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這一次,我想放開我所有的拘束
文字的劣雜、文法的錯亂
不再有束縛
我被給予了生命的職能。
說是被給予,是因為我相信我並沒有發掘這項能力。
說是職能,因為我相信此等能力並非人類所有。
我確確實實的活著,我確確實實的還掌握著活著的權利,我能看見未來四十年的生命中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我還想要,我能看到更遠,七十、八十年的也未嘗不可。我甚至能改變你們未來十年中會看到的事物,我可以讓無數人逃過一切危險、也可以頃刻之間讓脆弱的文明崩毀。
「孩子,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很抱歉。」
十年以來,我沒有吻過我的孩子,我也沒有再見過他。但我記得他平蓋在額頂的平順瀏海帶著些女孩子的柔順。我彌足珍惜地捧了捧那頭在掌心中如絲綢般任意扭動造型的烏色髮絲,他的白嫩臉蛋還帶著稚嫩,還帶著七歲小孩的獨有的圓滑蛋形。
孩子的母親憋著一口話什麼都沒說出來,我眼睛裡不知不覺帶著一滾模糊的絹細,看著她在連身裙下日益消瘦的身軀,格子狀的編織線帶著褐紅和米色,她的眼神裡帶著責難,還有跟我一樣的婆娑。我張口想說話,但她走過來,用手指輕輕搭住我的嘴唇。我將話嚥進喉嚨,跟淚意同在喉底發痠。
「都結束了,我答應你,我留在你身旁。」
我把雙手像是握住救生環一樣的垂死掙扎,搭在男孩的後腦勺,我的出現和那嘩嘩掉的淚水來的太突然,孩子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如我記憶中兒時那樣搭住我的肩膀,大力地攀爬住,像個靈活的猴子一樣。
我知道我的妻子正在看,我曾想像的、十年以來心繫夢繚的場景再度出現了。我用力的抽泣,感受到冰涼而纖長的手指攀上我的手背,我知道她握住我的手,我知道那十年以來我錯過的一切就要回來了。
這一切將會是個開始。
我記得那時脖子上的繩圈是怎麼繫著的,我記得我摔下梯子後又一次摔下。我記得死亡的氣味,在嘴裡那種必然擴散的苦味,還有湧上喉頭的嘔吐和失禁感。我跳過樓,我嚐到過血肉紛飛的破碎、還有那一輩子都不會想再經歷一次的痛楚,但從那時候開始,我發現我掌控了死亡跟生命。
「跟我說多一點。」
她沒有抬眼,或許是出於對我的尊重、又或是不屑。她看著記事本,用觸控鍵盤打字,禮貌性的補充。「我需要更細節的內容。」
那種感覺就像是......你感覺自己像是一粒塵埃,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存在,但你感覺得到,身體的某個感官能夠察覺到身體的每一微秒。那裏沒有光明,但也沒有黑暗,就是......什麼都沒有,你的身體漂浮,沒有任何的支點支撐著你。只要一個念頭,然後你就會從某個時間點醒來。也許是死前一秒,死前一天。或是,出生的那天,在那之前你並不知道。
「你死了幾次?」
三次,第三次我才搞懂我為什麼沒有死。我其實是復活了。
「但你始終活著呀。」她抬了抬眼睛從鏡框後瞄了我一眼。
「我始終活著。」我承認。「但事實上我重新活著了,這次不一樣,我沒有之前那樣的生活。」
「什麼樣子的?」
「我沒有離開我的家庭,我沒有經營失敗的企業,我沒有傷害我的朋友,我有了一場全新的人生......」
「我了解了。」她強行打斷了我的最後一句話,帶著那種警探自豪地宣布結案的氣勢。「有這一切的經歷是很好,先生,你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問題了?」
「沒有了。」
「鑒於你是如此言之鑿鑿,我相信你。但我不覺得我能夠幫上你任何忙。」她站起身,擺出了送客的架式。「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企業家總有壓力,但從你的故事看起來,你過得很好,我不明白為何你要特意來找我。」
