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告別了多明尼卡,一起坐上黑色勞斯萊斯,老司機早就等候多時。安其羅坐在副駕駛,後面由左到右是梅若蘭、吳漫妮、溫仁傑。
「妳覺得她如何?」吳漫妮好奇轉頭。他們的車子往校外開去,但因為校內人多,車速很慢。
「相當誠懇,又很有自信,她身上有黑人血統嗎?完全看不出來,感覺是個運動型美女。」梅若蘭印象中的巫毒教徒都是黑人。
「她祖先的確有黑人血統,因為通婚弱化,她跟我說過西非老家的故事。她爸爸那一代移居歐洲,多明尼卡小時候在歐洲長大。」吳漫妮說。
「阿,既然這樣,安其羅你跟她應該很多話聊……你在看什麼?」梅若蘭會說前面那句因為安其羅義大利人,後面那一句是因為他不斷透過後照鏡看某個東西。
「你們看看後面那個女的。」經安其羅一說,梅若蘭才注意到那個戴扁帽、口罩,又抱著書本的女生:乍看之下是趕著去上課的學生,但是動作怪異,不時朝著車的方向看,又遮遮掩掩。
車子的玻璃無法從外面窺探裡面,所以那人應該不知道自己被發現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吳漫妮擔憂地說。
「好像是在小吃部的時候就開始了,可能是妳那朋友引開我們注意力的時候。」安其羅說。
「把車子開出校外就可以甩掉她。」梅若蘭說。
「但是她以後還是會出現,可能還會在我們都沒注意到的時候突然出現。」安其羅說。
「太危險了,為什麼要找上我們?」吳漫妮說。
「依我看,她的目標可能是梅若蘭。記得派對的時候吧,那隻殭屍想咬梅若蘭。」安其羅提醒他們。
「把她抓起來吧……」梅若蘭話還沒說完,安其羅已經把頭轉向司機。「傑弗遜,倒車!」
「什麼?」傑弗遜愣了一下。
「倒車,現在!」安其羅睜大眼。
引擎聲轟了一下,車子加速後退,又因為剎車嘎然而止。扁帽女子在正後方,被撞擊之後馬上跌倒,書本摔落地面。其他同學立馬退開。
安其羅首先開門而出,其他人從後座出來緊跟在後。
扁帽女子的腳被撞斷,倒在地面呻吟,但因為戴著口罩沒發出聲音。
安其羅半蹲下來,拉住她青紫色的手臂舉高。「是殭屍阿!你們看,是殭屍阿!」
其他同學退得更遠了,完全不敢靠近。
梅若蘭怯生生說。「你、你居然撞她……」
「妳不是說要抓她?」安其羅皺眉。
「我的意思是,叫學校的保安單位把她抓起來調查。」梅若蘭說。
「有用嗎?」安其羅怒道。「妳們不是才說,聯合國法律根本不認為這是定義上的殭屍,也不會定妳爸的罪,不是嗎?」
「可是,我們又能怎麼樣呢?」梅若蘭說。
「我們可以……我們可以……」安其羅說著,似乎意識到真正的問題所在。
「抓起來,要抓到哪裏?」梅若蘭說。「再說,她看起來還有意識,是個人。」
扁帽女子跌坐地面,手臂被安其羅握著,滿臉驚恐,在口罩、帽子、頭髮的縫隙處,露出腐爛的青紫色皮膚。
安其羅望入她的眼睛,片刻又將眼神轉開。溫仁傑在旁不發一語,吳漫妮靠在他身旁。
沉默了片刻之後安其羅才開口。「對不起,我太衝動了。我以為她……」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台詞,猛然搖搖頭。「我覺得她是怪物,又跟蹤我們,所以才……」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幾乎放開了抓住扁帽女子的手。
「抓到我家吧。」梅若蘭說。
「什麼?」這下子換安其羅嚇到。
梅若蘭知道,男友擔心她的安危才做出莽撞判斷,但仔細一想,他做的也不完全錯。如果殭屍的目標真的是她,放任不管或是交給只會消極處理的學校保安都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殭屍還沒有變化完成就把它交給保安,依據法律,什麼結果都沒有。等它變化完成的時候呢?那個時候再將它公諸於世?」雖是問句,梅若蘭的眼神裡已經相當確定。
「我反對。」一直不說話的溫仁傑開口。「那樣並不人道。」
「人道救不了這個世界。」梅若蘭提高音量。「我們受限於人道,只會讓既得利益者繼續胡作非為,最不人道的其實是他們。」
溫仁傑表情難看,但似乎也沒有什麼話要反駁。
「將她放到我家觀察,直到有結果為止。當然,我不會做出什麼殘忍的事情,只想弄清楚狀況。」梅若蘭做了結論。
安其羅請司機開後車廂,把扁帽女子和她的書像行李一樣擠了進去。她和派對遇到那隻殭屍不同,相當虛弱、沒有反抗能力。
但是他們沒有立刻前往梅若蘭宿舍,因為已經和醫生約定了時間,所以還是以已經排定的行程為主。
隨著四人在車上各自懷著心事、任沉默漫延,不知不覺已經到台大醫院。
診療大樓內,許多長輩坐在位子上等候,有些和家屬同來,面露愁容談著病情;驗血區兩個護士,邊說話邊為檢體貼標籤;領藥處紅燈閃爍時,戴口罩的老太太如夢驚醒般站起來。
溫仁傑腳步很快,對這裡熟門熟路,帶同學穿過人群,經過一個穿著病服、扶著點滴架的長者。他露出怒色瞪他們,眼神也跟著他們走向電梯後方。四個年輕人爬樓梯上去,至少爬了一兩百級,又拐了幾個彎,終於在與世隔絕的寧靜區域、平凡的診察室裏,找到一位叫做李艾維的醫生。他穿著乾淨白袍,有張好好先生的臉。
「仁傑,好久不見,你帶了朋友過來──阿,都進來坐沒關係!」他向眾人招招手。
「真不好意思,突然來打擾你。」溫仁傑訕訕地笑著,慢慢在看診椅上坐下。
「別介意,反正你定期回診的時間也快要到了。」李艾維露出無害的笑容。安其羅他們三人,已經在牆邊的椅子找到座位。
「我的身體還是老樣子。不過今天主要是來,這個……」溫仁傑看向梅若蘭,李艾維也好奇地轉頭。
「醫生,你認識基爾嗎?一個叫做基爾的科學家。」梅若蘭迎著醫生目光,開門見山問道。安其羅對她這麼直接地丟出問題感到驚訝,不過想想,他們這麼大陣仗坐在旁邊,早就給人壓力。既然不是來回診,早一點開門見山也是好的。
聽到「基爾」兩個字,李艾維先是有點不解,接著光滑的臉上馬上籠罩一片陰影,他皺著眉不說話。梅若蘭持續觀察他,心裡邊想:信裡面的基爾,就是拿鯊魚做實驗的人,而這人照著文字內容,將實驗體放到文學院,所以他一定認識基爾!
