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和絕望之間,應該選擇什麼?
漆黑渾沌的水底下,冰涼的溫度幾乎刺穿骨頭,我奮力向上游,渴望回到有氧氣的地方,上方卻隔著一塊玻璃。成串的泡沫紛亂湧現,印入眼眶最後的畫面,是正在玻璃上旋轉跳舞的人們。
我頓時睜開眼睛,雙手緊扼住深吸了好大口氣而嗆到的喉嚨,頭暈目眩,咳嗽的好像要把肺吐出來。
從惡夢中醒來,感覺今天會是糟糕的一天,並且明天也是。
早餐的飯桌上,父母正在討論哥哥躁鬱症發作的問題。
我的兄長是位優秀但容易情緒過激的人,父母時時刻刻、小心翼翼的關照著他的情緒,沒有任何分神的餘地。
他們曾告訴我,其實只想要一個兒子。
我不過是被命運戲弄的意外。父母出於對生命的尊重,還是將我生了下來。
哥哥推開書房的門走出來,父母轉眼停止了話題,笑臉迎人,不露聲色。
「……」哥哥看了我一眼便撇開目光。天才個性都相較他人奇特,我哥從小就特別敏感多疑,既自傲又自卑,害怕會失去父母的寵愛,對妹妹永遠冷著一張臉。
從沒有人認真地教導我。
再怎麼表現優秀,始終追不上兄長在遠方的背影,父母當然也不會回頭看我。
「沐柔,這禮拜的零用錢給妳,不要拿去買零食,女孩子胖成這樣怎麼行?」母親皺著眉,遞過一張藍色紙鈔。
忘了是從哪個心灰意冷的一天,忽然發現咀嚼能夠帶給生命短暫的滿足感,好像有什麼填滿了我的身體,從那以後便不停地飲鴆止渴,當我驚覺自己已變成百斤肥婆時,已經再也停不下來了。
我身體裡的水,全部滲進了灰,形成黑洞,不停索求,要求我餵,嚥下食物後總想乾嘔,只能依靠不停地吞噬轉移不適感。如此生生循環。
像我這種人,活著是種浪費。
我很想死。但因果論說,凡是死於自殺的罪人,下一世會面臨會更加艱困的苦難。
既迷信又荒唐,可是想想又有那麼點道理,所以才會連基督教也有類似的教義。
這就是我人生十五年的總結,以及現在還未死去的原因。
電視機裡的天氣預測播報著壞天氣。我拿著傘,試圖撐起龐大笨重的骨架。
世界灰濛濛一片,陰霾的天空下著暴雨,沉重的雨絲打在身上,死寂壓向我,逼迫我,沉重且冰冷,不只下雨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我身體裡流的不是血,而是一種灰水。
城市某處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我猜測因為我在谷底,委頓成泥,所以聽得見那些雜亂幽暗的聲音。
我抬起頭,天空中昏暗的蒼灰色像是漆著黯淡色彩的牆壁。神在清理世界時犯了錯誤,水太弱小,他最好使用玻璃,或者刀子,任何重量足夠的東西,讓路過的鋼筋沉重的砸在我身上,將我的身體砸個粉碎。
刺耳的車輪聲和隆隆的引擎聲讓意識瞬間抽離,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車輛閃爍的車燈像一雙雙冷漠的眼睛。為什麼沒有酒駕的車輛撞上我呢。
校園中一對情侶正走在前方,像是小花般的傘在雨中綻放,男生替女生梳理被雨風吹亂的頭髮,看起來多麼動人甜蜜……
對我來說,在睡夢中死亡是全世界最浪漫的事情。
腦海開始浮現無數的自我厭棄,在這段希望被謀殺的時間裡,突兀高聲地呼喊沖破耳膜。
「小心!」
我本能的縮起身體,高速從高空墜落的籃球,頓時從頭顱側邊擦過,經過身體,掉至地面回彈。
是一名不曾相識的青年提醒了我。
「妳……看的見我?」
我呆愣半晌,尷尬回答道:「嗯……你好幽默?」
我很少說話,從沒人在乎我是否開口,久而久之便習慣沉默。
青年許是被嘶啞難聽的聲響嚇到,沒有再說話。這個空檔讓我恍然發現,雖然穿著類似的衣服,但青年的白襯衫不是高校的制服。
學校有開放外校訪客嗎?
