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徵用——你的車喔——」
通常一個人講話拉長音並不會出現什麼好結果，席歐知道自己應該要起身阻止帶著牛仔帽，而且全身沾滿了不知名髒污的克利夫坐上來，但他的身體自動的移到了隔壁的副駕駛座上去。
看來車子撞的不重，起碼還可以動。
「啊，還有，」克利夫看過來，而席歐瞇起眼睛，他仍覺得自己的頭像是要爆炸一樣，剛剛的撞擊好像讓車頭稍微撞爛了，他不禁想起一年前自己的另一輛豐田車也是經過類似的手段變得稀巴爛：「有點事想找你問問。」
席歐很想要說不要，他有些顫抖的伸出手將黏在傷口上的頭髮撥起來，然後瞪向克利夫那雙令人不安的異色瞳。
坦白說席歐對對方知道的不多，克利夫博士就像是神話故事裡的那種神祇，關於他的事蹟總是被基金會各個部門的人加油添醋。不過實際上的對方也不過是個部門主管而已。
譬如說巫魔幼女的行動分針，以及蒙托克程序的發起人。克利夫博士有著極為特殊的免疫體質，也因此他對於能夠扭曲現實的異常有著極高的應對能力。
當席歐這麼心想的時候，克利夫用藍色的右眼看過來，席歐並不擅長記憶人臉，他對於「如何判斷對方到底是不是克利夫」，都是用異色瞳作為標準的。
「好久不見了，O……不對，我記得你被降職了。嘿抱歉用這種方式出來，不過我不想走路就只好麻煩你了。」克利夫一邊將車子後退一邊說，聲音帶著某種節奏感，像是隨時可以搖擺起舞：「五十一區處理的怎麼樣了？」
「我想這不需要你操心。」席歐喃喃回答，他覺得自己沒有權利拒絕克利夫博士所謂的徵用，所以他在副駕駛座上挺直腰桿，用袖子將頭上的血跡擦拭乾淨。
「你看起來老神在在的啊。」克利夫說，一邊踩油門，席歐有點驚恐的發現時速已經破了每小時一百六十公里，他平常自己開車根本不會開到那麼快：「不過這不是我關心的事，順道問一下闕還好嗎？」
席歐愣了好一會，才察覺到克利夫是在問優的事情。
闕優。
他幾乎要忘記妻子——優的姓名本來就是這樣念的。奇怪的名字。
「我們很久沒見了。」他說，像是要把整個肺腑都掏出來似的。席歐瞇起眼睛，這個站點設在離城市很遠的郊區，所以要開往市區要一些時間。
所以克利夫徵用這輛車做什麼？幹嘛不回去站點開別人的車？不對，最根本的問題是對方為什麼不在某個站點內，而是在外頭遊蕩？席歐又開始覺得焦躁，他感覺到被關在站點裡接受調查的煩悶都回來了。
「哦——」克利夫發出一聲長音：「身為她的前同事，以及你的現任同事。我想有必要關心一下目前的事情發展。」
「有什麼好關心的？」席歐抬起頭，他感覺到傷口像是在被燃燒，整個頭都快要隨著這輛車子的震動而爆裂：「我們他媽的共識就是——我搞砸了五十一區。如果你有參加審判我的前幾場會議的話。」
「這個嗎，不一定啊。」克利夫聳聳肩：「你們不是還做了別的事嗎？」
「別的事。」席歐重複一次。他瞪向對方，當然克利夫也是基金會的高層，他理所當然會知道自己幹過些什麼。
席歐覺得自己整個人快要被撕裂了。
「那我們先談談別的吧。」克利夫狡猾的勾起微笑，上揚的嘴角幾乎要裂到耳邊，對方笑的時候露出了魚尾紋，令人感到某種窒息性的威脅：「話說，我上次見到闕是去你兒子生日派對的時候。」
席歐覺得不安，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慌恐。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而至於上一次是為什麼不安，他不願意多想。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狀態緩慢回到所謂的「基金會成員」：「所以呢？」
他總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間小小的質詢室，與其他人周旋。
「她看起來挺快樂的。」克利夫說：「不是嗎？」
席歐皺起眉頭，他有點不太明白這段對話代表的意義為何。他小心翼翼的思考，然後說：「能夠成家是優夢寐以求的事。」
「啊，這句話有紕漏呢。」克利夫在紅燈前停下來，他們以一種快到不科學的速度到了市區的邊界。
「聽起來你就是個旁觀者。」對方提高音量，一邊扭了扭頭，發出骨頭摩擦的聲響：「這可不行啊，你們不是夫妻嗎？闕她經歷了些什麼，你最清楚不是嗎？」
「你他媽到底想說什麼？」
「只是聊天而已。」克利夫的聲音冷下來。綠燈亮了，他再次往前狂飆，在片刻後低聲開口，聲音尖銳：「……基金會希望你從她的身上挖出情報，因為你們在五十一區做的事情等於謀反。你讓一個普通人進入了SCP-1051，還有在沒有經過表決的情況下，讓唯一的倖存者記憶被清除。」
席歐沒有辦法反駁。
「不過呢，以上是官方的說詞。」克利夫博士補充。
「但我想問的是，那個普通人到底為什麼要找到『■■■博士的信』，」對方說的輕鬆自在：「他對基金會是個威脅嗎？又或者是說，對基金會有威脅的人……
