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二. 鏡中花
千眼遍照之內，鏡華天女向下伸了一個懶腰。
她粉嫩的小拳頭弄歪了一面鏡子，鏡中的醜女孩若有所感，掩面哭了起來。天女沒有聽見她的哭聲，轉個身踢一下腳，又弄亂了好幾面浮在空中的銀白鏡面。鏡面裡無數的臉孔喜怒哀樂不同的表情變換，分分合合的人兒構築一幕幕悲歡離合，安詳寧靜的千眼遍照之內，頓時響起一陣清脆的叮鈴聲。
單腳勾著絲帶，飄浮在空中的鏡華天女睡得正好，這會兒才不想清醒呢！千眼遍照是舟天聖主為她布置，在這片由銀鏡組成的花園裡酣睡笑鬧，閒暇時飽覽眾生相，徜徉在和煦的日光中，鏡華天女得天獨厚。
她又踢了一下腳，鈴聲變得愈響。鏡華天女總算肯睜開眼睛，離開溫暖的夢鄉，隨手拉上絲帶覆在不著寸縷宛若嬰兒般細緻的肌膚上。
「彤子又貪睡了？」
隨著鈴聲到來的訪客聲音低沉，一身金黃肌膚渾圓飽滿宛若母獅，戰盔、戰甲如朝陽耀眼。眼前是難近女，須彌山顛倒峰打擊邪惡的勁旅，同時也是鏡華天女最親密的好姊妹。彤子藕紅色的圓臉閃閃發光，染上嘴角的笑容宛若新萌的花蕊。
「青兒！」彤子伸長雙臂，讓青兒將她拉下半空，縮起雙膝賴上難近女的胸脯。
「別玩了。」青兒拍拍彤子的頭髮，飄浮的髮絲像海蜇的觸鬚在空中揚起一波銀浪。
「你難得來看我，當然要多玩一下。」彤子說：「你完成任務了嗎？過程都還順利嗎？」
「只是一個還沒長成的噬佛，有你的鏡子，輕易就逮到他了。」
「小事一樁。」彤子在她臉頰親了一下。「把你的刀放下，好好坐著，我有個東西給你看。難得好姊妹來拜訪，且讓我招待你一杯，再給你一點驚喜。」
青兒解下隨身的雙刀，盤膝坐在絨毯上。彤子趕忙飛進鏡子之間找出銀杯、銀碗、銀壺，給客人倒了滿滿一碗香氛四溢的飲料。蘇摩是凝結的月光，源源不從月球上沁出，滋養精氣神，回春長生。
「我說月宮天子待你可真是不薄，連純粹的蘇摩都讓你帶出月峰殿。」青兒吸兩下鼻子，挑起眉毛說。
「他說這是我陪他聊天的獎賞。他好可憐喔，年紀大了只能關在月峰殿裡頭，哪兒都不能去。舟天聖主——無上光明潔淨——要我每個月帶鏡子去看看他，陪他看看三千世界。」彤子撥開鏡子，捧著銀盤飛回青兒身邊，途中還要騰出手把飛上半空的杯子給抓回來。「你把戰盔也脫掉吧，那些金銀銅鐵看起來好沉。」
「身為聖主的難近女，戰盔是我等不能鬆懈的職責。」
「青兒好嚴肅。」彤子給她一個上下顛倒的鬼臉，垂下手臂送出手中的蘇摩。「我都要給你看好東西了，還這麼小氣不肯把戰盔拖掉。」
「上次偷藏我戰盔的事，我可還沒原諒你。」
「我都賠不是了嘛！」彤子嬌嗔道：「青兒好愛記恨。」
難近女端起銀碗淺啜一口。「看看你今天有什麼好玩的事物，我再想想該不該原諒你。」
「你等著！」
彤子把手裡半滿的杯子隨手一丟，銀白色的飲料在半空中散成一片水簾，再漸漸淡化成一股醉人的香霧。彤子穿過霧氣，潛入鏡海中撈取目標。忙了老半天，終於順利撈出給其他銀鏡覆蓋的黑鏡，趕忙端到青兒面前獻寶。這面鏡子和其他鏡面不同，鏡中闐黑一片，看不見任何光景。
