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你簡直就跟這裡的家俱沒兩樣。」
她開始著手清理書桌上的雜物，彷彿輕捻花瓣般細心，翩翩於輕快節奏上的那雙手，拾起了空酒瓶與藥罐子，抹去書皮上的灰塵，將它們整齊排列、分門別類……半個鐘頭過去了，她扠著腰環視乾淨的房間，臉上掛著滿意的表情。
被敞開的天藍色窗簾，使幽暗的房間得以透出一絲絲陽光，而塵埃伴隨著寂靜如細雪飄下。
在這個房間裡，除了她一人，所有事物，都是寂靜沉默的。
我的眼睛有些不適應光線，而下一刻她已來到面前，褐色眼睛在微笑著，隨著向上揚起的嘴角，勾勒出過往的那一段點點滴滴。
「你看的書還是這麼有品味啊？不是西洋詩集就是世界名著，不是生死哲學就是地理叢書。」她對著黏在椅子上的我，開朗說道。
「咳咳，這些書都很無聊，更準確地來說是勾不起我的興趣……像是在逼我去死一樣，我還寧可一邊翻著美食雜誌，一邊享用著我的葡萄酒，想像自己身置法國高級餐廳。」我運轉著自己的喉嚨，聲音或許有些沙啞古怪，畢竟已經許久沒使用聲帶了。
「可惜你的葡萄酒已經喝完囉，我是不懂酒究竟哪裡吸引人啦，這種飲料實在說不上好喝，而且還蠻有礙身體的……任何人都應該少喝為上。」
「呵呵呵，妳從以前就很不懂情趣，那就跟看夕陽美景，或是聽古典樂一樣，是不需要意義的浪漫；至少這段期間，它們陪伴在我左右。」我懷念的笑著，若有一面鏡子在我眼前，那我肯定笑得難看而滑稽。
「事先聲明我是不會碰酒的，那就跟菸一樣被我視為有害的東西，你應該盡早戒掉。」她嘟著嘴並且交叉著雙臂說道。
「等妳年紀夠大了就會體會到箇中情趣，那能讓人短暫的忘懷煩憂。」
「是是，希望會有這麼一天。」她敷衍地苦笑道。
栓開瓶蓋咕嚕咕嚕地喝下，以歲月去品嘗那刺激味蕾的強烈，隨著甘醇後勁在喉間化開，孩提時天真而膨脹的夢想，也在悄然之間褪色，淡化成一幅配色單調的現實。
「那一分微醺，那一分苦澀，積累在發燙的胸口，表現在滿臉的通紅，那是經歷一番體會的人才能懂的箇中滋味。」
「可是帶不走一切的憂傷啊。」她惋惜般的輕訴，彷若瞬間，幻化成風。
一剎那，風吹動著窗簾，光影隨之搖晃，泛黃的紙頁不斷翻動，房間裡的光照閃熄不止，女人的瀏海隨之飄逸，以及那細弱微蚊、彷彿凝結般的呼息……
雖然不想承認，卻不得不妥協，那是帶不走，也擺脫不了的。
「是……是啊……妳說得沒錯……」複雜百感交集，愁雲團霧卡在了喉嚨，迫使呼吸困難，只得哽咽著開口。
「所以，請你快樂起來吧。」她溫柔而真摯地說道，白皙手掌貼在我的手臂上，溫熱的觸感稍微緩和了肌膚的冰涼。
「那種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遺失了……不，不對，是我自己把它鎖在木盒裡了，上頭長滿了蜘蛛網，覆蓋著厚厚一層灰塵，並且塵封在我搬不開的櫃子裡了。」
能說出這種話的我，已經算是無藥可救了吧？
「至少你曾經快樂過，我們也共同有過歡笑……它們雖然都被鎖在同一個櫃子裡，但那又如何，只是缺了把鑰匙罷了；去拿那一串備份鑰匙吧，如果沒有就再去打造一把啊！」即使如此，她仍面露笑容，眼神是如此真摯。
那黑白相間的片段畫面，彷彿跑馬燈拂掠而過，我還深深記得，當年的笑語以及真情，夏天的微風以及驟雨，緊擁一抹鮮紅並以淚水分離，而縈繞腦海的記憶不斷播送至今。
「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的。」我感到暈眩且頭疼，下意識喃喃唸道。
「你可以的，多出門走走，去看看這個世界吧，相信你會快樂起來的。」她仍然熱心說道，並將手掌放在我皮膚粗糙的額頭。
「別安慰我了，妳不是我，妳不是曾經體會過一番心酸過往，曾撕心裂肺至今餘悸猶存的我……妳無法決定我的感受，也無法決定我該如何去感受。」我撥開她的手，將這股憋在心頭的怨氣發洩而出。
我當下很是懊悔，對她很是抱歉。
但我不受控制了。
「在那一件原本不應該發生，卻還是不幸發生的憾事之後……『節哀順變』、『你得好好照顧自己』大家都向我如此說著，而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大力搖晃著頭。
是啊，任誰都無法想像，無法去揣摩。
