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莫被莎莎喚進辦公室。
「昨天放學你去哪了?老師在你家等了很久,你都沒有回來。總之昨天的事,還有轉班的事,我已經跟你媽媽說了。」
「…………」
莫這才恍然,原來媽媽早就知道了…
「她有跟你講吧?下星期你要轉進三年級,以你的成績應該是沒問題。何況適合的年級,更可以幫助學習。而且……」
莫眼望莎莎嘴唇開闔不停,卻什麼也聽不見。
轉班?意思是要離開現在的班級嗎?離開司卡、羅普、姍妮、莎莎……離開大家嗎?
「莫依!?你有在聽我說話嗎?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跟老師說。就算你到了新的班級,也可以過來…」
「老師…可以不要把我送走嗎?我以後一定會聽話。」
對於莫的哀求,莎莎只是避開眼神,面有難色的說「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抱歉。」
傍晚,黑鴉翔於紅夕前。而紅夕將莫的影子拉長,印入了田中。
田中擠滿小秧苗,熱鬧圓滿。黑影垂頭略過,顯得寂寞淒涼。
莫過去就算整年不說話,也不覺得怎樣。如今只悶了兩天,卻想找個人說說話。
思緒轉動了腳尖,走進一旁田間小路。
路過農舍前憩息的老牛,順道撫摸牠厚實的背肌。
老牛溫馴的輕哞,使田裡老人撐起駝背的身軀。
「是阿莫啊!歡迎歡迎。梅子茶在老地方,你自己去弄吧,我還要再忙一會。」
「那我也來幫忙!忙完我們再一起喝。」
「不可不可!要是弄髒你的制服就不好了。這裡我來就行了。」
莫雀躍的步伐,在梅子伯揮手下漸緩。
低頭一看。
原來…這段日子,心中的那份拘束感,來自於"它"。
莫解開衣扣,脫去制服、學校的鞋子,丟往一旁。捲起褲管得意的說「這樣就不怕了!」
「呵呵呵…真服了你。那,今天就把這裡完成吧。」
紅夕下,一老一少背著背,側身向前,將種子均勻灑向土壤。
最後再為它們澆上甘甜渠水。
隨著紅夕西落,東邊深藍星空蔓延過來。天空紅藍交織處,呈現美麗的紫色。
農舍旁的長凳上,莫光著腳丫踏著徐風,望向遼闊田野。煩悶早已隨風而去,就像回到以往的日子。
長凳忽然一晃。
是梅子伯。他端著兩杯梅子茶,坐了過來。
莫一接過梅子茶,熟悉的清香立刻傳進鼻腔,使舌尖預先感受了酸甜滋味,喉嚨同樣滋潤甘美。忍不住小口吸吮,細細品嘗。
放下茶杯,眼望遠方田野,忽然想到一個疑問。
「老伯,都要夏天了,你怎麼還沒開始插秧?我看隔壁農家的秧苗,都已經高過我的膝蓋了。」
「呵呵呵,因為年末有黑龍。就怕祂會提早來,稻作還來不及成熟,那可就虧大了。所以我今年只打算種些容易成熟的蔬菜。」
「喔!原來是黑龍。怪不得今年還沒春天,已經好多農家在插秧了。上課聽莎莎說了好多黑龍的事,讓我有點期待祂的到來。」
梅子伯嚴肅道「黑龍可不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過去人們生活貧困,每次黑龍必定餓死、凍死很多人。雖然現在人們富裕了,早不像當年那麼畏懼祂,但每年還是有許多人因為祂而死。」
「…………」莫聽得愧疚,反省自己愚蠢的期待。
「阿莫,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是說,讀書不是很辛苦嗎?你放學還來幫忙,我怎麼過意得去。」
莫搖頭「整天坐在椅子上,起來活動活動一點也不辛苦。而且我常常跟你拿菜,我才不好意思呢。」
