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３７＞笨蛋
「那麼妳現在就知道兇手是誰了吧？」
「呀？」
此時，那個人，只隔著幾步之遠，關注著明旭和小卷倆。
突然被這麼一提到，她覺得既心虛又不安。
就像是個無意間闖禍的孩子，恰巧撞見大人們正在討論該如何懲罰自己，慌慌張張地只想趕緊逃離這裡。
但當一回頭，便又想了起來。
自己根本就不在那啊？
於是懷著僥倖，鬆口氣的同時，又不禁往前靠了一些。
即便她已經告訴過自己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那麼......」明旭拿出手機，盤算著螢幕上的時間，短暫沉思後，似乎決定了什麼，便往圍牆邊懶懶散散地靠去。「好吧？本來是不打算邀功的，但看妳這樣就算給再多的提示也沒有用。」
「喂！不要說得好像我是笨蛋一樣！」
「來這，坐著聊吧。」只見他像是早就在那鋪好了野餐墊一樣，理所當然的隨地而坐。
小卷完全沒有跟上現在的節奏，這麼悠閒的步調是可以的嗎？她可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赴約的呀？
不過一回神，卻發現自己早就已經抱好膝蓋、像隻乖巧的寵物一樣坐在明旭身旁了。
她表情複雜地皺起了眉間，總覺得這樣不太對，但又說不上來該怎樣做會比較好。
抬頭一看，是藍得透明的天空，數量不多的雲，說明了這一天都會是好天氣。
四周一瞧，天台的環境其實比她想的還要髒亂，細小的灰砂滾滾不絕，宇倫和甘蔗丟在這的菸蒂也比預料中的多。
午間揚起的風，在他們面前刮出了恬靜的鼾聲，如果可以在這貪個午覺，一定會作出很浪漫的夢吧。
被這種氣氛抱著，什麼本子、什麼班費、什麼天台之約，好像突然都變得不重要了。
雖然還有一些事卡著要去解決、底下也有一堆人正等著看好戲，不過能像這樣享受著這片天空，也只剩下這時候了吧？她決定好好地把握起來，給自己喘口氣。
放下了腦袋裡那團打結的毛線球，小卷看著像年糕一樣被拉長的白雲，好想咬一口。
而明旭順著她抬頭的角度望去，心想著該不會是在找外星人吧？果然是個怪女生。
「妳的坐姿啊。」
「嘻嘻、很可愛吧。」
「裙子會走光吧。」
「我有遮好啦。」
或許是難得的平靜，讓小卷的心情也變得輕巧起來，調皮地希望這輩子能停在這一刻。
也趁著一陣微風，明旭開始了閒聊。
「昨天，我買了一杯綠茶，付了二十塊。」
「好便宜呦。」
「然後今天，我買了一杯蜂蜜綠茶，卻付了五十塊，為什麼啊？」
「因為加了蜂蜜呀，你笨蛋嗎？」
「那麼，三天前的白天，這本教室日誌還不會自己寫字，到了晚上就突然會了，這是因為加了什麼？」
「咦......」
小卷寬廣的視線就這麼掉了下來，她抱著責怪這份掃興的表情往身旁看去。
「再來，原本會寫字的是這本舊的，」明旭將本子攤開，自從－－『小卷和嘉柔回到學校裡，向學務處要了一本新的教室日誌替換。』後就沒有再多任何字了，而那句－－『小卷我讓妳不舒服......』則是出現在新的那本上。「現在卻變成了新的那本，這又是因為多加了什麼、少掉了什麼？」
「多......加了......」在無意之中，小卷的眼眸已經被明旭牢牢地繫上，不讓她有任何一絲鬆脫的機會，直到思緒的白霧逐漸覆蓋，厚重得壓垮了那條看不見的韁繩，她才終於得以掙脫，往偏移的方向放去。
「多加了？」
「多加了......蜂蜜......」
「......」
「......」
「喔，原來是這樣。」明旭很慶幸自己的錯愕只有短短幾秒，否則隨著理解過來所需的時間增多，也就代表自己的智商越低。「什麼時候發現的？」
「呼......」她嘆了口吁，將眉毛和眼角洩氣，嬌瘦的的雙肩彷彿斷臂的天秤一般垂擺。她拿出手機，點開和明旭的對話紀錄，回顧昨天的訊息。「從你說『妳拿到新的本子就馬上把書套給我換過去懂嗎？』這裡，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但是......」
「但是？」