李艾維呼了一口氣,看向遠方。「想不到你們要問的,是他的事情阿。」
「真不好意思呢,醫生。」梅若蘭的笑容並非撒嬌,而是帶點強勢。一來是她的外貌,二來是她散發出的氣場,目前為止沒有多少男人能拒絕她的要求,或許她天生就是撬開別人嘴的料。
「我和他並沒有太多接觸,你們想知道些什麼呢?」李艾維說。
「您知不知道他在做的研究,不管是鯊魚或者什麼都好……」梅若蘭邊說,邊把椅子往前挪一些。
「鯊魚……呵……」李艾維居然啞然失笑,令梅若蘭不知所措,但他接著稍微露出莊重的表情說。「其實基爾這個人,嚴格來說並不是學術界人士……他的所有東西都是亂七八糟。你說的鯊魚,該不會是放在你們學校文學院那一隻吧?」
「是的,很大那隻。」梅若蘭比出手勢。
「那隻鯊魚,是我接手基爾的──恩,研究,之後把他放過去的。如果放到海中,恐怕會造成生態災難,牠已經不是一般的鯊魚了。」李艾維說。梅若蘭已經聽吳漫妮告訴她,鯊魚被改造過的事情。
「那基爾到底在研究什麼呢?」
「我不清楚,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理解。」李艾維雙手在胸前交叉,猛搖頭。
「聽起來像是個瘋狂科學家……」
「你這麼說太高估他了,他不能被稱為科學家!」他露出鄙夷的神色。
梅若蘭皺眉,事情跟想的不一樣,不過她仍然追根究柢。「那……為何這個人,會讓你接手他在做的工作呢?」
「阿,妳不知道,那是因為……這傢伙在二十年前失蹤,留下南投縣山區一個髒亂破舊的鐵皮屋,和許多不知所以然的東西。那地方,早就被政府多次取締,後來有一些原因,由我幫他善後。」
「原來如此。」
「居然有人問起他的事情,令我意外,據說他沒有什麼親戚朋友。」
「阿──」梅若蘭忽然想起,信件中不斷和基爾往來,那個叫做傑克的人。「醫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做傑克的人?可能是基爾的朋友。」
「傑克?哪個傑克?」李艾維歪著頭,想了想。「如果是和他有關……沒有,那是誰?」
梅若蘭拿出她折在包包裡的信件列印副本,剛好翻到她正在看的一頁。
親愛的基爾:
我在克諾索斯,放眼望去,除了殘敗石牆和黃土,到處都是遊客。實在不明白,這裡有什麼好玩,待在家裡吹冷氣不是更舒服嗎?或許,人會被年代久遠的東西吸引,一趟古蹟之旅排遣無聊生活,不必思考沉痛歷史的真正含意。
人群走過層層疊疊的大石階,參觀寶座房、淨身房、皇后房,審視古畫和器具,最後帶著牛頭形狀的紀念品回家──牛,四千年前的古文明崇拜之物,就是我們今天碗裡吃的、農夫用來種田的遲鈍生物。牠強健的身體、威武的角,被看作神明化身;扎實的肉和豐沛的奶,滋養人民同時,也為宗教犧牲。
這個下午,就在這裡隨處走走好了,等到天黑再行動。希望這次挖掘,不會是一場空。
1998.05.10 傑克
親愛的傑克:
祝你一切順利,那裏乾燥的空氣對呼吸系統比較好,的確可以放慢步調,到處走走,像這個年紀的遊客一樣。
我今天身體不適,在床上躺了一天,扭曲的脊椎坐也不行、站也不行,命運的枷鎖令人疲憊不堪。曾經求助於現代醫學,得到的憤怒和屈辱最終仍轉向我與我自己的生命。
你提到他們崇拜牛的事,給了我靈感,或許該把牛當作研究材料。牛可能很遲鈍,但這也是牠們的價值之一。
1998.05.11 基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