「你以前幫了我很多忙,我也沒給你多少薪水,那些本來就都是你應得的。」
「不然這樣吧,待會梅子茶再幫我多加幾顆梅子。」
「呵呵呵,那有什麼問題。倒是半年不見,阿莫長大很多了喔。有讀書就是不一樣,上學應該很快樂吧?」梅子伯笑得燦爛。
「嗯,很快樂。」
莫以同樣的笑容回應,雙手卻緊握著茶杯。
「呵呵,果然是這樣。有伴一起玩耍,玩起來肯定比較有趣…」
「老伯,天要黑了,我們下次再聊。我先回家囉。」
莫揮手道別,急忙背起書包,拎著制服、鞋子,光腳ㄚ跑離農舍。
因為哪怕只是多待兩秒鐘,這個虛偽的笑容也會被拆穿。
快樂,一點也不。想起這兩天發生的事,有的只有委屈,更多的是難過。好想…好想…回到以前的日子…
走上山路,見到漆黑林子裡,唯一的光亮。
到家了。
輕輕推開家門。微小的開門聲,仍使樓上打字聲停頓下來。
「阿莫,你回來啦。今天也比較晚喔。」
「嗯,我剛剛去梅子伯那裡…」
老舊木樓梯,忽然發出喀滋聲。莫連忙撇開紅眼,轉頭往房間走去。
「這麼晚了,你肯定餓了吧。我這就去煮飯,你休息一會。」
溫柔從背後傳來,連帶著她慈祥的模樣,浮現在腦海。
莫抓著胸口。媽媽還是像平常一樣,一樣的溫柔。
但…為什麼現在心會有些難受?
為什麼昨天的事,媽媽要裝作不知情?
為什麼自己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走進房間時,眼前的地板,印來一道纖細的身影。
「阿莫,其實…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你現在願意聽聽嗎?」
「…………」莫微微點頭。
貝亞坐到床邊,拍了拍床,示意他坐過來。
兩人的眼神,終於在此有了交會。傳遞著唯一的信息是,信任。
「老實說,昨天老師有到家裡來。你推了司卡媽媽的事情,我聽說了…」
「我沒有。」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不過我想說的並不是這件事,而是想跟你說,你長大了。」
「……?」莫望著貝亞的微笑,不明所以。
「你忘了嗎?過去你只要遇到困難,一定會立刻找我求助。如今你不願再依靠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這難道不是成長嗎?」
「我不知道…」
「嘻嘻,相信我,因為我以前也跟你一樣呢。我為你的成長感到開心,但我還是偷偷期望著,你有煩惱時,還是會來找我商量。」
「那…媽媽,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嗯,你說說看。」
「我…不喜歡上學,我可以不要上學嗎?我想要跟以前一樣,到梅子伯的田裡工作。」
莫誠心一語,卻讓貝亞張嘴一驚,陷入深深苦惱。
莫見貝亞愁眉深鎖,忍不住低下頭,反省這個想法是否太過天真。
最後,貝亞吐了口氣說「我不希望你還不了解上學的重要性,就因為一點挫折而逃避。但…你真的很喜歡下田工作,我會支持你。再半年,再上半年學就好。如果到時候你依然不喜歡,我就不勉強你去上學。」
「咦!?」莫茫然抬起頭。
「阿莫,我只希望你快樂長大,去過著你所喜歡的生活。」
貝亞黑色瀏海下,瞇笑著眼。笑容是多麼溫柔美麗。
莫看見的不只是希望,更是母親給予的滿滿疼愛。
「好…媽媽謝謝你!」
莫笑開了嘴,順勢撲向貝亞的雙臂間,重返最熟悉的懷抱,賴著溫暖不願離開。
