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無比清晰的夢境。
不論是山丘上綠草的清新、微風拂面的涼爽、還是眼底下那廣闊的城市,都真實到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而在山丘上,佇立著兩個人。
一位是有著如麥田般閃耀的金色長髮與碧色的雙眸,身上各處裝備著輕型鎧甲,儼然就像是位英勇騎士的美麗女性。
另外一位銀髮藍眼的男性則是穿著我常在街上看到的冒險者裝束,還在腰間繫著一柄裝飾精美的黃金色寶劍。
「希望全天下的人類、精靈、獸人,以及天上的諸神,都能夠和平且幸福的彼此共存,這肯定也是創世神‧艾耶大人的願望,不會錯的。」
那名英姿颯爽的女性俯瞰著山丘下的城市,輕啟朱唇。
「亞克,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願望嗎?那對我而言太奢侈了。」
名為亞克的男性也回以笑容,不過那卻是帶著無奈的苦笑。
「我和身為神選聖女的妳不同,聖女是因應人民的希望而降世,聖劍使卻是回應世界的絕望而誕生。妳拯救蒼生、我除盡邪惡,就算結果是一樣的,但本質卻完全迥異。」
「你是想說這樣的自己不配擁有願望嗎?」
「不只是願望吧,塞拉,妳忘了嗎?『聖劍使』可是……」
「──別說了。」
名為塞拉的女性猛然轉過身,伸出食指抵在亞克的唇上。
「不要去理之前那個魔法使說的話,你就是你,亞克。我們一定可以拯救世界,迎接幸福的未來。就算再不濟,至少也可以一起迎來滅亡。」
「……真受不了妳,這句話根本沒有鼓勵到我嘛。」
亞克輕輕莞爾,接著張開雙臂擁住了塞拉。
她也沒有做出反抗,而是閉上眼,任由亞克撫觸自己的長髮。
「不過,塞拉。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到最後仍然失敗了,那麼還有誰能來守護這個世界?」
「不用擔心,亞克……只要世界依然需要『聖女』和『聖劍使』,就會有承載我們意志的人出現,繼續奮戰下去的。」
此時,塞拉睜開了那碧綠色的雙眸。
直勾勾的注視著──我的方向。
在和她對上眼的瞬間,我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妳說,對嗎?」
夢境在剎那間扭曲。
*
「──!」
突然從夢中驚醒,我從柔軟的床鋪上坐起身。
不過還沒等我去回味那個夢境,周圍的異樣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這是一間我從未見過的華麗套房。
光是面積就比之前待了一個月的馬廄還要寬闊許多,而在房間內的床鋪、花瓶、茶具,甚至是牆上金色的裝飾浮雕,就連我都看的出來每一樣都所費不貲。
耀眼的陽光挾帶著些許的寒意,從鐫刻著帝國的國花‧矢車菊的金色窗櫺中透了進來,至少讓我瞭解到現在外面依然是白天。
稍稍安心下來後,我重新環顧著這個房間。
「這裡……是哪裡?」
是救了我的那個人把我帶到這裡的嗎?
但就算是上城區,有能力住在這種房間的貴族也屈指可數。
當時我的意識很模糊,除了那頭銀髮之外,長相、服飾什麼的都沒有看到,根本就無從判斷對方的身分。
「銀髮……這麼說來,那個夢裡的人也是銀髮。」
老實說從剛才夢中的對話,我已經能推斷出那兩人的身分。
只是那個答案實在有些荒謬。
「塞拉,跟亞克是嗎?」
那是連貧民窟的小孩子都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了。
數百年前,技術蓬勃發展的人類開始驕傲自滿,不再敬畏神明。於是對此感到憤怒的天神‧貝勒便降臨於大陸,發誓要懲戒人類。
邪神所到之處無不生靈塗炭,屍橫遍野。
在當時挺身而出的,就是被始終愛著人類的創世神‧艾耶選中的「聖女」,以及持有能消滅萬惡的聖劍的「聖劍使」。
兩人率領人類進行反攻,在跨越了無數的冒險後,總算來到了貝勒面前。
然而貝勒的力量實在過於強大,他們只能選擇捨身取義,和邪神同歸於盡。
犧牲自我為世界帶來和平的兩人──他們的名字便是「聖女」塞拉‧達爾克,以及「聖劍使」亞克‧席爾弗。
「不過……為什麼我會夢到他們?感覺還那麼的……真實?」
就在我被諸多問題困擾著的時候,房間的門被推開了。
踏入房內的那人有著一頭似曾相似的銀色短髮,手上還端著適合給病人或傷患食用的清粥,想必就是那個在暗巷中解救我的人吧。
可是當他關上門,將正臉轉向我的瞬間,我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亞克?」
我下意識的將那個名字說出口。
而對方端著清粥的手也同時一震,身體也僵在原地。
不會錯的,盡管衣著不同,但這個人的相貌、髮色和腰上那柄具有強烈存在感的黃金色寶劍,完全和我夢中所見到的聖劍使亞克如出一轍。
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他終於有了動作。
他拉了張椅子走到床鋪邊,用銀製湯匙輕輕攪拌著清粥,並對我露出笑容:
「『這次』我不叫做亞克,妳叫我『銀』就可以了。妳呢?現在的妳叫做什麼名字?」
這次?現在?