「但是就覺得只是多心了嘛？自己哪有這麼聰明呀，不會這麼容易讓我猜到的。」小卷勉強做出的笑容，脆弱、充滿瑕疵。「而且......」
語未落盡，明旭靜靜等待。
就算不去聽故事，空氣中盈溢的顏色也足夠讓人準備好盛接即將落下的眼淚。
但不如所料，小卷就只是將表情弄沉，並淡淡地敘述著。
「而且，我很珍惜這個禮物。」
雖然不過就幾天前的事情，但她想，往後無論何時，當回憶起這段故事，背後的鳳凰木一定也還沒開花吧。
「回憶是虛假的，我們用時間染墨，讓它看起來像自己想要的樣子，如果沒有用文字、照片、或其他的客觀方法記錄下來，那麼大家的故事就會不一樣了呢？」
在一抹甜膩的微笑之下，她伸手接過那份生日禮物，眼中滿懷憧憬，並聽著笑容的主人繼續意喻深遠地說。
「多年以後，當你們又聚在一起，如果沒有人記得某天某日到底是怎麼度過的，那不就很可惜了嗎？所以呀，要好好守護大家的故事哦。」
「怡潔學姊這麼說的時候，讓我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哦。」小卷雙眼中短暫的晶亮再度黯淡下來，是回憶落幕了。「所以，我希望那個書套，能單純只是一份充滿祝福的禮物就好了。」
「這麼說，昨天妳看見換上書套後的本子在寫字時，不全是因為害怕才闔上的吧？」
「難過比較多一點......」小卷終究還是個愛哭鬼，只不過這次，她只肯紅起眼眶，並不打算落淚。「晚上回到家，我一個人想了很多。」
「嗯？」
「明旭，你覺得會不會是我反應過度了呀？」
「哪方面來說？」
「會寫字的教室日誌，是讓人覺得有點毛毛的啦，但也不全都是壞事吧？比如說呢......我們救了嘉柔跟那個小妹妹呀？」
「嗯哼。」
「比如說呢......比如說......文薏的事情，我們是最早知道的，這個算是嗎？」
「不算吧。」
「唔嗯、好吧、不過我就想通了一點哦，雖然本子上寫出來的大多都不是好事，但那些事情會發生，又不是因為本子的緣故。」
「是啊，她就只是記錄下來而已。」
「對吧對吧？你看看，我又沒有因為這樣而受過什麼傷。」
明旭將臉偏了過去，從小卷那尺吋可愛的厚底鞋依序看起、到黑色的長襪、到纖瘦的大腿、到落半的摺裙、到扁塌的屁股、到竹竿樣的腰、到小巧的胸、再到那頭蓬鬆的長捲髮上。
除了營養不良以外，的確是一點外傷都看不到。
但那在張強顏歡笑的瓜子臉龐上，雖然修長的睫毛仍瞇著笑容，底下卻有一雙哭紅的眼睛。
「嗯，妳看起來很好。」
「對呀？我相信怡潔學姊不會害我的。」她不敢笑得太燦爛，怕把眼淚擠落下來。「所以呢、這件事、是不是、到這裡就好了呀？」
「這是妳的決定嗎？」明旭不帶任何情緒地詢問著，就怕會左右了她。
「這......」小卷又將膝蓋抱緊了些，莫名地鬧起脾氣。「這個，你幫人家決定嘛......」
這時，那個人，又靠得更近了一些。
她想要好好地和小卷說聲對不起，但她知道自己沒辦法開口，又怕會被明旭發現。
而且天台上的風吹得她頭暈目眩。
不打算決定些什麼，明旭只是又再看了一次時間，並把話題帶往另條路上。「對了，嘉柔要我和妳道歉。」
「嘉柔？」
「但她說不要讓妳知道這是她提起的，怕妳覺得她很做作。」
「我怎麼可能會這樣認為呀！」
「總之，是關於我誤會妳的事。」專心、嚴肅、認真地面對著小卷。「聽說，因為我懷疑教室日誌上的字是妳寫的，所以妳哭得很慘。」
「我、我哪有！我沒有哭呀！而且那也不能說是懷疑......」
「對不起。」
冷不防的一句道歉，語氣卻意外真誠地刺眼。
小卷鬧起彆扭，心有不甘地撇過了頭，她才不想要再看見這個一直欺負自己的男生了。
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不再去想這件事，他怎麼可以這樣？完全不管人家的心情就拿出來講，還很卑鄙地道了歉，那這幾天的壓抑又算什麼嘛？
奇怪？怎麼鼻頭會突然一陣酸呢？一定是因為又被明旭欺負了吧？真是的，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弄哭我......