「嘻嘻,我才剛誇你長大了,現在卻又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貝亞嘴上這麼說,臉上那抹微笑卻騙不了人。
她期望著孩子長大,卻又不捨得他長大。
隔週,莫進了新班級。台下陌生同學,盯得他渾身不舒服。
想著與貝亞的約定,忍下所有不適。順著老師的要求,好好的完成討厭的自我介紹。
新老師填鴨式的教學也跟莎莎一樣,乏味無趣。大家只為成績努力讀書。
莫總是偷看抽屜裡,讀書館借來的課外書。甚至是呆望窗外,被風吹搖的樹木。
新教室外,是大樓間的中庭花園。草木和諧栽種,視野優美。
上課無聊時,除了看看花草,觀察靈的行為也挺有趣的。
近來在庭院裡,發現一個特別的人靈。祂每日早上八點準時出現,一分鐘後又迅速散去。
每天都一模一樣。
最特別的是,意識無法對祂造成影響。
早晨七點多,學校中庭裡,莫倚背著樹幹,等待異靈的出現。為了看清祂的模樣。
八點鐘聲響起,靈一如既往浮現。
祂的五官輪廓,比起一般的靈還清楚,能見他左右眼有些不對稱。從短髮上判斷是個男人。穿著不是這個世代的服裝,卻也不會太過古老。
祂合十雙手,嘴裡念念有詞。
可惜,無法聽見其內容。
莫感到好奇。心想要是會脣語,或許能讀出些什麼。
但,問了貝亞、莎莎、還有司卡他們,都沒有人會。
絕望時,靈光一閃。其實根本不需要會,只要會讀就好。
隔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
待靈現身時,莫翻開事先從圖書館借來的脣語書,把它舉高到靈的臉旁,並全神貫注在靈的脣上。想要利用比對的方式,得知其內容。
只可惜,異靈手一合,消失了。獨留莫錯愕在原地。
什麼也沒讀出來。
靈並非實體。儘管祂的輪廓相當清晰,由於脣的動作太過於細微,只要稍有模糊就極難判斷。甚至祂說的是不是瓦塔斯語都不知道。
幾週過去,莫將祂拋到了腦後。
中午,輪值日生的關係,提著班上垃圾去丟。
回程時,注意到垃圾場角落,有尊破損的銅像。它散發著極其微弱的靈,比一隻小蟲還弱。
然而沒有生命的東西,能吸附著靈,除了靈石,還是第一次見到。
人像與銅座斷裂分離,鏽蝕嚴重,更被蕨類覆蓋,骯髒不堪。
銅像手持圖紙指向前方。
莫納悶,他是探險家嗎?帽子又像海盜帽,難道是海盜?但他的神情和藹穩重,與海盜的印象有點差距。況且應該沒有海盜能偉大到為他建造銅像吧。
仔細一看,它的底座有註解。
抹掉覆蓋文字的蕨類。
相良-培肯 瓦塔斯人 侯爵一階 航海家 諾良島第一任領主,生於克拉八一二年,卒於克拉八六四年……
………………………………
……於克拉八六三年帶領船隊發現諾良島,並升任諾良島首任領主……
莫托著下巴思考,總覺得相良這名字有些耳熟。
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常一個人躲在房裡哭泣。當時為了顧及媽媽的尊嚴,即使聽見也假裝不知情。但卻會因為媽媽哭得難過,自己也會在門外跟著落淚。
莫想起來了,相良就是過去貝亞哭泣時,所喊出來的一個名字。
那時莫還年幼,天真的問貝亞「相良是誰?是他欺負媽媽的嗎?」
貝亞笑著說「才不是這樣呢。他溫柔又善良,幫助了很多人。他可是諾良的英雄。」
「原來他是好人。他長什麼樣子?我想見他,他在哪裡?」
「我也很想再見見他,但這可辦不到。因為他已經到天國去了。」
原來,這尊破爛銅像,就是當年自己想見的人。
可是…媽媽明明說他是英雄,他的銅像為什麼會像垃圾一樣,被丟棄在這?