「你看，聖主給我的黑鏡子。」
「你上回不是給我看過了？」青兒皺起眉頭。「我記得你說你看不穿不是嗎？」
「這鏡中的壞道士是個調皮的壞蛋。」彤子笑說：「這世上六道眾生莫不樂意將生活展現給我觀賞，他偏偏就要把聖主的鏡子弄得漆黑。」
「你說的驚喜便是這個？一面神通如鏡華天女也看不穿的鏡子？」
「有點耐心嘛。」
彤子鬆手讓黑鏡浮在半空中，雙臂甩開纏身的絲帶，左手畫了個圓，右手畫了個方，嘴裡輕頌咒語。
「對鏡方圓。」
隨著她的手勢，空中出現一方一圓的銀色光圈，然後轉為殷紅交疊在一起。黑鏡緩緩將紅光吸入，汙濁的鏡面頓時生出炭火般的光輝，映出一張猛禽般的臉孔。
「你辦到了？」訝異的青兒張口結舌。「你怎麼辦到的？」
「秘密。」彤子話說出口，又忍不住嘻嘻傻笑。「騙你的啦！我只是發覺他用的咒術是什麼，跟著用了一遍而已。」
「你剛剛念的咒語……是對鏡方圓之術？」
「一方對一圓，陰陽映雙極。用了對鏡方圓之術，便只有對鏡者能瞧見彼此。壞道士知道有人看他，所以將自個兒的蹤影鎖在咒術裡，以為沒人會發覺，殊不知我可是行家呢！」彤子得意地說。
「你這鬼靈精。」青兒伸手作勢要捏她鼻子，彤子別過臉躲開，笑得合不龍嘴。
「如果只想著要怎麼破解掩型術、幻身咒這些複雜的法術，忘了對鏡方圓這粗淺的功夫可不行。」她說：「聖主教會我這麼多好玩的法術，我可不能遺忘任何一條，畢竟——」
「舟天聖主無上光明潔淨！」
兩位天女異口同聲高聲朗誦，然後又不約而同開懷大笑。聖主的恩澤讓他們有了喜樂和平的園地，功德無量的祂值得這一聲尊崇稱頌。彤子滾到絨毯上，抱著青兒的腰呵呵笑，青兒一邊傻笑，手上一邊使勁把她推開。她好香，而且好害羞，青兒就是青兒，身上的氣味永遠動人，永遠身姿挺拔隨時準備為須彌山出征。
「別玩了。」青兒又說了一次。「我也給你帶了禮物，想看看嗎？」
「好，當然好。」彤子躺在毯子上，青兒從懷中抽出一段白色的綢緞交給她。天女將綢緞往空中一拋，白色的綢緞立刻舒展開來，像其他在空中飄舞的絲帶一樣化成一道柔軟的虹橋。彤子著迷地看著絲帶橫過天上日影，然後加入其他五顏六色的絲帶在千眼遍照裡漂浮，繞成一個個美麗的圓。
「這是什麼做的？」彤子問。
「是羵羊毛。」青兒說：「據說要一百頭羵羊胸腹上的白毛，才夠織成這麼一條帶子。」
「一百頭呀……」彤子暈陶陶地說：「這麼好看、柔軟……不過這些可憐的羊兒，胸腹沒了毛不知道會不會給同伴取笑？」
青兒哈哈大笑。「我倒是不會替這些羊兒擔心。是說你也真奇怪，有這麼多絲帶不做成衣服穿，就愛讓這些東西在這兒亂飄。」
「我有穿衣服！我只要飛進這些絲帶圈裡，那些絲帶就會自個兒穿在我身上了。」
「歪理。」
「歪理也是道理。」彤子用腳去撈天上的絲帶，勾了一條深青色的帶子下來。「這個給你，你可以繫在腰上。」
「這帶子好香。」
「是丁香、紫茜、雪柳織的，季節不同還有不同的光澤。你把它帶在身上，會有好運氣的。」
「我就不和你客氣了。」青兒說：「你的黑鏡呢？」
「我找找，應該在——在這兒！」彤子從身後找回黑鏡，鏡中蒙著紅光的臉孔在荒野中凝視著希微的火光。