「死胖子,妳閃什麼閃?這種小東西根本傷不到妳吧?」
同班同學楊子然滿臉譏笑,從樓上教室走下來撿球,剎那間,青年做出了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
他往前邁出一步,對準楊子然猛然就是一拳。
如果被打中,鼻樑都會歪掉的吧。當下那麼一瞬間,我連心臟都差點暫停,但更令人錯愕的事情卻在下一秒發生了。
急速揮向楊子然的拳頭,穿透了楊子然的臉。
我愕然的說不出話,楊子然毫無所覺,興許是看我表情變化,他的眼神充滿了嫌惡:「醜人多做怪!」
青年黯然地垂下雙眸,嘴角牽起微弱的弧度,帶著自嘲的意味。
他的神情讓我困惑,不知是否該出言安慰,其實,無論青年是什麼,他已經做出我想了很久,卻終究無法做到的事情。
楊子然嗤笑了聲,離開了,我的視線只轉移一秒,眼前什麼也沒有了。
驚電劃過天空,刺耳響亮,像在警告。
任何東西,只要足以迷惑妳,就足夠毀了妳,妳要小心啊,越容易吸引人的事物,越容易失控,很危險──
※
我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撞鬼。
那是令我難以忘懷的畫面,可是卻怎麼也無法想起青年鬼的模樣。
泰迪熊縫死的眼睛會啪地睜開,吃下肚的食物會從胃裡順著食道爬出來,現在有幻想的朋友也不奇怪。
真是奇蹟。我的幻想進階了。
究竟是鬼,還是一種幻想?想不明白時,我在走廊上,與楊子然不期而遇。
楊子然是個權勢熏天的富二代,從穿衣打扮到花俏的髮型,要什麼有什麼,他熱衷於破壞規則,同時憎惡不起眼又噁心的我。
每次楊子然見著我,表情都很陰沉,像此刻他雙手環胸,斜視著我,眼神滿是歧視與不屑。
即使我妄圖挪動肥胖的身軀閃避,仍是礙到他身前的廊道。
與楊子然擦身而過的瞬間,他身形猛然一動,抬腳瞄準膝蓋將我踹倒在地,絲毫沒有男性對女性的尊重──肥胖的看不見五官的我,根本算不上是一名女性。
這種行為不是霸凌,而是正義。楊子然義正詞嚴的說過。
「汽油桶就滾遠點好不好?少礙事!」
我跪倒在地,像個壞掉的娃娃。
趴著的姿勢讓我正面對自己的影子,我一定是俄羅斯娃娃,充滿邪氣的臃腫外殼,所有美麗的成分都不存在。
「妳為什麼這麼想?」
陽光穿過玻璃,印襯著那人眼眸中的波光流轉。
是那名青年。
在暗影處對我呢喃,最終具現化的東西,有著人類的皮囊,看起來就像真真切切存在的人。
是影子?或者晚上的夢魘?映入眼中的模樣,和認知的惡靈完全背道而馳。
我困惑的想著,聯想到了擁有人類五官的吸血鬼。
他抬起手,我猜下秒要用木樁插進我的心臟。
然而,他只是在我的右眼底下,畫了一滴眼淚。
「這麼壓抑自己做什麼呢。」
我忍著淚,我已經很久沒有掉過眼淚,再多的淚水都有麻木的一天。小時候不停地哭泣,哭的再大聲都沒有人理我,父母會皺著眉要我安靜,這樣會吵到哥哥。
現在我難過時,雙眼後方總是感到刺痛,但再也沒有眼淚,身體裡的水分全添加了灰,凝結成塊,沉重堵塞。
「很疼吧。」
只有我看得見的青年,露出了我未曾見過的表情。
身影在瞬間交合重疊,接著穿透,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青年抿了下脣,緩緩收回了手,他想觸碰我?因為在憐憫我?
