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這樣也不錯呢
「啊?」
「唔、」
入夜,雨雲消散,霧精靈還在街道上流連忘返,調皮地將氳黃的路燈吹成散沙。
明旭提著行李袋,從銀色汽車下座,踏出的腳步濺起了水花,這幕剛好被嘉柔看見。
接著向駕駛座一瞧,是個漂亮的成熟女性,正與她四目相接,嘴角意有所指地勾起。
是嗎?原來這就是蘇打那時的感受嗎?
......才不是呢。
嘉柔並沒有停步,而是選擇繼續走著,走到明旭面前,面對一臉疑惑的他,若無其事地說。
「就是......」
「就是......?」
「我送蘇打回去了。」
「我知道。」指得是不久前兩人透過通訊軟體的聯絡。
「然後,又回家準備些東西。」
「嗯哼?」那為什麼現在會出現在這裡?明旭還是忍住沒有問出口。
「所以,店都打烊了,才只能買便利商店的食物。」
「喔?是這樣?」低頭看向她手裡的提袋,原來重點是這個啊?
「但是,有幫你煮了一壺咖啡來。」
嗯,好,簡單明瞭,明旭發現自己還滿喜歡這種溝通方式的,於是便朝向車內點點頭。
只見楷楓留下一抹曖昧的微笑,引擎聲便消失在路的盡頭那端。
回歸寧靜,明旭提起手上的行李袋,開始往裡頭翻找鑰匙。
這讓嘉柔發現了他的異樣,動作變得有些生硬、雙手也很不靈活。
是受傷了嗎?
發生什麼事了?他的車子呢?送他回來的人是誰?那件黑色的連帽外套去哪了?一看就不屬於他的寬鬆白長袖又是誰的?那行李袋裡頭裝著的又是些什麼?
亞皓他們都還好嗎?有碰見文碩他們嗎?姿羽呢?沈靜呢?
最後,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替他將行李袋拎高,好讓他找物方便一點。
咖啷一響,鐵柵門隨即劃了個彎。
兩人一前一後,踏著岩板石階走上二樓庭院,兩側的紫藤花睡得很熟。
進到屋內,明旭替嘉柔開了玄關的小燈,接著便領著她,步步迴繞樓梯,熟悉的路線,如同昨晚和今早。
摸著黑,終於回到黑洞裡,明旭先將行李袋隨意扔在地上,想好好的洗個澡。
但嘉柔走到他面前。
她放下提袋和包包,靜靜握起明旭的手,將那寬鬆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上拉。
繃帶和紗布,纏滿了細瘦的手臂,濕潤的大片暗紅代表著傷口還正在滲血。
她溫柔地放下,又再看了另隻手。
一樣,怵目驚心。
不需要拆開來看,就知道現在的情況還不能被水給碰到。
心疼著,她輕抬手腕,讓修長的雙指在他厚重的瀏海尾端搓揉,觸感又濕又黏地,是沾滿了雨水、汙泥和血漬所致。
而隨著視線漸漸下移,臉龐、頸子、胸口、都佈滿了髒污和細傷,要單憑擦澡是沒辦法洗掉這些狼狽的。
嗯,那麼,就這麼辦吧!