「......我不要、」小卷感覺自己的喉頭湧出了酸和辣。
「還得寸進尺啊？」
「我是說我不要你道歉啦！你又沒有做錯！」還被加了一點甜。
「至於為什麼會把妳列入嫌疑犯呢？」明旭趕在她情緒被玩弄到崩潰之前。「因為我從來都不覺得妳是個笨蛋。」
「什麼嘛......」
「頂多就是個很怪的女生。」
「吼呦......你不要鬧我啦......」
「在女廁的時候，出現奇怪的聲響，妳知道那可能是種危險，選擇躲藏起來，還懂得立刻向我求助。換作是嘉柔，大概會傻傻的直接走去確認，然後被殺掉。」
「嗚......你不要亂說話啦......」
「看見本子上寫的字，妳知道那些事情很嚴重，一旦公開了很有可能會被當成是犯罪證據、或衍生出更多問題，而妳寧願和所有人為敵，也要保護重視的事物。如果是蘇打，大概會鬼吼鬼叫把當事人都大罵一頓。」
「就算蘇打會生氣一定也是因為關心呀......」
「妳分得清楚誰可以信任、誰可能壞事，如果是雨蓉......」明旭停頓在這，想了想，最後並不打算說下去。「總之，雖然本人沒有自覺，但我相信妳是個機靈的女生，而至於道歉的原因，是因為......」
「就拜託你不要道歉了啦......」她趕緊將小巧的手掌蓋起整張臉，總覺得這幾天一直在哭，哭得很丟臉。
「......因為妳是個善良又真實的女孩，我不該認為妳會做出那種工於心計的事。」
「妳那麼信任我，我卻懷疑妳，」
「是我不好，」
「對不起。」
小卷停下了哭聲，愣在半空中，許久都僅僅只是沉默無語。
幾秒過去，也可能是幾分鐘、或幾個小時，雖然不想白目的破壞氣氛，但明旭真的感到一股反胃，這種暖心的話真的不適合從他嘴裡說出口。
下次再碰上這種情況，還是換個台詞吧？
在他正準備將視線抽開時，看見一隻纖細的小手，以微弱的力量將自己的衣袖勾起，就這麼緊緊地抓著，往她的方向慢慢拉過去。
沒辦法了，先讓她哭一段時間吧。
......不，這次不行。
時間差不多了。
「回歸正題，如果說要讓我決定的話，是不可能就這麼算了的，至少得像我一樣，好好地道個歉。」他抬起傷殘的手臂，輕輕按在小卷的頭上，在界線之內安撫著她。「我不管她的用意是什麼，總之妳哭了，她就得付出代價。」
「明旭，沒關係了......我原諒你、也原諒她了。」她啜著泣，楚楚可憐地抬起頭來。
「不管怎樣，都是怡潔的錯。」
「咦......」
「就像謠傳的一樣，她是個壞女人、是個女巫、是個婊子，所以，我要處罰她。」
「不、不要這樣......」
小卷不想要再看見明旭殺人了，不管是透過文字、還是消息、甚至是親眼所見，她都不要。
而就光憑這幾句對話，她完完全全相信明旭有可能會直接走下樓把怡潔幹掉。
但同時，她也相信不管用什麼方式阻止，他都不會對自己動手。
在這極度危險和異常安心的衝突下，小卷粗魯一拉，任性地將明旭的手臂緊緊抱入懷裡，打算用自己微不足道的體重來牽制他。
「嘶－－」不過隨即傳入耳裡的，是明旭因傷口被擠壓而發出的疼痛悶聲。
慌慌張張放開手時，已經來不及了，接近腕部的繃帶已經泛出深紅。
「哇！哇！哇！哇！對、對不起！」她在一旁手忙腳亂驚慌失措，嚇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嘖、又裂開了......」血應該流了許多出來，明旭看著小卷，想把她從這裡丟下去，而且是朝外圈，這樣可以飛久一點。
「我我我、我要叫救護車嗎？」
「叫垃圾車把妳載走啦。」
「對不起嘛！你突然說那種話，我很怕你要對怡潔學姊做什麼呀！」
「看我現在這樣，怎麼可能會自己動手。」
「我忘......咦？什麼、意思？」
一股寒意直直從小卷的背脊竄上腦門。
希望只是自己反應過度了，否則剛剛那句話的意思是可以很嚴重的。
如果再抱緊明旭另一隻手臂能逼他說出來的話，她真的會這麼做。
「嘶......」明旭將手臂自然垂擺著，暫且舒緩痛楚，五官稍微從扭曲中回正以後，他以動作回應了小卷的疑問。
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是用來包裝膠囊藥丸的塑膠片，上頭空了幾顆。
「這是在沈靜的包包裡找到的。」他刻意在小卷面前晃了晃，講話的音量突然增大了許多。「她毒殺澤緯時，就是在飲料裡加了這東西。」
「怎麼會......？」小卷看著空出的那幾格，稍微數了數，心都涼了一半。
「這種毒的藥效來得很快，一個小時內就會讓腸胃燒起來，接著侵蝕頭部，像鹽酸一樣腐蝕大腦，最後肺部、氣管、靜脈，會急速腫脹。」
「明旭......別這樣......我剛剛已經原諒她了哦......」
「會讓人覺得正被火燒、卻又像要窒息，分不清楚自己是誰、只知道痛苦。」
「你不會的......雖然你是個壞人，但是......」
「我會，我讓嘉柔騙她喝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