「我失去了本應該擁抱的快樂，而每當稍稍感到喜悅之際，就會想起當初的回憶，那一股愧疚伴隨著惡寒襲向身體每個部位、每個角落！」
女人眉梢微蹙面露憂心，而我的腹部頓時糾結成一團。
「每當看見任何跟她有關的事，是朋友家人親戚也好，是寵物項鍊照片也好，是妳不是妳也好，看到妳們總會聯想到自己，永遠都是孤身一人，與痛苦相伴於荒蕪的雪地。」
那是一隻不知所向的孤鷹，飛越群山峻嶺、千山萬仞，任憑風霜無情洗滌，漸漸萎下閃爍光彩的片羽，失去了可供歇腳的枝條，窮盡氣力哭啼並且馳飛，最後隱沒在那無邊無際的穹頂……
「妳害怕死亡嗎？妳不怕是吧，但是我跟妳不同啊……即使我不想活了，但在看到她的死相之慘狀後，卻怕得不得不活著，每天游離在生死與恐懼邊緣；有什麼比這更痛苦的嗎？就算有，我也沒有資格去這麼說啊！」我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冷淡下來，可能趨近於垂死的老人，可能趨近於已死的亡魂。
「沒關係。」
她微笑著。
「你只是需要勇氣罷了。」
女人只是靜靜闔上雙眼，牆上掛鐘的時間悄然停擺，我聚焦在安詳神聖的那張臉上，美麗的眉睫彷彿飄了起來，飛呀飛呀俏皮地舞著，那唇之艷麗如櫻盛開齊放，描繪出熟悉懷念的斑斕輪廓，成像在那急遽收縮的時光河流盡頭……
我愣了許久，也許是半小時，或是一刻鐘，而光陰是無聲的，而生命是飄渺的。
「是畢業相簿啊，真懷念呢……這張有我們的合照可以給我嗎？」她流露出懷念的真情，翻開每一頁彷彿憶起了當年的純真與青春。
「妳想要就拿去吧，反正我已經不需要了。」
「沒有任何東西是不被需要的，那也包括你。」
「我就算了吧，這一件如鹹魚般又臭又酸，連續好幾天沾滿汗臭發霉的髒襯衫，再落魄窮苦的化子也沒那個臉討來穿。」
「那又如何？你只是淋了一場太久太溼的雨，在雨後日照下，總會有洋溢芬芳的一天……而你只是少了那樣的一天，當那一天來臨之時，就是你重新愛上這個世界的瞬間。」
而那個瞬間，終將到來……
「……妳總是這樣，妳總是這個樣子，如果我是妳的話，即使遭遇到這樣的黑暗也能發自內心露出笑容嗎？」我哭了，但那不是被開導，或是自己豁然開朗的喜極而泣。
只是單純感到哀傷，替自己也替她感到哀傷……早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我想喜悅就能微笑，我想快樂就會保持樂觀，為了任何遭受挫折的人，我會毫無保留的付出笑容……微笑吧，燦笑吧，無論多少次──」她伸出纖細食指，輕壓在我左胸口。
──我也想感受到更多的東西。
即使是這樣的你，我也感受到了許多。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當我還在揣測這一句話的同時，她已將舊照片收進旅行背包的夾鍊當中，並且站起身來。
「我是你旅程的其中一站，而妳已經是我的終點站了。」那股惆悵的離情隨著她即將消逝的笑顏，噗嚕噗嚕的湧上心頭。
「別說傻話了，你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擁有我了。」她露出潔白皓齒，說著說著便哭了，哭著哭著卻也笑著。
那渾圓淚珠奪眶而出，有人形容女人的眼淚像珍珠，而那究竟能賣多少錢呢？
「車票也已經收下了，我會帶上它啟程的。」她指的是那張泛黃的舊照片。
「謝謝妳抽空來看我，妳可能是最後一個來拜訪我的人，謝謝妳。」如果當初我早些回首過去的話，我的世界會不會因此而不同了呢？
轉眼間，女人已經擦乾眼淚，收拾好了行囊，隨時做好啟程準備了。
接下來她所說的每句話，我已經聽不清楚了，她的眼睛是如此透明，而溫柔的耳語縈繞耳際……直到……
「我就快要死了喔，頂多再三個月。」她無畏地燦笑，平靜得彷若早晚問候。
「恭喜妳。」我也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擠出笑容，眼淚化為接連不斷的琴鍵撲簌而下。
而當我回過神來時，房裡除了我之外，早已經空無一人了。
幾個月後，我收到了她的死訊，死相就如當年的她一樣悽慘……
但那又如何？都已經不重要了。
創作內容
《車票》
散文詩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