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幾乎把台北的地圖都畫出來了欸？看起來也沒有那麼糟糕嘛。」林清人騎著他的黃牌檔車在我身邊停下來，看著我把金山老街填入手繪地圖中大安森林公園旁的空白。美其名為地圖，實際上只是非常概略的地區相對位置指標，好讓我們在台北裡頭不會迷路。
「還差得遠，有太多地方遺漏掉了，就像刻意被隱藏起來一樣。」我嘆了口氣收起地圖，放下自己老舊一二五機車的側柱。「我要去拿點喝的，之後就回去吧？」
「行啊，趁天黑前回去比較好。」林清人附議，跨下他的重機。他現在看起來元氣滿滿，受過重傷的影子在他身上幾乎不復見。
我們沿著老街的粗石子地磚往下走，沿途經過的觀光客們還是維持著同樣的站立仰天姿勢，身上的服裝隨風微微飄動。這陣風已經吹了好幾天，方向是從天空垂直往下；鳥類大量暴斃，老街特色建築的磚瓦屋頂上處處可見從高空或枝頭墜落的大小屍體。
貓咪倒是活得挺好的，牠們自在地於巷道間穿梭，叼著鳥屍的頸子拖行，在跳躍之間落下幾根羽毛。整個街區一片寧靜，我們走進一間雜貨店內，老闆娘站在貨架間燈頭裸露的燈泡下，彷彿趨光性動物似的。我替她拍下一張照片，拿了幾瓶水並且在櫃檯留下零錢後，回到機車上準備返程。
從那一天算起，日子已經過了將近一個月。
我和台北之間的連結或許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深。那個時候，看見台北靜止下來的瞬間，我不知怎的就知道短時間之內它是不會恢復的。而那個人──那個老人，我知道那就是她真實的樣貌，不是男孩或女孩。因為我看得見，台北已經不在她身上了。
這一個月來，我不斷試圖要回到老人所在的那間中醫診所，但不論如何在台北裡穿梭，都找不到接回那裡的路。並不是說整個士林區都消失了，我們輕而易舉就回到李毓妍的家，但那間診所的位置就連最熟悉的李毓妍也像是中了鬼打牆一樣，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街區內竟然遍尋不著。我們也找不到路出去台北，就算筆直朝著一個方向前進，最後也會莫名其妙被接回相反的方位。
於是，我著手開始製作台北的地圖。每天都騎著機車出門，將台北被打散重組的地區位置給一一標記，少不了對著這座進化中止的城市揮灑快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拍，我的異常不曾再感應到新的對象，大抵上我們四人就是台北裡最後一批異常的人，其餘的多半已經命喪無意識群眾之手。
台北的進化被它試圖摧毀的最後一顆絆腳石給絆倒了，接下來它會如何行動？這一個大大的疑問壟罩我的心頭，使我這一個月以來幾乎沒能安穩睡過任何一晚。這種狀態會持續到何時？下一次的行動會如何到來？這些其實都不是重點，我真正關心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要如何保護他們？
※
由於不知道台北何時會甦醒過來，又會如何行動，我們決定保持團結，方便互相照應。這其實是李毓妍提議的，要我們把她的家當作據點──這是一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隱匿在捷運士林站後方的民房區塊內。對於在一個全然未知的環境之下求生，她所具備的認知與直覺要比我通達的多。
透天厝一樓是李爺爺經營的舊電器回收修繕屋，正對入口鐵捲門首先會映入眼簾的是一面由映像管電視堆疊而成的矮牆，勉強擠在能夠讓鐵捲門順利落下的界線後方；從矮牆的缺口進去之後，數張直角工作桌將整個區域劃分為各式電器零件與殘肢的分類場，機油與鐵鏽味已經深深烙印在這棟建築物內，沁入木造家具與紅地磚的每一寸紋理。
李爺爺在事發當下正打算帶早餐去探望李毓妍，他在差幾步就到門口的地方被停止了，手指仍然勾著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三份蛋餅。
「我要去陪一下她，晚餐的時候再見面吧。」林清人停妥重機，踩著輕快的步伐鑽過電器之間，抓著左側階梯的扶手拐彎往樓上走去。他的目的地是三樓，那原本是李毓妍住的地方，但這一個月以來幾乎只有王可瑩待在上頭──事實上，她一直待在上頭，連下來都不肯。
我看著林清人上樓後，跟著穿過店面空間，經過一條連接後半部的窄道後來到客廳與廚房的所在，不過現在都已經變成李毓妍進行她研究的地方。
「等一下把流理台上的東西收一收吧？我要煮飯。」我對縮在沙發上看著相片的李毓妍說道，她裹著棉被，氣色看起來不怎麼好，大概才剛醒來沒多久。
「煮什麼？」她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直到我把手繪地圖抽出來一巴掌攤在桌上。