這些突兀的出現在句子中的單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但我沒有提出質疑,而是先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柯蕾特,我叫柯蕾特。」
「柯蕾特啊……很好聽的名字不是嗎?」
他看似很滿意的點點頭,那迷人的笑意令我在剎那間赧紅了整張臉。
不過彷彿在嫌這樣還不夠羞人似的,他居然舀起一口粥,輕輕的吹涼之後遞到我的嘴邊。
「銀、銀大人!我自己可以吃,您不用做這種事情的!」
「不用加大人,叫我銀就好,不然總讓我覺得自己像陌生人一樣。」
就算不是陌生人但也差不多了吧!──我在心底無聲的吶喊。
「那怎麼可以,您總歸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銀先生?」
「那好吧……畢竟每次不同的生長環境總會造就不同的個性。」
雖然這麼說,但銀先生似乎不習慣這個稱呼,眼神稍稍黯淡了下來。
讓我更加困擾的是,他握著湯匙的手並沒有垂下,依舊停在我的嘴邊。
和他對視了數秒後,發現銀先生根本沒有妥協的打算,於是只好壓下心中那份害臊,接受了他的餵食。
「味道還行嗎?」
我羞怯的將粥吞嚥下去後,慌忙的點了點頭,完全忘了這碗沒有加入任何香料的粥根本不會有什麼味道。
「那就好。」
銀先生笑的越發燦爛,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
然後──繼續舀了一口粥遞到我面前。
「……」
面有難色的猶豫了數秒,我決定靜靜的先配合他把整碗粥吃完。
半晌後,精緻的銀碗總算見底,我也鬆了一大口氣。
「我啊……從沒想過我們兩個還可以像這樣繼續相處。」
銀先生又說了些不明所以的話,只是不知為何,他的微笑中彷彿混雜著一絲難解的惆悵。
暫時放下對銀先生的困惑,有了餘裕的我終於可以好好打聽現在的狀況。
「那個……銀先生,可以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這裡?這裡是奧茲曼帝國的皇宮喔,我把妳帶來之後說明了情況,他們就安排妳睡在這間客房休息了。不過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妳居然就那樣整整昏睡了一整天。」
「皇、皇宮?」
一時之間接受到太多莫名其妙的訊息,讓我的腦袋在瞬間停擺了。
但是在捕捉到某個關鍵字後,我還是勉強讓自己回過神來。
「等等,一整天……我還得去應徵旅館的工作!信!福特先生給我的推薦信呢?」
「如果是妳一直抱著的那個信的話,我拆封確認過內容之後就丟掉了喔,反正妳以後也沒有什麼必要再工作了。」
「什麼──!」
這句話讓我的理智在瞬間崩潰,立即伸出了雙手揪住銀先生的衣領,瘋狂的前後搖晃著。
「您您您您怎麼可以隨便亂看別人的信,而且看完之後竟然還隨便當成垃圾丟掉!要是沒有那份工作我是沒有辦法活過這個冬天的啊!」
「不,妳、妳先稍微冷靜一下。」
「您這是要我怎麼冷靜!」
我依然死命地抓著銀先生不放,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個剛受重傷的……
「……咦?」
查覺到自身的異狀,我愣愣地鬆開雙手,重新審視著自己的身軀。
完好無損──就連一處擦傷都沒有留下。
我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完全沒有疼痛或不適應的感覺。
不可能……就算銀先生找了醫生來治療我,也絕不可能痊癒的這麼快,也不可能連一絲傷痕都沒留下。
「那時我也很疑惑,明明妳的傷就自己痊癒了,但是卻遲遲醒不過來。」
銀先生像是在觀察什麼珍禽異獸似的打量著我。
可是我從用詞中發現他在意的著眼點似乎與我截然不同。
「難到不是銀先生您治好我的嗎?」
「那怎麼可能,那是身為聖女的妳本來就會有的力量吧,根本沒必要由其他人幫妳治療。」
「這樣啊……是身為聖女的我……」
話還沒說完,我便猛然瞪大雙眼望向了銀先生。
「──您說什麼?」
聖女……?
「請等一下──為什麼您會叫我聖女啊?!」
「還問為什麼……因為妳就是啊?」
銀先生一臉理所當然的回答,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幾近恐慌的情緒。
「所、以、說!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是什麼聖女啦!應該說──」
「銀先生──您到底是什麼人啊?」
「……」
糟糕,一不小心就太激動了。
我趕緊捂住嘴巴,忐忑不安的將視線飄向銀先生。
而出乎我預料的是,銀先生的臉色卻在剎那間變得比我還要更加錯愕,手上一直拿著的碗也滑落到地上。
「妳問我……是誰?為什麼……不該是這樣的。」
銀先生露出猶如看見世界在眼前瓦解般的表情,倏地用雙手抓住我的肩頭。
雖然除此之外他沒有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但他湛藍的眼眸中那藏不住的恐懼卻暴露了他此刻到底有多慌亂。
「柯蕾特,妳忘記我了嗎?不、不是忘記……妳『沒有想起』我嗎?」
「就算您說想起……我們兩個應該算是初次見面吧?」
「初次……見面?」
這句話宛如導火線,輕易的讓銀先生藏在眼底的情緒潰堤了。
他雙眼無神、搖搖晃晃的坐回椅子上,雙手摀著臉,時不時還左右晃著腦袋。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不敢再次開口。
還搞不清楚前因後果的我根本無法得知自己的話語究竟會不會再刺激到他。
這種緊張又壓抑的氛圍持續了良久。
最後,銀先生才終於抬起頭。
盡管看起來依然相當憔悴,不過眼眸卻恢復了原先的光彩。
「沒關係……就算沒有想起來也沒關係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觸摸著我的面頰。就像是在對待一件貴重的稀世珍寶似的,用指尖輕柔的來回撫觸。
「至少,我們都在這裡……那就夠了。不如說發生了那種事,能忘掉反而是一種幸福……」
我沒有反抗、亦沒有對此覺得反感。
若是換成其他男性,我絕不會這麼隨意地讓他觸碰我。可是此刻卻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正隨著他指尖傳來的溫度,悄悄流入了我的心中。
於是決定相信這份溫度的我,對他這麼說了──
「銀先生,請告訴我吧。我……我們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