兩排貨架外逐漸接近。
隊長貼在貨架轉角,透過星光夜視儀的暗綠色視野窺探聲音的真面目。
只見一個金屬圓桶沿走道滾來,桶頂的輸液口與氣孔都被打開,不明液體灑滿整條走道,連成一條直線。就在桶上的「甲苯」字樣滾進隊長視野的同時,他注意到空中有個噴著煙霧與火花的圓柱體朝地上的液體墜落。
那是一枚土製煙霧彈。
「──退後!」
隊長注意到兩者的關聯時,已經太遲了。
火花點燃甲苯,黃色火燄竄入圓桶,桶內壓力瞬間提升,發生小規模的爆燃,四人連忙閃避,隊形大亂,隊長聽到後方也傳來「悶雷聲」,只見一道煙柱墜落,又炸開一團火炎,四名士兵被火勢前後包圍,進退不得。
一道黑影衝破火牆,鬼魅似地撲向尾端的攻擊手,剎那間黑影在人群中激烈舞動,槍聲四射,子彈橫飛,硝煙亂竄,拳影在煙霧間穿梭來去,哀嚎聲連綿不絕,彈殼在地上彈出一片叮叮噹噹。
場面在眨眼間混亂,又在眨眼間平靜。
隊長的衝鋒槍口對準黑影。
她反手擒住偵察手的左腕,用原本掛在他腰間的戰鬥刀抵住他的後頸,將他當成擋箭牌。偵察手失去意識,右臂不自然地扭曲,恐怕已被打斷。其他隊員也不省人事,即使還保持清醒,憑他們折斷的四肢也做不了什麼。
黑影離他五步,沒有露出破綻。
「把槍放下。」她說。
「少裝了。」隊長沒有放低槍口,「妳沒種殺人。」
隊長看穿她不會下殺手,但她也無意玩對峙的把戲。
隊長撞開被推來的人質,在黑影欺近他前方兩步時舉槍還擊,卻見黑影一手壓下槍管,另一拳捶向他的夜視儀,混亂間他看見黑影抓住他的右臂,接著視野天地倒轉,等他意識到,他已然倒在地上,被槍口抵住眉心。
海風刮進倉庫,擾動漫天的黑煙,火勢延燒到兩側的貨架。隊長的夜視儀被破壞,視野回復色彩,她單手舉著衝鋒槍,雙眼冰冷地俯視他的狼狽,火光將她映照出一道道搖曳的長影,影子宛如牢籠,在隊長的臉上張牙舞爪。
他苦笑,既嘲笑自己的大意,又讚嘆對手的聰明。
特種訓練出身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易燃的甲苯是許多倉庫火災的元兇,煙霧彈使用不慎也容易引發環境大火,兩者相加正是縱火的好材料,他們身上的克維拉背心和制服都有防火性,如果對手只有火,他們不會輸。如果只有火……
「開槍吧。」
「沒有必要。」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我習慣對自己殘忍了。」
隊長語塞。他並非無法反駁,而是從她疲憊又自嘲的笑臉,看出她自暴自棄的覺悟。身為一個男人、一個戰士,隊長沒有置喙餘地。
她移開槍口,移開腳步,轉身背對隊長,拖著半跛的右腿跨過倒地的獵人。
「妳能逃去哪?」
對著被火燄包夾的黑色背影,隊長像是鬥敗的狗,用僅存的尊嚴大喊:
「全世界都是我們拉比利的人,博士不會放棄抓妳的──小町月海!」
黑衣女子──月海──佇足,轉身。
火光在她的眼中閃爍,宛如萬丈深淵中的永恆之火,脆弱、孤獨、寒冷,卻不會熄滅。
「……無意義的問題。」
她笑了。
笑容中帶著懷念、溫度──又帶點哀傷。
她將衝鋒槍丟入火海,一口氣躍過火牆。
從地上爬起的隊長,只來得及看見──隨風飄揚的黑色裙擺,消失在火海的彼端。
她接回被嚇得發抖的兩個孩子,向他們低聲道歉,迎著海風離開著火的倉庫。
這是她生下孩子後頭一次被「拉比利」發現,但僅僅一次,就嚴重威脅到孩子們的安危。
槍聲、子彈、爆炸、火燄、搏鬥……儘管男孩的身體能力較同齡兒童強,女孩的智力較高,對一歲大的孩童來說,這樣的生活依然太嚴酷、太扭曲。這一次他們幸運地毫髮無傷,但下一次?下下一次?她能否保證奇蹟繼續降臨?
讓孩子們跟我走,真的好嗎?她自問。
要是又被拉比利發現,我還能保護他們嗎?她自問。
不,答案很明顯……只要她們還在一起,災難就不會遠離他們的童年。
那麼,該如何是好?