一如既往,她短暫思考了說法後,接著開口。
「如果......」
「嗯,好。」
「嗯?」
「我說,好。」
在決定的當下,她的情緒其實沒有多餘的波瀾,因為這僅僅出於她自許的義務、和責任,並無它想,況且事到如今,這兩人之間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害羞的了。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句要求會被提早答應。
更準確來說,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被看透心事。
但不用為了什麼禮貌而蜿蜒迂迴,對於這樣的相處方式,她發現自己還滿喜歡的。
於是,倆人走進浴室後,水聲便傾瀉而下。
蒸氣滾滾盈溢、繚繞瀰漫。
雙人份的時間過去,傳來了浴巾的擦拭聲。
換上乾淨的衣褲,回到黑洞裡,嘉柔發現明旭的上衣對她來說並不至於過大,但仔細聞聞,無論是沐浴乳、還是從衣櫃裡夾帶出來的味道,都沒有自己以往的熟悉。
她先將棕色長髮用乾毛巾包裹起來,再替明旭初步弄乾那頭不斷滴水的瀏海,而至於手上的包紮,雖然盡可能地小心謹慎了,但還是沾上了大片濕潤。
因此他們便決定先開始換藥,而隨著繃帶圈圈卸下,情況比嘉柔想像中的還要糟、還要更糟,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嚴重的傷口。
在混濁的膿血之間,有三道與他手臂同寬的爪傷斜下,黑色的尼龍線像制服上的刺繡學號一樣密麻蔓延。
嘉柔感覺到自己的胃似乎也被這條尼龍線給扯了一下,她忍住從中湧上的暈眩,將葇荑般的手指觸上縫口,順著疼心,溫柔滑落。
「......還痛嗎?」
「清創的時候痛過一次,現在還好......了。」
明旭這麼回答。
但他並不是再逞強或耍帥,而是......而是真的被凌虐了一頓。
那個楷楓姊所說的「醫術高超的醫生」,首先打了好幾管防感染的粗針,接著就是對著那六道外翻的傷口做暴力清洗。
非常、非常暴力。
他差一點就暈了過去、一點也不介意用釣魚線再殺死一個人。
而接著,在惡意滿滿的縫合過後,接下來似乎怎樣的痛楚都再也驚動不了他了。
她注意到明旭的表情突然變得驚恐難言,也就不打算繼續多問,轉而側身將行李袋拉開。
裡頭除了幾包藥物和醫療用品以外,還有一件黑色的連帽外套,已經被染了大半深紅。
這不可能全是來自於他,但一定都是因為他,至於是為了什麼,嘉柔只是將外套對折,暫且擱置一旁,打算一會再替他打理。
換藥完成,全新的繃帶整齊地纏繞而上,結束了這個階段的工作。
就先吃點東西吧?他一定餓了。
嘉柔拎了提袋靠近,並隨口問道。
「大家還好嗎?」
「嗯,亞皓和我一起離開的、阿中和宇倫剛才也都報了平安、甘蔗也被送回醫院了。」
她一邊替他撥茶葉蛋殼,一邊聽他說。
「正義哥那幾人都沒事,警察把他們救走了,現在應該還在做筆錄,至於沈靜,她逃走了。」
她點點頭,聽起來都還算是好消息,於是打算給點獎賞,她將光溜的蛋剝半,送到他嘴邊。
不過,還是在這之前。
「而那個小女孩,她被殺了。」
明旭說著,語氣裡沒有道歉、沒有虧欠、沒有悲憫、沒有安慰,就只是陳述。
嘉柔認為她有事先做好心理準備,畢竟她明白劇情不是小說,那些應該要被救回來的人,並沒有誰有特權可以違逆事實。
但她還是失去了幾秒鐘的呼吸,之後,才又驅使懸空的手,將食物餵進明旭口中。
「先把頭髮吹乾吧。」這次,換明旭站了起來,從浴室門外拿了吹風機。
他走到嘉柔身後,將毛巾卸開,讓一頭棕髮落在美善的纖背上,接著,將電源撥上。
嘉柔知道明旭是為了給她點時間去消化,才故意走到她的背後,就像昨晚一樣,在這間房裡被訓斥時,他趕在她眼淚潰堤以前用紙巾蓋住她的表情。
只是說實話,雖然她希望姿羽能得救的心意是百分之百肯定的,即便是已經得知噩耗後的現在也是如此,但其實兩人實際上相處的時間甚至不滿一個小時。
是,她是救了她、也知道她的故事。
但和文薏那時一樣,都僅僅只是有點難過而已。
半個小時候,馬達差點燒起來,明旭不斷撥弄髮絲的手臂也讓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呃,如果乾了......要跟我說一下。」他也不確定地問道。