「咖哩飯。」我抄起一支鉛筆把今天新增上去的地點圈起來，用餘光瞄了一下散落四處的相片，那些是前幾天我們試著突破台北的邊界時拍的，有一張相片拍到了我們被偏轉回邊界內的瞬間，內容是超大光圈失焦似的一片模糊。
李毓妍噘著嘴點了點頭，把手中的相片放到一旁。「裡面放什麼？」
「……罐頭食品。也沒辦法啊，生鮮類的食物早就都壞掉了。」我在沙發另一端坐下，「反正做成咖哩吃起來都一樣啦。」
「我又還沒說什麼。」李毓妍從被窩中伸長手臂將地圖撈過去，仔細端詳我做的劃記。她骨折的右臂已經痊癒的差不多，最近幾乎天天熬夜在補足幾個禮拜沒使用到的作業量。「所以……還是沒找到她？」
「說不定沒找到才是好事，如果哪一天她又出現了，代表台北可能又動起來了不是嗎？」
「但也不能一直維持現在這樣吧？好像我們霸佔整個台北一樣。」李毓妍搔了搔她毛躁的亂髮，突然打了個噴嚏，「……雖然這種感覺還挺不賴的就是。」
我看著她毫無防備的模樣，忍不住脫口而出：「妳是真的不會怕還是一直在硬撐？」
她只是發出一聲乾笑，用完全清醒過來的澄澈雙眼盯著我，「你也沒有真的在怕啊，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找個東西來害怕而已。」
「你們是我現在唯一在乎的事情，為什麼不該害怕？」我反問。
李毓妍拖著身子向前傾，距離近到我可以聽見她的鼻息。「我們活著是賺到，死了只要能拖著台北一起下去，那也值了。」
「不要一直說這種話，」我皺眉，「……又不是沒有人在關心妳。」
「誰？你嗎？」她將頭側向一邊輕聲追問，「但你關心的是我的哪一部分？」
「這沒有差別吧……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我伸手緩緩蓋在李毓妍撐著身體的拳頭上，她的體溫比我還要高，稍微摩娑一陣就能讓掌心暖和起來。「能夠待在妳身邊我就很滿足，我也只需要這樣就夠了。」
李毓妍的手微微抽動，她嘆了口氣，把另一隻手疊上我的手背，「你從頭到尾都在逃避呢，某方面來說也挺厲害的就是了。」
她輕拍我的手背兩下，起身用套在手腕上的橡皮圈綁起馬尾。我呆然看著她的動作，她從來不肯讓我拍下這幅畫面。
「煮飯我來幫忙吧，等會一起上去看看可瑩的情況？」綁完以後，李毓妍甩動髮尾確認有綁緊；我情不自禁伸手過去替她梳理散亂的瀏海。
「林清人正在陪她，我們等他下來再一起上去好了。」
我忍受著被戳中內心矛盾的羞愧情緒對她擠出一個微笑，走到廚房準備做飯。
※
自從那一天幫林清人治療完畢後，王可瑩就崩潰了。
她幾乎不與人交談，整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清醒時則酒不離身，由於缺乏進食而日漸消瘦。搬進透天厝的頭幾天，王可瑩會定時出現在二樓與三樓的樓梯交界，替我們打理身上的傷；然而不管怎麼想突破她的心防，都只會換來她令人心碎的空洞眼神，彷彿距離被台北奪走意識只剩一步之遙。當傷口的癒合情況到了我們可以自理的程度時，她就連步下樓梯也不肯了。
到頭來，我還是不知道王可瑩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能夠恢復正常的虛假承諾，對當時的她而言究竟是何等重要？我自責於當時沒能透過與她的對話多了解她，只是一個勁的想要把大家都找出來，落入台北的殺意之中而不自知。
──妳明明沒有錯，為什麼要這樣懲罰自己？
林清人每天都在看照王可瑩，他會在她身邊待到自己異常允許的極限後，下樓抽幾根菸再回去，循環往復。即便大部分時間只能看著她的睡臉，我在他臉上從來沒見過灰心喪志的神情。一週內總有幾天，王可瑩會被惡夢驚醒而痛哭，或許是又憶起了那天的景象；林清人會待在她一睜開眼就能見到的地方，在李毓妍和我聞聲抵達之前就讓她平復下來。
諷刺的是，那是我唯一能夠見到她情感流露的時刻；也是唯一能見到他面露憔悴的時刻。
剛煮好飯，我看見林清人正好從樓梯走下來，他略為急促的喘著氣，緊緊握著手裡的菸盒與打火機。見到我和李毓妍準備將晚飯端上樓，他用顫抖的手指擺上嘴唇比出「噓」的姿勢，看來王可瑩睡得正熟。
我們三人一起在透天厝門口吃了飯，醃漬罐頭食品的味道放在咖哩內變得有些古怪，我不禁開始思考如果這個情況持續下去，未來的食物會變得如何。
吃飽之後，我確認過皮夾內還剩多少錢，便上樓打算拿給王可瑩。二樓沒有開燈，這裡是李爺爺的寢室所在，我們將他抬上來安置於床上，李毓妍每天都會查看他的情況是否有變化。寢室外起居空間的沙發是我睡覺的地方，我將自己的相機與最低限度生活用品帶了過來，少到擺在這空間內甚至連雜亂都稱不上。我摸索著牆壁開了燈，轉彎踏上通往三樓的階梯，卻看見一個人影堵在階梯最上層。