答案同樣不言自明──又或者,她從來都沒有其他選擇。
她花費一點時間,單方面調查到可以信任的育幼院,院區位在罕無人跡的山林,離最近的城市至少三小時路程。她幾乎是在恍惚中循線而來,回過神時,她已抱著兩個孩子,站在育幼院車道的鐵柵門前。
山上平靜無風,竹林白霧裊繞,這一刻遠比她想像的還要安祥,還要平靜。
她以慈愛而珍惜的眼神看著男孩與女孩,多希望他們一輩子在夢中安眠,不要醒來。
她沒有為他們取名字。因為她曾經相信,他們的父親有一天會回來,親自為他們命名。
這一天沒有到來。
山頭的太陽即將升起。是時候了,她告訴自己,不要再猶豫。
她蹲低,跳起,躍過一個人高的鐵柵門,在另一頭輕巧落地。
長裙下的雙腳踏著決絕的步伐,走向育幼院的正門。
雙手一面發著抖,一面用深怕驚醒孩子們的溫柔力道,將他們放下,斜靠在門廊牆邊。
她一手揭開長髮,一手勾起後頸的鍊條,從胸前抽出一只鍊墜。
鍊墜約一個手掌大,圓型墜身鑲著翠綠色的鏡面,金色外殼雕刻著古典的花紋,它並非價格不斐的工藝品,不過是可以在遊樂園用低價購得的紀念玩具──卻收藏著她與武重要的回憶。
她將鍊墜掛上女孩的短頸,希望有一天,聰明的女兒可以發現鍊墜裡的秘密。
這時,兩個孩子像是察覺母親的異樣,不約而同睜開雙眼。
她伸出手,想撫摸他們,哄他們入睡,卻縮回了手。
她害怕那輕輕一觸的溫度,會融化僅存的決心。
撐著打顫的雙膝,注意到時,眼淚已闖出她的雙眼。她自覺羞愧,雙手頻頻擦拭,不願讓兩張稚嫩的臉蛋瞧見她的脆弱,但淚水還是不聽主人的命令,不斷地湧出、湧出。
纖細的手指按下門鈴,以兒歌為調的歡快鈴聲,幾乎震碎她淚水的堤坊。
「我一定會回來哦。」
她強顏歡笑,說著再明顯不過的謊言,退後的腳步發出內疚的悶響。
她貪戀那兩對眼睛裡的純真,又沒有勇氣正視他們的疑惑,不爭氣地在孩子們與身後的迷霧間來回顧盼,無法決定方向。
「我一定會來接你們的。」
虛假的言語刺痛著她的心,但她沒有停止後退。
直到隔在她與育幼院之間的白霧,終於迷濛了孩子們的五官。
「所以,我一定會……」
黑衣女子閉上雙眼。
斬斷淚水。
──我一定會活下去。
她拔出陷在泥裡的雙腳,踏著被雨打濕的草地,用飛鳥般的動作躍過圍牆,奔進幽暗的竹林。
育幼院前門被人打開,一位戴粗框眼鏡的白髮長者探頭而出,發現兩位小巧的不速之客,立即驚覺他們代表的意義。老人四處張望,尋找是誰將孩子們棄置在此,卻尋不著任何人的身影。
孩子們似乎終於明白什麼,爆出洪亮的哭聲。
或許是基於職業意識,或是發自內心的慈愛,老人蹲下撫摸雙子,他發現男孩的布包塞著一張破舊的紙,將它打開,讀起內容。他愁眉深鎖,但不再試著尋找棄置者的蹤跡,將兩個孩子抱起,輕輕搖晃,試著哄他們開心。
藏身在竹林中的她,遠遠望著老人擁抱她的孩子,她的寶貝。
淚水淹滿她捂住口鼻的雙手。
為了不讓育幼院通知警方,引來拉比利的耳目,她事先匆忙寫下一封短信,模糊地交代她無法繼續扶養孩子的原因,且懇求院方千萬不要報警。她知道這麼做沒有保障,也許院方會堅持報警,也許院方會覺悟到報警也是徒勞無功……
未來有太多的也許,但她又有什麼辦法?