一陣溫熱滑過臉頰,我困惑茫然,右手撫上自己的面龐。
看著手上透明的眼淚,原來這溫度是我的感情。
青年明明是幻影,卻有一雙溫柔無瑕的眼睛。多麼美好啊,美到淚水都掉下來。
「你們為什麼總是要欺負沐柔!」班長凌萱看不過,義憤填膺地喊道。
「班長,妳說這話不對啊!妳看,我們像是在欺負人嗎?」眾人轟然大笑。
一旁湊熱鬧的學生,惡趣地說道:「班長啊,妳就是人太好,又不是什麼樣的人都值得同情,你也得看看對象啊。」
凌萱沒有接話,只是走到我身旁,試圖攙扶我起身。
視線晃動,空間凝滯,等我急忙回過頭,青年不見了。
那只是一道幻影罷了。
※
當我將要踏進教室門前的霎那間,如幻覺般的耳語再次響起:「不要進去。」
我在門前遲疑,「但是……就快要上課了。」
門內的談笑聲太大太明顯,我知道,只要踏入門檻,迎來的大概是一桶污水。
「翹課或者之後再請假就行了。」青年說。
他的表情比我還要擔憂,此刻讓我意識到,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
就是活著。
人都可以經過後天努力改變,會變成這副臃腫難堪的模樣是我自作自受,現在不僅有翅難逃,更淪落為自殺都不敢的垃圾。
我打消上課的念頭,一路走到天臺。
「我並沒有害妳的念頭。」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青年微笑,並且真心實意的說:「妳太善良了,所以受盡欺負。這不是妳的錯,只是世界病了。」
青年的語氣太過溫柔,彷彿他鍾愛著我。我忽然很困惑,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說:「你有名字嗎?」
「我叫做……」他的側臉美好的像是我年少時期做過的夢:「顧生。」
語音落下的剎那,一種陌生卻又深刻的感受流經五臟六腑。
顧盼顧生。從靈魂深處擴散的漣漪掀起波浪,全身忽然泛起雞皮疙瘩。
潔白的襯衫被風吹起,輕飄飛揚,顧生無拘無束的懸空在欄杆之外,看見我的遲疑,顧生飄到我眼前,與我對視。
漆黑的眼珠無法避免的倒映一名肥胖的女性,這真是嘔心又不協調的畫面,我趕緊撇過頭:「別看我!太難看了……」
「眼睛會反映一個人的內心。妳有一雙深邃的美麗眼睛。所以我才能夠看見妳的靈魂。」
聽著猶如童話美好。
一個人的天真是該有時限的,我不該再作夢。我深知這個道理。
「你可以一直這樣嗎?就是,在我旁邊……」
語畢後我不敢正眼看顧生,但聽見他用充滿笑意的聲音說道:「是的,我會。」
※
凌萱是面善心慈的好人,也是班上唯一對我友善的人。
身處在這個社會,即使看不過欺負弱小的行為,也得要確定自己不會受到波及。
但她仍盡可能地對我好。
我的心中充斥著異樣的感覺,終於忍不住找凌萱傾訴,沒想到她強烈的表示了反對:「那是鬼!妳要小心!」
凌萱告誡我千萬不可和鬼魂走太近,隔天還特地將家裡的平安符給了我。
平安符沒有發揮作用。
「班費不見了?」
班會時,班導皺眉試圖釐清狀況。
「老師,我想我知道是誰偷的。」楊子然高舉起手,猛然指向我:「許沐柔的伙食費不夠,所以偷了班費!」
教室頓時被尖利刺耳環繞,老師想要停止這場霸凌,但寡不敵眾。
「不是我。」
「啊哈哈每個犯人都是這樣說的啊!」
楊子然信誓旦旦的擔保,老師只得同意搜身。
「沒找到耶?藏在身上吧?誰去搜她身?」
「哎噁,我不想看見肥肉啊!多看一眼都覺得噁爛!」
嬉笑吵鬧的學生們是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我則是他們最喜歡的玩具。
我的視線掃過教室每個地方,查看每一個目光能延伸的角落。