「哦、可以了。」嘉柔這才回過神來,發現髮尾變得有點毛躁,真是的。
「那麼,怡潔的事?」明旭問道,打了個哈欠。
「哦、對了、」她這才想起來,在通訊軟體上聯絡時,她向他提到的兩件事之一。「今天下午我和小卷回學校時,有遇見怡潔學姊。」
「嗯哼?」
「她關心了一下我們班的狀況,然後以直屬的身分道了個歉......」她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的疑慮屬實。「但是過程之中,她提到說,這件事情牽扯到了澤緯、又害了很多人受傷。」
「嗯哼?」
「不過呢,在學校那方面,當學務主任和我談話時,只提到了他會找時間來到班上,宣佈文薏的死訊。」
「但沒有提到澤緯和一堆人被送進醫院的事,所以這些消息應該還沒有傳到學校裡,而怡潔卻知道了,這樣嗎?」
「嗯......」嘉柔點點頭,接著說下去。「但也有可能只是漏掉了、或是怡潔學姊從其他地方得知......」
「或是她根本就知道教室日誌裡頭的內容。」
「嗯......」的確,這是她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可能性。
「那教室日誌的問題呢?」明旭接著又提醒道,那是嘉柔將要和他說的第二件事。
「哦?就是呢!」但意外地,嘉柔突然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異常興奮。「我看到字了哦!」
「......」
「真的會自己寫出來呢!我親眼看到了哦!」像個炫耀新玩具的小孩子,眼神閃閃發亮。
「好。」但那個新玩具早在之前就被他玩過了、早就不屑了。「所以寫了什麼。」
「唔......我記得是『小卷和嘉柔回到學校裡,向學務處要了一本新的教室日誌替換。』。」
「喔?不錯嘛。」聽見,明旭不懷好意地勾起嘴角。
「嗯?什麼?」
「看來她真的跟著妳們走了。」
「......她是誰?」嘉柔的表情瞬間收起,要不是明旭現在和她在一起,大概會泛出淚光。
「沒事,然後呢?還有寫別的嗎?」他不耐煩地催促著。
「......哦、還有,就是剛好被我親眼看見的,只是寫到一半就被小卷蓋了起來......」
「蓋了起來?」
「唔......因為內容不太友善的樣子,呼、」到底是誰跟著我們走了?那話害嘉柔突然覺得每一條線索都被扯往那個方向去。忍著毛骨悚然的背脊,她盡量不帶任何不敬地說。「......上面寫著--小、卷、我、讓、妳、不、舒、服、」
「小卷我讓妳不舒......服?」
嘉柔點點頭。
「停在這?為什麼要蓋起來?這句話還沒說完吧?」
「是呀、但、在那當下是很恐怖的呀?這可不能怪她。」嘉柔替小卷辯解,因為換作是自己也說不準會害怕得將本子蓋上,尤其是聽到什麼哪個誰跟著誰之後。「而且跟以往很不一樣,是出現在空白的頁面上,也沒有照著格式書寫。」
嘉柔想了想,便從桌上隨便拿了張空白紙,粗略畫上教室日誌內的格式內容,然後仿照那時所看見的樣子,將那八個字盡量表現出來。
比過去要大得許多的八個字,無視格線、直接斜著寫上,就像平時傳紙條時會有的字體。
「在空白的頁面上嗎?」明旭盯著模擬圖思考。
「是呀......嗯?對了?」嘉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這明明是個重要的線索,卻現在才發現。「那是寫在新的本子上。」
「新的本子上?書套換過去了嗎?」
「哦、那時是已經換過去了。」
「那就好,這樣證據就夠多了。」
「證據?」
「為了避免抓錯兇手的證據。」明旭非常清楚嘉柔聽不懂,於是便把今天下午出門前所做的整理給找了出來。「看得懂嗎?」
「這是?唔......」先別說內容,嘉柔看不懂的是字跡。
「這是教室日誌上出現過的句子。」
「哦......」但還是看不懂呀。
「......給點尊重。」明旭這才發現她所困難的地方。「好吧,那麼,我來唸,妳來寫,順便重頭整理一次。」
「啊哈哈、這樣也不錯呢......」
這樣也不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