她拖著近乎虛脫的身體,拔開訣別的腳步。
朝沒有盡頭的迷霧跑去。
朝沒有未來的迷霧跑去。
直到她黑暗的身影,終於被白霧吞沒。
※
房間裡,藥水味濃得刺鼻。
骯髒的窗簾將太陽隔絕在外,老舊的燈泡是房內唯一的照明。
昏暗光線照亮的牆邊,貼滿各種醫學相關的圖表,還豎立著一尊人體模型。
黑衣女子──月海,坐在房間中心的單薄板凳上。
她的視線越過寬大的辦公桌,看著背對她的殘破皮椅。
「我為什麼要幫妳?」
椅背的另一面飄來男人輕浮的聲音──
「妳不怕我把妳交出去?」
「如果會,我來產檢時你就做了。」
月海冷靜回覆。和她對話的男人儘管難以捉摸,卻是眼下她少數信任的人。
她還記得兩年前,當她發現月經沒有來,心焦地想查明是否懷孕。她跑遍大小婦產科診所,總是因為沒有身份證明和大筆鈔票而被掃地出門,甚至在她捧著脹大的腹部求診時,得到的依然只有醫生在她背後留下的腳印。
走投無路之際,她透過地下管道,探聽到這名密醫的存在。
由於「體質」異於常人,她一度擔心密醫會心生懷疑,沒想到他比她更瞭解她──裘蕾種──的生理狀況。她沒有探問過密醫的背景,同樣是黑暗世界的住民,她深知打探秘密是一大忌。
只要密醫沒有出賣她,她就沒有懷疑他的必要。她考慮過密醫通報拉比利的可能,但產檢至今一年多的歲月,他有更多更好的時機可以下手,沒理由拖到昨日。
「孩子呢?」
「在安全的地方。」
月海理所當然地回答,而密醫也無心追問。
「妳肯定是走投無路才會找上我,不過妳說的沒錯,我沒興趣把妳交給艾倫斐德那個混蛋。」
「……你果然和拉比利有關。」
聽見「艾倫斐德」這個名字,月海的臉色一沉。
這名字是她多年歲月的巨大蛛網,光是想起那張笑臉,就讓她憤恨作嘔。
相對於她語氣中的警戒,密醫只是輕藐地笑笑。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人要放眼未來。」
密醫轉向他在十分鐘前就該面對的客人,同時將手中的色情書刊闔上。
長滿鬍鬚的油膩臉孔,在陰影中咧開半是奸詐、半是猥褻的笑容。
「我對妳的未來,也很感興趣。」
※
躲在狹窄的船艙中,月海打開窗縫,窺看夜色中飄遠的陸地。
黑夜消泯了天與海的界線,滿月高掛,像是在為誰哀悼。
和無邊無際的夜空相比,船隻小得像是求救用的瓶中信。
沒想到密醫爽快答應她的請求,不僅當晚就安排好逃亡船隻,更沒收取她任何代價。
究竟密醫有何企圖?在他慷慨的假面具下,是否藏著更長遠的陰謀?
對此,她已無心揣測。
她從側背包掏出一顆透明塑膠球,塞滿木屑的球體內窩著一隻大頰鼠,大頰鼠生著灰色毛皮,頭頂到尾巴有三條黑線相連。她把塑膠球打開,讓大頰鼠爬到她的手掌心上。
「恰咪,我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恰咪嗅聞她的鼻頭,她回以疲憊的笑臉。
船艙隨波浪起伏,她的回憶也隨之搖曳,浮上腦海。
她想起那座海中遊樂園,想起武,想起與武爭執,與武相戀,想起兩人衝動地結合,隨之殘酷地別離,想起自己再度流浪,發現懷有身孕,得到年邁產婆的幫助,在簡陋船屋產下她與武的雙胞胎結晶,她想起如何擁抱他們,親吻他們,為他們縫製童裝,帶他們到海邊嬉戲,想起他們的哭聲,他們在育幼院前的眼神……
與孩子分離不過一天,她卻覺得像是一年。
與孩子分離不過一天,她卻覺得像是一年。
──不知道他們還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
掛念著孩子們的笑臉,月海的心懸宕不已。
拋下孩子的她,是否不配再被稱為母親?
想著想著,淡紅色的唇不自覺流洩出微弱的音樂。
長弓背中扛……明月之妖精……
夢中徙步來……長夜無可待……
今宵伴君行……月夜觀囃子……
待君早日還……長夜無可待……
我欲長睡之……為我闔上眼……
我欲長睡之……母親懷抱中……
輕柔悠長的歌聲,在船艙裡徘迴不去。
這首歌她曾日日夜夜,為哭鬧的雙子吟唱,是她的父母為她創作的搖籃曲。
她來不及詢問父母歌曲的名字,但曾有個神奇的女孩為它取了名字──
月與海的子守歌。
月海不曾忘記。
但兩個孩子會記得嗎?會記得歌詞的隻字片語嗎?記得旋律曾在耳旁重複嗎?會記得有個母親耐心地蹲在床邊,唱歌哄他們入睡嗎?
又或者,他們會把這首歌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
月海不知道。
也許,忘記她才好,任何關於她的記憶,都會為他們帶來災厄。
她唯一能為他們做的,是離開。
走得越遠越好,去越大的國家越好,最好能引開敵人的耳目,讓他們分身乏術,無暇追查兩個孩子的下落。要是繼續待在狹小的日本,她的計畫就無法如願,但在幅員遼闊、人口繁多的「那塊土地」上,要找她想必和在沙漠尋找一粒沙同樣困難。
這艘船會載著她,遠離日本這個盛滿淚水的島國。
她望向窗外,望向望不見的目的地。
心想,就走吧。
到大海的彼岸,陌生的大陸……
時間,是二〇一九年,夏天。
故事,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