顧生不在。
希望和絕望之間,不要選擇希望。因為失望難以忍受。
我應該被放在最底層的玩具箱。那些譏誚的竊竊私語,讓人熟悉的羞恥與絕望,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割裂我的心臟。
我祈求顧生可以在我身旁,既然是祈求,就不該在落空後感到怨恨。
我以為顧生從此消失,卻在一個廊道的轉角看見了他。
我慘笑著問:「為什麼你不在?」
語畢對於自身脫口而出的質問感到唾棄。
「你不用說,我知道的。」
我摀著臉,不想被顧生看見自己醜陋的模樣。同時想哭又覺得自己可笑,於是笑著落下淚來。
「其實我一直在妳身邊。」
顧生輕柔的聲線,一定就要說些讓人心軟的話吧,但我配不上。顧生誠摯地相信著這一切,不知道自己只是幻影。沒人有義務對我好。
幻影是虛構的。感情是虛構的。童話是虛構的。顧生是假的。
「但妳沒辦法一直看見我。」顧生飄忽的聲音聽起來落寞又沮喪:「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妳永遠不會曉得,其實我總是在妳身邊。」
啊,這是多麼令人嚮往的彌天大夢。
「我希望能保護妳,遠離世界上一切殘忍的事情。」
這只是一場盛大的幻覺。
「但能做到的,只是在一旁看著而已。」
腦海回想著曾聽過的歌曲,年輕無知的女孩用溫柔的聲線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我在火光中沉眠,夢著我的少年……』
上帝給我一分鐘吧,讓此刻持續一分鐘,一分鐘後,我會知足的變回那個有自知之明沒人愛的許沐柔。
我緊閉起眼,好久好久,才再次睜開雙眼。
青年仍佇立原地,顧生沒有消失。
我分明該醒來的,為什麼還在作夢?
顧生露出悲哀的笑容,彷彿知道我的念頭。
「對不起啊……不能在妳傷心時給妳擁抱。」
顧生跨過一格一格的磁磚走向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他快被淚水覆上的朦朧雙眼,讓人想到就要燒盡的油燈,剎那間,如果我的禱告能受眾神蒙許,只希望那雙眼睛不要失去色彩。
他是如此真實,怎麼會是幻影?
顧生伸出雙手,捧著我的臉頰。
但他沒有能夠緊握的手。
「……沒有人對我好過。」我說:「……我不明白。」
希望他說出口的言語,顧生如我所願的笑了起來:「因為我喜歡妳。」
全部的一切都靜止了,宛如時光停格,活生生的校園,變成了活生生的一幅畫。以往所有的慘淡,全都煙消雲散。
溺水夢境的後來,伴隨著破裂的聲音,在人群中,顧生是唯一往下看的人,他踩碎玻璃,裂痕放射蔓延,雖然鮮血淋漓仍在對我微笑。
引發奇蹟需要什麼,是“愛”啊。
生命從此劃分為,顧生說這句話之前和這句話之後。
像五彩煙花絢麗奪目,如同漩渦讓人徹底沉淪,連血液在身體裡流動的速度也為之改變。
吃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看的見顧生的時候根本不想分神吃東西,看不見他時一樣沒有胃口。
顧生是那麼美好,我想跟他郎才女貌,便開始運動。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不能時時刻刻看到顧生。
「你不在的時候,我不知道能做什麼。」
我在深淵,本可以忍受黑暗,但卻看見了曙光。
沒有了顧生,我就沒有活著的意義。
「妳可以上網抒發心情。不會有人知道是妳。」顧生咧開嘴笑著建議:「告訴他們真相,兇手是楊子然才對吧。」