是你呢？」
克利夫博士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接著又說：「闕在全球超自然聯盟上班的第一天說過她要毀了基金會，當然那個時候每個特工每個研究員都說過類似的話，但那樣的她卻和你結婚了，很不可思議吧？」
「所以，」席歐想要在自己的腰際摸出手槍，他用所有的腦細胞歸納出現在的狀況。而且也很可惜的是他現在已經不是隨時能配槍的身份：「你是要來把我滅口的？」
「不是，」克利夫說：「因為我覺得你們也不知道這件事發生的真正目的為何。在最近幾年裡，我們所發現的SCP和以往已經大不相同了。我們在進化，當然，他們也是。看在我和闕交情的份上，鮑爾，我只想問一個問題，噢當然，還有徵用你的車。」
席歐吞了口口水。
「真是個好天氣呢。」克利夫喃喃地說：「你啊，知道■■■人在哪嗎？」
「……■■■？」席歐再次重複。
「很久以前曾在麻薩諸塞那的研究站擔任管理職位，後來就失蹤了，他留下了一份研究資料，但那份資料也遺失了，雖然當時負責轉檔的人員被臭罵了一頓，我們也只找回了一部分。而這一部分的資料恰好跟五十一區有某種關連。」克利夫說：「啊，你是不是要下車了？」
席歐回過神，他知道自己離和優準備會面的餐廳已經超過了距離，而克利夫這時踩下了煞車，席歐差點又把自己撞到二次傷害。
「你知道嗎？」克利夫重複一次：「■■■在哪裡？」
席歐覺得記憶似乎有什麼閃現，他搖搖頭，但卻又用不確定的聲音開口：「我不認識他。」
克利夫瞇起眼睛，然後說：「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你就在這裡下車吧。如果你考慮清楚的話，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
「什麼考慮清楚——」
當席歐意識到自己必須阻止對方的時候，他已經看著自己第二輛車往市區的盡頭狂奔而去，被撞爛的車頭隨著急速有著劇烈顫抖——而他媽的車貸他甚至還沒還完。
他愣了許久，剛剛克利夫的話在腦中混亂成一團，每句話都似乎毫不相關，但卻又覺得好像在問他一個巨大的問題。
是什麼問題？
「該死……小優。」
他媽的。
席歐趕忙往反方向跑起來，他記得自己費盡所有的關係所申請到的外出時間只有短短半天，但現在有絕大部分都被那個白癡博士給用掉了。
等到席歐終於跑到餐廳門口時，他已經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從以前在基金會小研究員時，體能就不是自己的強項。在聯合訓練的時候，席歐的成績都是最低的。
他記得那時的同事們會調侃他，說當後勤人員也是需要體力的。
他氣喘吁吁的爬上樓梯。在餐廳的角落了看到了對方。
「小優。」
被呼喊名字的身影抬起頭，在光影中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你有點遲到了。」
那瞬間，席歐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感。這甚至可以暫時驅逐這一年來縈繞在心頭上的罪惡以及悲痛。
他在優的對面坐下：「小優。」
「你受傷了？」優皺起眉頭，然後站起身，席歐感覺到對方的手撥開了頭髮，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撕開的包裝紙，一股刺痛感伴隨而來：「天啊，怎麼了？」
「妳的前同事好像在進行什麼任務，不過這也不關我的事。我是說……剛剛在來的路上，我遇見了克利夫博士，他拿了我的車，別擔心我會處理。」席歐下意識的抓取了對方的手，很滾燙，這似乎不是平時正常該有的熱度：「小優。」
「嗯。」優抬起視線，一如往常的像黑洞一樣的眼神。
同時的瞬間，席歐感覺到一股毛骨悚然。
他想起了先前自己與優所做的那些事情。他有股衝動渴望把自己從現實中抽離，畢竟他們有新生活要過。只要熬過了這次五十一區的調查，席歐會為自己搞到一個好站點的職位，帶家人一起去那裡遠離塵囂的生活。
不需要再去思考。
「你會餓嗎？」優說，向他溫柔的又笑了。
自己在被質詢時，總是覺得只要出來見到其他人，一切就會煙消雲散，但實際上看到了優，眼前所見的事物都彷彿長了尖刺，往內心過於軟弱的地方刺去。
「不……我不會。」席歐喃喃地說，他看著優的臉，有點想不起來他們以前，或者至少該說是上次見面？應該是三個禮拜前是怎麼相處的。
但他們還是點餐了，而侍者也送上了餐點。
「剛剛蘿珊妮有來找我。」優說：「就是聯調局的那個女孩。她在剛上任的時候其實就有處理過基金會和全球超自然聯盟的會議，只是她大概不記得我們曾經接觸過。」