「不知道他人在哪裡？」
「我看看，現在日天主的位置從南方往西方，鏡子裡又有一點銘黃色的光。我猜他人在南方，和日天主一樣正準備往西邊走。」彤子瞥了鏡子一眼後說：「真不知道他往西邊去做什麼，那裡只有漠海，除了一大片沙子之外什麼都沒有。」
「說不定他喜歡沙子，和你喜歡絲帶一樣。」
「你取笑我。」彤子嘟起嘴巴，一骨祿滾上半空。
「生氣啦？」
「我生氣了，不理你了。」
「既然這樣，那我先走了。」
「別走！」
「我真的得走了。」青兒伸手擋下俯衝而來的彤子，輕輕將孩子氣的天女推到一邊。「我只有半個時辰能休息，等會兒亥母還要召集我們操練，準備下次追擊。」
「亥母真掃興。」彤子說：「你才待一下子而已。」
「我保證一有時間，馬上就來看你。」
「你不能說謊，要是說謊會給舟天聖主聽見的。」彤子嘟起嘴巴。
「舟天聖主無上光明潔淨。」青兒說：「以祂為證，絕無虛言。你好好在這裡看你的鏡子，別負了祂的託付。」
「我會等你。」
青兒面露微笑。「那就好好等著。」
「對了，我想到一件事要麻煩你。」彤子急忙攔住起身準備離去的青兒。「我想要一本書，你能幫我拿來嗎？」
「書？」青兒挑眉問：「這世上有哪本書你看不到？」
「是聖主親傳的至寶，大寶善提經。我一直想親眼見識看看，可是都沒機會。」
青兒偏著頭想了一下。「你偷看到誰在讀經啦？」
「沒有呀。」彤子拿了一條厚實的紅帶子在臉邊磨蹭，不讓人看見她的臉。「我只是好奇而已。」
「別擺出那害臊的假笑，怪嚇人的。」青兒笑著說：「不過你想多認識聖主的智慧是好事，我會幫你找找，看誰那兒有完整的聖典能借你。」
「不借也沒關係，告訴我他們什麼時候會讀經就行了。」
「你就是滿肚子壞主意。」
彤子竄上半空躲進鏡子之間，忍不住吃吃傻笑。青兒並沒有生氣，她也不是真的在躲難近女的逼視，這是他們的遊戲，是她生活中難得的小插曲。遠方傳來鐘聲，青兒回頭瞥了一眼。
「我真的該走了。」她說：「下次再來看你。」
「好的。」
「要是想我，就用鏡子吧！」
「我會的。」
青兒向彤子告別，穿過重重鏡面，消失在層層光影之中。當然彤子知道用哪面鏡子可以看見走出千眼遍照的青兒，只是有個奇怪的感覺阻止她這麼做。
青兒只是暫時離開，暫時看不見才能更加想念，鏡華天女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學會這個道理。她希望每次見到青兒，都是一次難得的驚喜。為此，她絕對不會用鏡子偷看離開的青兒。在千眼遍照裡等待，是舟天聖主賦予的使命，恪遵指示才是屬於她的正道。
彤子閉上眼睛，丟開手上的絲帶放任自己漂進鏡海中。不知為什麼，今日的胸口空蕩蕩的，像是沒睡飽一樣煩悶。興許再睡個回籠覺，醒來什麼奇怪的感覺都沒了也說不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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