我不假思索的在匿名班群上寫道:『最大聲的楊子然其實才是做賊心虛吧?』
隔天,楊子然冷哼著捐獻兩倍的班費以洗刷汙名。
凌萱面露憂心的拉我到角落:「妳是否太操勞自己?臉色如此蒼白。」
凌萱覺得許沐柔給人的感覺很怪異,偏偏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瘦得太快而顯得慘白細緻的五官,雖有著病態的美感,整個人卻彷彿偏離軌道。
「我沒事。」
「妳在節食嗎?」
「沒有,我真的不想吃。」
凌萱壓低聲音:「那個鬼魂還在嗎?」
我置若罔聞:「妳不覺得我變好了嗎?」
「不,妳變得病態了。妳不該相信鬼說的話。」
顧生默然的站在一旁看著我,凌萱仍絮絮叨叨,話語全是沒有生命的音符,我與顧生四目相對,那些雜亂真讓人心生厭煩。
我翹掉了接下來的課堂。
上了天台,與顧生相處時,昆蟲的吱喳聲、群鳥嘶啼聲都從世界消失,天地的一切聲音靜止了。
我親吻顧生的嘴唇,沉浸在流動的甜蜜空氣裡。感受胸膛裡的跳動,血液在體內汩汩流竄,溫熱且真真實實。
「妳變得越來越好,世界開始接納妳。」顧生有些心酸的笑了起來:「妳不再需要我。恐怕……會越來越難看的見我。」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副作用,我得想辦法才行。
顧生繼續說道:「不要靠凌萱太近,她不是什麼好人。」
凌萱是個單純的人,在父母寵愛下長大,衣食無憂,心地善良。
「因為妳她才顯得善良。如果妳變瘦,就沒有利用價值,所以她才一直阻撓妳。」
顧生的話,我一向深信不疑,對凌萱以往的觀察就此作廢,當晚劈哩啪啦地把顧生所說的話發在班群。
『那個總愛裝模作樣的女人,請不要再多管閒事了。』
簡短一句話,意料之外的引起了廣大的回響。
世界總是不乏喜愛落井下石的人。綠茶婊、白蓮花等等的罵名,很快,一條又一條真假難辨的傳聞在底下擴散。
隔天上學,凌萱在朋友的提醒下點開那些評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沐柔,妳看了那些評論了嗎?那都不是真的——」
凌萱急欲解釋,我打斷她:「文章是我發的。」
「妳……居然是妳!」凌萱瞪大雙眼,像受到極大的重傷:「我是怎樣的人?我對妳不夠好?」
我不再需要她的施捨:「如果我像妳一樣幸運,我也會和妳一樣善良。」
顧生是對的,凌萱終於不再煩我。
體重以肉眼有感的速度驟然遽減,驗證了胖子是潛力股的至理名言,我成為社會標準中的美女。周圍同學和顧生說的一樣,逐漸對我釋出善意。
世界變得截然不同,對此我渾然不在意。
我想要的始終只有一個。其餘人反而像想侵門踏戶的不速之客,格格不入。
「妳以為自己瘦下來就會變漂亮嗎?」楊子然仍看我不順眼:「妳做夢吧,死肥婆。」
曾經他一個輕蔑的眼神都讓我自慚形穢,現在卻連被辱罵也毫無所覺。
先前的生命轉眼全變為過往雲煙,當初所歷經的痛苦,比起現在的幸福,已經微不足道。
「妳囂張什麼!看了就令人煩躁!」楊子然氣急敗壞的舉起藏匿在口袋的刀子,銳利刀鋒映射著冷冽的白光。
「我幹嘛管你怎麼想?」我冷冷地說。
周圍人們的容貌已逐漸模糊,我仍記得自己曾經的觀察,我繼續說道:「你會對前女友潑硫酸,也可以找人痛毆上秒還勾肩搭背的的好兄弟。你心裡只有佔有慾,金錢和忌妒。」
楊子然咆嘯怒吼:「住嘴!」
他惡狠狠地瞪著許沐柔,發現許沐柔的眼睛和從前一樣澄淨,卻又有所不同。
現在的許沐柔,眼神中根本沒有楊子然,也沒放進任何東西。
「像你這種人──」
我嘴角上揚的角度,映襯著楊子然失去血色的速度。
楊子然看起來非常受傷,剎那間我忽然產生了疑惑,我怎麼會變得如此惡毒?