我張了張口,吸了一口氣,隨後別開臉。「告訴我妳喜歡卡謬。」
「什麼?」
「妳喜歡卡謬,妳喜歡他文字裡的那股味道,妳知道即使他不稱自己為存在主義者,但他也成功的為人類打開荒謬的殿堂。」
「不好意思?」
我看著她,那鏡框下帶著一絲淡而無味的情緒,那雙眼眸依舊很美,但我想說,我曾經見過那雙眼眸帶著更加活力四射的激情,不帶一絲遮掩。然而此時那雙眼眸只帶著一絲無趣。
「是,我明白,妳已經幫上我很多忙了。」
我明白了這份工作無法養活我的家庭。
我的妻子總是說一切都很好,但我知道,我有可能在那天之前來臨前死去。或許這根本就是上天開的場玩笑,將所有賜予我的美好都帶走,只為了讓我死前受的那些罪過再更強烈一些。
我依舊注意到她會偷翻我的手機紀錄,會翻看我的記事本和任何她知道的帳號跟網站。我知道她沒有釋懷,自從那一天開始,她就沒有再信任過我。
妻子的懷抱依舊溫暖,我揪著她撩至膝蓋的裙擺,格紋狀的紋條手感在手中強烈的明顯,在我的心中留下強烈的波瀾。她擁著我入睡時穩定的呼吸聲,交織在客廳那空洞的電視播送聲中。我遲遲沒有入睡。
我不知道我何時會離開,有幾個晚上,我想念過上一次活著時帳戶中的那些數字,曾經我想過用這些錢來挽回妻子的心,但如今我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同時也對我如今做著日復一日的工作、日復一日的生活感到厭倦。我有時會心想,這兩個世界有沒有可能交織?
我明白我是不可能再有那樣的事業巔峰了。夜裡,孩子再一次揪著我的袖子,看著我在案邊一如往常的整理報帳。數年過去了,他發育的很快,身高拔高了好幾公分,有了青春痘,裝著乳牙的盒子被我保存如初。曾經的平順瀏海如今換了個少年的流氣髮型,他吃的多,動的也多,有著典型傳統男孩的活力。
過幾年,孩子就要大學了。我不能讓他背上四年的學貸;房子該買了,我們不能總是流浪;車子的事情也該處理了,我不能把這些事情留給妻子來負擔。男人該扛起這些事情,但自從十年前開始,家中的收入狀況就沒好過。妻子重回工作崗位,而我沒有一點長進。
有時我會被數落,三十歲了,依舊是個小經理、依舊賺著安逸的讓人發悶的小錢,看著股市的波動、房地產的風起雲湧,就算知道它們的潛在趨勢,我也沒了像之前那樣能輕易翻弄絲線的資本。我又一次走過我曾經走過的十年,一切都讓人發悶,用卑微的方式活過這枯燥無趣的十年。未知的未來讓人發愁,然而已知的未來讓人生失去了唯一意義。
我嚐過了家庭的甜美,有了失而復得的欣喜。但得到什麼的同時,人注定要失去。
有時我腦中會浮現那無趣的眼眸。
我依舊堅持活著,我必須給自己弄一筆大錢。死前,至少,不讓我的親人們在我死後受苦。
我三十九歲時,我看準了一注水漲船高的樂透。
然後我又自殺了。
「你自殺了幾次?」
我自殺了五次。
我記得那時脖子上的繩圈是怎麼繫著的,我記得我摔下梯子後又一次摔下。我記得死亡的氣味,在嘴裡那種必然擴散的苦味,還有湧上喉頭的嘔吐和失禁感。我後來找到一個更好的方式,浸泡在冰水裡割開手腕,順著血管,那才有用。那時候腦子是麻痺的,死亡會慢慢到來,但不痛苦,沒有想像中痛苦。
「為什麼?」她的眼神帶著不解,俏麗的嘴唇噘起,帶著成熟女人的嫵媚韻味。
我記得樂透的號碼,妳看,我能夠輕易地給妳抄下來。我第一次死去時,我復活在一個很年輕的年齡。我知道我返老還童了,我可以輕易地跑跳,那時大家還在用機械式鍵盤,那時看電影只需要兩百塊。
我知道我活著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未來,我試過了。或許我可能成為年輕的商業天才,或是傳說中的超智商兒童。但妳看,我們這樣的平凡人有什麼改變世界的辦法嗎?我們的想法不見得跟其他八九歲的孩子有差別,就算有,我們有什麼能力表現我們的不同之處嗎?我們的世界充滿了不公平,在那之前,我們的所有聲音都被忽略,我們每一天都在被壓抑著浪費人生。
而我們又一天又一天的浪費人生,走過我們早就知道的路途,這對我有意義了嗎?
