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傳來鋼琴的聲音。
放學後，我們一群待在教室聊天的人都聽到了，於是安靜下來，豎耳聆聽；因為這首曲子似乎在哪裡聽過。
「這是……那個車子的廣告嗎？」
「對，好像是。」
「那首叫什麼名字？明明有聽過的啊！」
「《卡農》？」
「你只知道卡農吧？」
「要不然是什麼？」
「不知道……」
「是《威廉泰爾》序曲。」俊彥說。
我們看向他，然後笑了。「屁啦！最好是啦！」、「你是只知道這首吧？」、「別以為講一個很炫炮的名字就可以唬人，我可不是被唬大的！」這樣子無傷大雅地嘲笑了一番。他也跟著笑了一下子，接著說：「不信，你們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明明教室前面就有電腦，我們卻拿出手機，不久，有人直接把聲音放出來——「哇靠！真的是這首欸！」，大家都圍過去看，影片中雖然是外國管弦樂團的演奏，不過旋律和外面的琴聲是相同的。
「你怎麼知道是這首？」我說。
俊彥往旁邊看了一眼，道：「沒有啦，就……音樂課有教。」
「有嗎？那個老女人有教嗎？」另一個人說：「那個老處女除了跟我們靠夭男人的事情外，有教過任何一個有關音樂的知識嗎？」
「當然沒有，我是自己看音樂課本的。」
「你是天生神力啊？」
說完，又大笑了一陣子。這段期間，那首熱力四射的《威廉泰爾》序曲也漸漸停止，稍作停歇後，再一次奏起；我們站在椅子上，拿起原子筆，裝模作樣地對著腦中想像的樂團比劃，教室裡多出好幾位一流指揮家。
途中，俊彥先一步離開。我說：「你怎麼又這麼早走？我們等等還要去卡啦OK欸！」
「下次再約吧！」
「又是下次，你那麼早回去幹嘛啦？」
「圖書館讀書啊，準備學測。」
「我們才剛升上二年級誒！」
「我要考台大，以後要當醫生或律師。」
「是——喔！哈哈！再見！」
我們幾個跟他道別後，由於興致沒了，琴聲過沒多久也不再循環，指揮家的遊戲便告一段落；之後討論了班上女生衣服該不該紮進裙子的哲學兩難，然後就去唱歌了。
隔天禮拜四，早上升旗的時候，我瞄到司令台角落有台鋼琴，不是黑黑亮亮的，而是像舊木頭一樣的色彩。基本上唱國歌或頒獎的時候，也不是用那台鋼琴伴奏，而是另外有管樂社團的人在旁邊吹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金色樂器。
當天放學，我們繼續昨天的話題：
「果然還是不紮比較好吧。」
「喂，怎麼擅自做結論了？而且你昨天不是這樣說的吧？」
「我昨天想了一個晚上，那個制服的裙子是格紋的，把襯衫紮進去的話，露出裙子上的那一塊布料，實在是很難看啊！」
「但是把衣服紮進去才是正統派的吧！」
「對啊，我看那個儀隊的女生也是有紮，看起來還是很帥很漂亮啊。」
「現在討論的應該是普遍的情況，儀隊的女生是特例……」
聊到一半，窗外又傳來鋼琴的旋律。
「喔，又來了。」
「我們學校有音樂家啊。」
「音樂家才不會來我們這種爛學校咧！」
我們聽了幾段。那個快節奏很熟，我絕對聽過，不過、依然想不起來名字是什麼。我們互相交換眼神，換到的是一個『幹，這首到底是三小』的訊息，最終，我們自然而然的把視線投往俊彥身上；而他，也不負眾望地答道：「這首是《土耳其進行曲》。」
驗證時間開始，我們紛紛拿出手機，沒一會兒，某人的手機放出音樂，眾人再度對俊彥湧出一股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景仰之情，他臉上則是掛著自信而無奈的笑容，像是在說『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了』。
「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那麼多的啊？」
「還好吧？這首是莫札特的，挺有名的。」
「莫札特？那個耳聾的？」
「那是梵谷。」一個人說。
「梵谷是畫家啦！」
這天又在打鬧聲中度過，俊彥同樣陪我們聊到一半就先離開了，即便如此，我們的友誼也沒有因此淡薄，男人的友情是簡單、純粹而堅固的。
之後的日子，好像變成一種慣例或是自然，放學我們討論宇宙之奧妙，隨後琴聲不分晴雨地響起，所有人靜下來聽，開始猜是哪首，沒有一次猜中，這時俊彥會公布答案，接著檢查，完畢後驚嘆他的音樂造詣；我有去翻過課本，有很多首是上面根本沒有提到的，可見得俊彥是真的懂音樂。