念頭的產生與打散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秒即忘,劇痛切斷了所有思想,我的右眼無可抗力地閉起,淚水和血水一同混雜著落到地面。
「啊啊啊啊啊!」有人驚聲尖叫:「楊子然你幹了什麼!」
楊子然茫然地站在原地,覺得眼前所見全是虛幻,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年輕的青少年,不曾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顧生急忙帶著我到保健室,好險刀子只劃過我的眼角,止住血後只留下淺淡的刀痕。
醫生叮屬:「之後每天都要用藥膏擦拭傷口,否則可能會留下疤痕哦。」
我聽了緊張的問顧生:「如果留疤了,你還喜歡我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問這個。」顧生嘆了口氣:「不想喜歡也沒辦法啊。」
我啞然失笑。醫生詫異的上下打量我,但周圍人的反應與我無關。
愛是一種不假思索的行動。那為什麼要在乎他人眼光。
我與顧生形影不離,無知的人們說我總形單影隻的和空氣說話。我不需要別人接納,拒絕他人幫助,人們謠傳我瘋了。
我與世界像隔了一層玻璃,沒有互動與聯繫,就像插入水中的筷子,形成一個扭曲的斷面。
我漸漸發現,只要他人覺得我“很糟”,我就可以時時刻刻見到顧生。
愛是無所不能。
※
凌萱對許沐柔的第一印象就是學霸,考試永遠第一名,考卷上的分數足以叫任何一對父母炫耀的得意忘形。
但是一次偶然的忘記作業,放學後回到學校,凌萱卻看見,許沐柔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瘦削的身影無聲地落淚。
凌萱費盡千辛萬苦考進市立高校後,差點認不出許沐柔,同名同姓,體積卻變得完全不一樣,成績也從校一變得吊車尾。
許沐柔慢慢地被泥潭吞噬,沒有一雙手願意拉她一把。
也許是落淚的畫面太深刻,所以,才會在被背叛之後,仍無法對許沐柔的異常坐視不管。
凌萱冷著臉站到許沐柔前方,不容置喙的道:「放學和我去個地方。」
我極力抗拒著不去那個香火鼎盛的廟,在拉扯的期間忽然發現自己真的變的好瘦,亢奮的精神讓我沒意識到雙手變的軟弱無骨,並且難以施力。
最終無可避免的被凌萱拽了過去。
「先生,幫幫我朋友。」凌萱一面哀求,一面仍不忘緊抓著我。
神神叨叨的廟公看著我大喊:「妳的氣很不好!妳的狀態非常不好!」
「她被纏上了嗎?鬼是不是要害她?」
凌萱急急追問,就在這時,我用力的咬住凌萱握緊我的手,力道太大,口腔內瞬間充斥鮮熱的血液,凌萱吃痛的放開,我立即甩開她的箝制,往門外衝了出去。
凌萱在後頭大叫著:「他很了解妳,所以知道該怎樣毀了妳!」
一路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好遠,顧生在路的另一端迎接我,他看著我喘氣,忽然輕笑了起來。
「妳真的什麼都忘了。」
顧生語焉不詳的闡述著:「忘了挺好。」
「上輩子妳殺了我。不管我怎麼做,妳都沒有安全感。」
顧生的語氣太客觀,彷彿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雲淡風輕地說著。
「這輩子我本來想當妳的心臟,等我不跳時妳就得死。」
接著顧生沉默,似乎在等待我開口詢問。
只要我開口,就能得到答案。
那一刻,我只是向顧生伸手。
顧生滿臉詫異,接著也伸手回握。
只要不打破現狀,現在的幸福就會一直維持下去。無論顧生是鬼還是妖精,但他不會害我的,我不會碰觸藍鬍子的鑰匙。
我們一起走在夕陽將盡的長路上。
光暈下的顧生,被金色的光芒照的晶瑩剔透,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溫暖幸福圍繞。
他一笑起來,世界的陰霾也跟著消散無蹤。
那麼在陽光背後,是什麼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
我的一生充滿了阻礙,即使是在獲得幸福之後。
校方通知了我的父母。
一回家母親便對我下通牒:「沐柔,這禮拜六跟我們去大醫院看精神科,已經預約掛號了。」