「大概就是我們結婚前的那個時候，她代表特異事故處參加聯合會議，雖然那個時候會議上我們都在吵架……」
席歐對於這些話沒有認真聽，他開始思考起更久遠以前的事情。但每一個記憶，關於他所處理過的收容以及專案，都令人不安的全部都導向了剛剛在站點喬治給他的提議。
「退休」。
這就像某種模因異常似的，在自己的體內扎了根，然後擴散到過去與未來的每個思想。之後在思索到每一件事情時，席歐覺得自己都會開始想起這個提議。
「你看起來挺累的。」優說，將眼睛眯成了一線：「辛苦了。」
席歐抬起頭，他逼著自己與優視線交錯：「我……」
要說什麼呢？
他伸出手，而優也伸過來掌心。席歐握緊對方，那粗糙的血肉摩擦著自己的皮膚。這是日常生活最大限度的肉體接觸。
他想到了蜜凱拉和佛恩，他的女兒和兒子，如今在俄亥俄州的老家那生活。他至少半年沒見過那兩個孩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念有的時候出門，蜜凱拉會戰戰兢兢的把手伸過來，而席歐也會遲疑地抓住對方。那個時候優會在旁邊大笑著說他們真是對彆扭的父女。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念佛恩還是個初生嬰兒的時候，半夜睡在他的胸口上，那個時候席歐會感受到那孩子的心跳，比自己快了許多。
快到像是，彷彿一分神就會展翅離巢。這個孩子就會成為大人。
有的時候這些記憶會突然冒出來，因為已經融入了他之前的日常生活中。那似乎是自己的一部分。但席歐不確定他是否想念這些，因為自己失去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記他曾經是個有家庭的人。
然後那個瞬間，他再次想到了顧莫予。
優看著他。
而席歐沒有勇氣說出口。
「吃完後我們去開個房吧。」他低聲轉移話題，然後把叉子戳進牛排裡，流下來的血水讓席歐想到了剛剛的車禍。就算車子回得來，駕駛座八成也會是一團糟：「不過，上次還有上上次也是類似的流程。還是我帶妳去別的地方？」
「雖然我不知道這裡有什麼……」
話接不下去。
與其說在這種喪失生活意志的現實裡，去汽車旅館開個房間美其名紓解壓力，倒不如說席歐只是想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而床的另一邊他會知道有一個體溫永遠比自己高的人存在，絕對不會離開自己。
那就像是一根穩定現實的茅。
「席歐。」優低聲的說。
「我在聽。」
甜點的盤子敲著桌側，侍者收走了主餐。而優幾乎一口都沒吃。席歐這個時候才覺得事情像是要偏離了軌道，有什麼正在逐漸崩塌。
「你記得，我們要佛恩的那個時候，」優開口，聲音柔柔的，像是浸在了棉花糖裡，但是席歐覺得，有點甜膩得喘不過氣：「你給我打了很多針調整我的荷爾蒙不是嗎？」
「對……但正確來說，是把妳被那個異常侵蝕的身體所產生的『異常性』用藥物蓋過去，讓胎兒能夠在自然淘汰時期勝過妳的免疫系統……怎麼了？」席歐感覺到緊張，像是有什麼怪物要吃掉自己的臟器，整個人都陷在泥沼中，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其他人了：「妳怎麼了？有產生什麼副作用了嗎？」
優看著他，一如往常的。
他不能再失去其他人了。
是什麼促使自己有這樣的念頭，席歐不想去思考，他從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想要去想這些事情。但他唯一清楚明白的，就是如果當時能夠再多做些什麼就好了。
如果他能夠阻止基金會的前輩離開就好了；如果他能夠去見寇罕最後一面就行了。
如果他可以阻止優。
如果他在顧莫予哭著說不要這麼做的時候，採取了什麼行動——
「副作用？」優勾起嘴角，露出了那像是感到困擾的笑容：
「雖然過了比我預期還要久的時間才發現，但……可能是我終於變得更像個普通人類了吧。」
像個普通人。
「妳會沒事的。」片刻後，他說。
接著握緊了優的手。
「妳和這個孩子都會沒事的……」
然後席歐又想起了那是在很久以前，佛恩剛誕生的時候，他向優承諾過他會讓他們的孩子正常且平凡的活下去。他們會知悉這個世界的異常，也明白與之共存的重要性。
但他沒有做到。
「欸、咦，你用不著哭吧？」優笑著伸出手，那雙手曾與阿克罕緊緊相連；曾送走了無數生命；也曾溫柔的帶來新生；然後，也親自的，為五十一區的倖存者顧莫予打上了記憶消除劑。
他想起喬治的問題。
「席歐？」
「我沒有哭。」他壓低聲音說，接著掏出了基金會給他的手機，假裝查看自己的外出時間還剩多少。
然後，他在上頭看見了訊息。
「請盡快回來。我們知道他在哪了。」
事情肯定是從這個瞬間，偏離了正軌。
TBC
創作內容
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