一天，當琴聲響起時，還沒開始猜，就有人突然說：「欸！你們覺得那個彈鋼琴的人長什麼樣子啊？」
「這個嘛……應該是長頭髮，很有氣質的女生。」
「應該有戴眼鏡，不是哈利波特戴的那種，是細框、充滿知性的那種。」
「也有可能是娘娘腔。」
我心中想像的模樣，是一個十指纖纖的女性，穿著沒有紮進裙子的制服，臉上沒有噁心濃眉和紅唇的妝。彈琴的時候，會陶醉地跟著音符搖擺，長髮隨之舞動。
「不然，去看看怎麼樣？光是在這邊瞎猜也沒意義。」
我點頭說：「好啊，大家都知道位置吧？」
「啊，是司令台那邊吧。沒仔細去看真的不知道那有一台鋼琴。」
「等一下。」
一直沒說話的俊彥開口了，他說：「沒什麼好看的，我早就看過彈琴的人是誰了。」
「啊你居然偷跑，神祕感都沒了。」
「那，是怎樣的人？男的女的？胸部大不大？」
他伸出雙手在胸前抓了抓，用下流的聲音說：「很大！超大！是體育班練肌肉的平頭！」
「幹你娘咧！」
「媽的體育班不好好打棒球，跑來彈琴。」
可是一開始的那人說：「嗯……我覺得還是要實際看過才知道。」
「幹嘛啦！你對男生有興趣喔？」
「哈哈！離我遠一點啊！」
「不……這就像我們之前聽音樂那樣，只不過是稍微驗證一下。」他說：「不確認答案的話，就失去猜謎的意義了。」
「這麼說也有道理。」
「我懂，不親眼見到就不死心。」
「什麼啦！你們那麼認真幹嘛？」
「俊彥，你很奇怪喔，為什麼要阻止我們？不過是看一下而已，又不會怎樣。」
「我……我沒有啊。只是、真的沒什麼好看的啊，不如我們繼續猜這首叫什麼名字吧？」
「抱歉了俊彥，我堅信彈琴的一定是個辣妹。」
考慮到一群興致勃勃的臭男生去看，可能會把人家嚇跑，我們決定用猜拳的方式，選一位作為代表去見證，而知道答案的俊彥自然是排除在外；他站在旁邊，雙手抱胸瞪著我們——平常這個時間他早就走了，今天卻還待著。
一番激烈廝殺後，由我承擔這重責大任。在他們歡呼下，走出教室的時候，俊彥皺著眉頭，對我說：「是體育班的平頭男啦。」
「是嗎？」
「……你非得去看不可嗎？」
「那當然。」
他垂下頭，不看我了。
我伴隨著鋼琴輕快的節奏下樓梯，即使知道等一下遇到肌肉男的可能性高得嚇人，卻有一股莫名的自信，覺得離心目中的那個完美女神愈來愈近。終於，到了一樓操場，此時黃昏的夕陽仍掛在天上，把成群結隊在跑步、打球、談天的人通通烘成橘色。琴音很近，記得鋼琴是放在另一頭的角落，我繞過大半個司令台，在正前方的位置一望，確實有道身影站在鋼琴面前，再湊近一點看，當看到那人的模樣後，我的頭就像是被籃球狠狠砸到一樣嗡嗡作響，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步都沒有辦法移動——鋼琴前，一個女生用著粗肥的手指在琴鍵上敲擊，她的臉部扁平，兩隻小小的眼睛分得很開，嘴巴張得大大的，隨著這首說不出名字的曲子發出『咯咯咯』的奇怪笑聲。
這時，樓上傳來他們的聲音——「嘿！你看完了沒？」我才恢復過來，抹去額頭上的汗，往樓梯衝。我心裡想著：為什麼？這個『為什麼』有許多意思，為什麼彈琴的是一個好像有智能障礙的女生？為什麼俊彥要說謊？為什麼他要不停阻止我們下樓去看？為什麼？為什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子？
思緒沒來得及跟上身體的速度，我回到了教室。大家看著我，表情十足期待，他們在期待怎樣的答案？俊彥也看著我，但面無表情。
「你的臉色很差誒，怎麼了嗎？」
「沒有……我、我只是用跑的上來，有點、喘不過氣。」
「你快告訴我們你看到什麼嘛！是體育班的嗎？還是其他的？」
「那個……」
我扯出笑容，道：
「……哈哈！就跟俊彥說的一樣，是一個體育班的大平頭在彈鋼琴啦！」
『什麼嘛！』、『真無聊！』之類的抱怨聲此起彼落，又馬上笑成一團；浸滿餘暉的教室裡，我們的臉孔一部份是亮的，一部份是暗的。稍息片刻後，窗外的旋律再次流淌。
「對了，俊彥，差點忘了問，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我的聲音顫抖著。
「這首……是《匈牙利舞曲》。」
他的聲音也在發抖。
2020/2/26 佐佐
創作內容
十八、窗外流淌的旋律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