「我很忙,用不著浪費時間。」
父親驚訝地望著我,母親拔高聲音:「妳現在是在跟我們頂嘴?妳看看妳變成什麼樣子──」
「那就去吧。」
我深知社會的規則,反抗的結果永遠是徒勞無功。
醫生診斷我是重度憂鬱症轉變為妄想症。責怪父母平時對我太過忽略,女兒的情況變得這麼嚴重還不自知。
「社會版上被誘拐的青少年少女,通常都是得不到父母教導照料而走了歪路,妳們不希望女兒也變得如此吧?她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對他人觀察入微,自己卻往深淵走去。幸好孩子沒有自殘傾向,身為父母,請趕快拯救她吧。」醫生如此說道。
與醫生約談完,麻煩的事總是接二連三,一向無視我的兄長居然坐在廳桌旁等我。
「許沐柔,我們談談。」
這個制式的世界,不停的浪費我時間。
我在兄長對面端坐,許沐真彷彿了解事情全貌般,開門見山的道:「那些都只是妳的幻想。」
「符合妳所有夢想的特點,因為那是出自於妳最深層的潛意識。」
顧生的一顰一笑每個眉眼,怎麼會是我的幻想。
我不置可否,但保持禮貌,點頭示意他可以繼續說。
「妳知不知道,現在的妳很不對勁。」
聞言,我情不自禁的笑了幾聲。
這可真是荒謬,曾經對我漠不關心的人們,在我好起來後,一下說我撞惡鬼,一下說我生病。
面對妹妹的笑容,許沐真卻緊皺起眉:「他是否曾鼓勵妳自殺?」
「他沒有提過。」我略為驚訝,不小心脫口而出:「讓我想想。」
「妳瘋了!」
「不,我只是在戀愛。」
「妳的想像逼死了妳,難道妳沒有察覺,自己的狀況開始正在走下坡嗎?妳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
這就是我想要的,這樣才能一直看見顧生啊?
察覺到我的心不在焉,兄長終於變回平時默然的模樣。但他仍注視著我,眼神帶著複雜的情緒,以前的我或許能懂得,現在只知道麻煩還沒結束。
「妳恨我嗎?」
「說出妳在想什麼,拜託妳。」
許沐真的聲線與平時的沉穩完全不同,像在害怕,讓人十分詫異。
「我在想,你是我的哥哥,我怎麼會恨你。」於是我誠實地這麼說:「但是這麼說好像也不對,因為我也不愛你。」
曾經小心翼翼期盼著愛,有天父母、兄長的注意力忽然降臨了,但現在我卻不在乎了。
因為是連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感覺不真實。
並且徒增負擔。
顧生拯救了怯弱的我,是我的救贖。我所有的感情,都在顧生身上,濃烈的把其他東西燒的一分不剩。
但從以前到現在,我的家人都不能理解我。
父母時時刻刻緊迫盯人,同時請校方幫忙關注,只要看見我『自言自語』便會打斷我。
另一方面,父母逼迫我吃精神藥,每天用聖水淨身,久違的壓力又找上了我。
不知多種效應是否起了化學作用,顧生的身影又開始時而不清。
這種結果我不能負荷,當下打算不管不顧的遠走高飛,就在我真的要這麼做的時候,忽然望見父母的眼睛竟變得混濁蒼老。
先是兒子、接著女兒,一生都在為子女奔波的他們真的老了,在我沒注意到的歲月裡。
我的心倏然抽痛起來,痛覺喚醒了沉寂的感情,陡然掀起了恐懼,兩個世界無法相容,我害怕所有事情都只是一場噩夢。
我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問顧生:「告訴我你不是我的幻想。」
顧生如我所願的吐出那三個字:「我不是。」
於是我又問:「你愛我嗎?」
「我和妳在不同的世界。」顧生第一次沒有照我所想,他低聲道:「我沒有資格。」
是了,所有的問題點,都是出在我和他不在同個世界。
顧生說的沒錯,這個世界不適合我。
選了一個父親晚歸的夜晚,我將自己反鎖在浴間。
門外兄長吶喊的聲音,以及母親崩潰的哭喊,都顯得非常遙遠而不真實。
我的改變忽然激發了家人對我的感情。既然如此,只要我幸福,他們會安心的,雖然他們無法理解,但是我其實正不偏不倚地往自己追求的道路前進。
我舉起準備已久的利器:「第一刀總是最痛的。」
但是再痛我都要去。
我伸出手,彷彿溺水的人在絕境中求救,顧生拉住我了,鮮血變成糖漿,溫度變的觸手可及,他深深的擁抱我。
因為那裡有我一直渴望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