莫怕銅像被當成垃圾丟掉,用靈把它拉到更隱密的角落,藏了起來。
隔天午休,莫提了水桶、刷子,要幫它刷洗。因為他相信貝亞所說的,相良是英雄。
當為水桶注滿水,提回來時,見到一臉凶惡的警衛叔,正盯著地上銅像看。
警衛叔一回頭「臭小鬼!這是你拖過來的是不是?」
莫早已做好被罵的心理準備,卻還是被怒吼聲給嚇了一顫。
「對…」莫小聲應答。
「看不出來你力氣還滿大的。」
警衛叔意外和氣。但這句話卻也讓莫一愣,總不能說是靈拉的。
「對阿…它好重喔。還好它斷成兩截了,分兩次勉強還拖得動。」
「你好像知道相良是什麼人。以你這年紀還真少見。」
「我並沒有很了解。只是聽我媽媽說,他是個溫柔的好人,所以…」
「我也相信他是好人,被稱為英雄也不為過。我很崇拜他,認識他的人一定都這麼覺得。只可惜社會斷定他是罪人。甚至連歷史。都容不下相良這個名字…」
莫以為警衛叔會接著說下去,想藉機了解貝亞從不願提起的,諾良島十年前的過往。
但警衛叔一個嘆氣,突然轉頭就走了。
第二天,莫又到銅像前,繼續賣力刷除銅像上的蕨類。
這天,警衛叔也來了。更帶了一罐透明的液體,自顧自的倒進水桶裡。
馬上飄來一股說不上,卻又有點熟悉的刺鼻酸味。
莫問「這是醋嗎?用這個刷會比較輕鬆嗎?」
「你試試就知道了,我在裡面還加了鹽,效果更好些。」
警衛叔說完便故我離去。
莫也不感意外。為刷子重新沾了水,刷在銅像身上。
沒刷幾下,醋水開始與綠銅鏽反應,一同流落,變得好刷許多。
莫竊喜著,以前覺得這人嚴肅可怕,但他其實是個外強內軟的人。
第三天,銅像已經被莫刷得閃閃發亮。
警衛叔閉目合十雙手,對銅像恭敬三拜。
他道「這尊銅像是我老戰友親手塑泥、打磨的。當時它就被供養在這校園裡,只是沒多久就被上級下令移除。我無能抗命又不捨戰友留下的遺物,所以只好把它藏了起來。」
莫聽著往事,也跟著照做。因為他相信相良是英雄。
遺物?意思是他已經死了嗎?這些話莫並沒有太懂。
「說實話,我那時真想代替他。他明明還有妻兒在等著他回去……我早勸過他了,但他就是不聽。要是那時候沒發現這座島,或許他已經回家鄉過快活日子了…」
警衛叔說到面容扭曲,只差沒滴下淚來。
莫聽著警衛叔的往事,不禁沉思起複雜紅塵。
以他現在的見識,雖然無法完全理解,但那份悲傷卻能深刻感受。
只是莫總要假裝沒有很認真聽,更不能主動追問。否則警衛叔反而會不願再說下去。
他每次都說"我不會再說更多了",卻每次又把過往故事,接著說下去。
莫猜他是在釋放,長期壓抑在心中的悲與憤吧。
幾天下來,莫有空就會到銅像前。
若能巧遇傑克叔,總能聽他講述些在船上當木工…或者是船匠的故事。
"傑克-巴納"是警衛叔的名字。
他不只是警衛,還是這裡的校工,處理著各種校務。
莫最喜歡聽關於諾良島的一切。其中最想知道的是,諾良島曾住著一群綠眼人族,如今為什麼都消失了?
然而聽了傑克許多故事,只知道他曾經在相良手下工作,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出海。後來定居在諾良島結婚生子,應徵上諾良學殿的警衛。
他總是很巧妙得,避過莫最想聽的那部分。每次只要稍微提到事情的邊角,他立馬閉口走人。
一個多月後的午休時段,莫照常到銅像前碰碰運氣。
今天運氣很好,傑克已經坐在那等他到來。
莫自動坐到他旁邊,等著聽故事。
傑克道「我知道你很想聽諾良島發生的事。唉,就怕你到處問反而惹禍上身。我今天就告訴你吧。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訴你,包含諾達米人的事。」
「真…的嗎!?」
莫聽了兩眼一亮,興奮著終於能如願,解惑這深藏已久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