王可瑩醒了，她從上方俯視著我，頭頂的光源在她的臉上形成陰影，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麼了……肚子餓嗎？」我輕聲叫喚，邊朝她走去。她只是向後退幾步，轉身回到李毓妍的房間內。
三樓的布局基本和二樓一樣，都是一間寢室、外頭的起居空間，以及後方的浴廁及陽台。起居空間有一個大型的防潮鐵櫃，裡頭塞滿李毓妍的底片相機，依照類型及用途分層擺放；一張凹字形組合桌嵌合著牆角，更多攝影用的設備被放在桌子下方，包括一個用來存放底片的小冰箱。桌子上頭則混雜堆疊了許多文件與檔案，被一台早期的液晶螢幕電視與光碟機音響系統從中央區隔成兩半。
我跟著王可瑩進入房間內，想從皮夾裡抽出幾張百元鈔放在門口左側的寫字桌上，卻發現昨天擺的鈔票到現在仍然完好無缺。床鋪是平行門口靠牆擺放，她在床的中段坐下，看上去沒有要進食的意思。一大瓶半空的威士忌被放在床角，瓶蓋不知跑哪去了，房間角落的垃圾桶則堆滿空啤酒罐──這些都是林清人帶來給她的。
王可瑩曾說過，酒精是她用來確保自己沒有完全與物質世界脫軌的方式。在我看來，這些空酒瓶是她仍然想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證明。
「想要說話了嗎？」我拉出寫字桌下的木椅，在她斜前方坐下，「我好久沒有聽到妳的聲音了。」
王可瑩拎起地板上的威士忌，仰頭就往嘴裡灌下一大口。她用衣服的袖口擦拭嘴角，眼神又開始渙散起來。
「有心情喝酒的話就多少吃點東西吧？」
她摀嘴打了一個嗝，表情略帶痛苦，應該是酒精和胃酸逆流上食道了。
我拾起一張百元鈔，將它對折幾次後整齊地撕成長條狀，整理好之後直接遞到王可瑩眼前。她漠然注視著我伸出去的手，好一段時間之後，才從中抽出一條碎片放進嘴裡。
「我只是想要進來跟妳說……我很抱歉。」我抓起她的手，將剩下的碎片放入她掌心，「當然之前不知道講過幾次了，不過我一直覺得意思沒有表達完整……所以，妳就再聽我說一次吧？」
王可瑩只是眨了眨雙眼，默默吃進另一條碎片。雖然沒有與我眼神接觸，但我把這當成是默許，希望她多少會聽進去。
「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是認識妳的那時候，我真的很開心，而且我可以確定，那是我本人在開心，不只是異常而已。不過……越到後來，或許我真的就像妳說的一樣，開始分不清楚自我和異常的界線了。我可能懷疑過那傢伙的說詞，但卻選擇去忽略掉，只是一廂情願地想遵從慾望，覺得這樣也能讓大家開心才對。」
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我將腦內翻騰的思緒片段組合起來，一股腦傾洩而出。我感到自己的耳根發熱，幾度中斷發言重新思考，只為了更加精確地將內心難以名狀的那種狀態描繪出來。王可瑩斜眼望向我，緩緩咀嚼著嘴裡的鈔票。
「不過……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對吧？」我越講越像是在自我確認，確認那些從抄了捷徑的思考迴路中重新挖掘出來的不堪回憶。「我沒能顧慮到妳的想法，也根本沒有花心思去了解。刺激我行為的東西是你們背負了一輩子的痛苦，我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踐踏你們為了生存所付出的努力。最後……甚至還要讓你們為我的行為付出代價。」
王可瑩垂下頭，瀏海遮掩住她的眼睛，她的雙手悄悄收緊，沒吃完的鈔票碎片沒入掌心。
「而現在，我還是覺得在你們身邊讓我很愉快，還覺得自己仍然有資格和你們生活在一起……甚至還不自量力的想要保護你們。」
我深刻體會到，自己實在是無恥到了極點。顫抖不知不覺爬上喉頭，我對自己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感到恐懼。
「如果沒有我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不是你們的同類……是你們的敵人，和那傢伙一樣。」
百元鈔碎片散落到地板上，王可瑩倒回床內，翻滾身子讓自己背對我。強烈渴求回應的情緒在我心頭施壓，但我只是僵硬地繼續坐在椅子上，盯著地板上的粉紅色碎紙。
李毓妍說的沒錯，我在逃避。
逃到了最後，連要怎麼面對自己都不曉得。
我起身，輕輕將椅子靠回寫字桌下，離開房間時將房門無聲帶上。王可瑩的嗚咽從門縫下方傳了出來，伴隨幾聲拳頭敲進床墊與棉被的悶響，過了許久才漸趨平靜。
(待續)
創作內容
長篇小說《逆演化》(舊版)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