「所以我又自殺了,這一次我在三十八歲那年復活了,我熬過又一年,我知道彩票的號碼,所以我中獎了。」
「這個故事很離奇,你該不會想說你有穿梭時空的能力吧?」她被這個荒唐而驚悚的故事逗笑了。
「不。」我沉下臉。「我被給予了生命的職能。」
不不不不不
我不想要這樣
這不是我要的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妻子說她不想要成為這樣的人
我都知道
妻子說我就像行屍走肉
她說她享受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
她說我不再是那一個人
她說我們的每一天都應該珍惜
妻子知道在我心中深處有一個地方仍然是當初的那個我
我知道
我還活著,我應該活著,我有活無數次的機會
不
所以我必須死
還有被鮮血浸溼的格紋裙
她被我的嚴肅給嚇到了,從我的神色,她能讀到我是認真的。「我明白了。」
我搖搖頭。「抱歉,我不想回憶那過程中發生的事情。」
我知道在她眼中我看起來就像個瘋子,但那都不重要,她如果能理解我的想法,那就不重要了。
「那......你還打算自殺嗎?」她小心翼翼的試探著,想知道我的底線究竟在何處。
「不會了,我的目的達成了,我也不想再重複我那枯燥的一生了。」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不會。」她微笑道。「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心事,你能多來找我。」
「我們可以多聊聊,你這裡有很多書,我也看過裡頭的幾本。我很喜歡薛西弗斯的神話。」
「你也讀卡謬?」
「我很喜歡他文字裡的那股味道,即使他不稱自己為存在主義者,我覺得他依舊是當代哲學的先驅者。」
「爸,我不想要這樣的你!」
我瘋狂的掐住他的脖子,他的脖子發氣,喘得厲害,但他像他母親一樣軟弱的雙手拍打著我的肩膀。他的母親眼睛睜大,哭喊著力量,雙腿軟著,在廚房中用盡全身力量大吼哭號。她身上的疤痕依稀可見,但她沒有逃跑的力氣,也不再像當年那樣有勇氣離開。
「你又想要怎樣的我?」
我做了,我做了一切,我創造了你,我拯救了我自己,我熬著每一天每一日,我熬著我知道的那些荒誕光景,我一死又死,我瘋狂的死去我承受過你從沒有承受的痛
我過著每一天,我做著你們每一天都要我做的事情,我度過每一天沒有意義的任何一天,我必須活著,這是上天賜予我的權力--
「爸,你根本就不是人!」
是,我不是人,我掌握著生命的權力,我控制你們的生命。
我確確實實的活著,我確確實實的還掌握著活著的權力,我能看見未來四十年的生命中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我還想要,我能看到更遠,七十、八十年的也未嘗不可。我甚至能改變你們未來十年中會看到的事物,我可以讓無數人逃過一切危險、也可以頃刻之間讓脆弱的文明崩毀。
我看著他的臉龐發脹,脹得通紅,那有些流氣的青年頭髮沒有過往的幼氣,他長大了,他的身子帶著母親的骨感,那一地碎裂的碗盤灑落在女人撕裂的格紋裙襬上,我奮力將他推進水槽,看著他的頭顱浸泡在水中,瘋狂張口喊出一陣陣的氣泡。
他的手掌在桌上瘋狂的抓扒著,讓流理臺瘋狂的叮框作響,我知道我就要殺死他了,但沒事。我知道他不會死,而我也不會。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一陣重擊砸進我的下腹,冰涼而深刻。我的雙膝無力,湧上來的是一股劇痛,麻痺了雙手,我跌在了碎裂的地面上。
我眼前發黑,光明在完全熄滅之前,我能看見他奔向自己的母親,瘋狂的叫喊著。
他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有需要的話再聯絡我。」
「謝謝。」
我捏住她向我遞來的名片,誘惑的嘴唇暗示性的上挑。她的烏黑秀髮落下,鏡框襯起她的笑。
我微笑。「這個所謂的需要有包含共進晚餐嗎?」
她眨了眨眼,對於我大膽的進攻只是和緩的笑了笑。
我想沒人會拒絕掌握生命權力者的邀約吧?
「我想沒人會拒絕億萬富翁的邀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