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 夜
聖艾倫尼西亞 史提諾斯邸
在環繞宅邸第三層的走廊一角，靠近連結樓層的螺旋階梯之處，名為緹娜的少女就暫時借住在這裡的一間客房之中。
這座宅邸內部擁有許多類似的空房，但它們多半連成為堆積老舊物品的空間也辦不到，就這樣遭到史提諾斯父子棄置不用；但或許是反映出魔術師獨特的審美觀，傑瓦爾生前反倒大費周章地在宅邸下方闢建出規模驚人的空間，用來存放百年間收集起來的魔術書籍與道具。
雖然對菲爾來說，那些幾乎都是僅憑自己便無法理解或使用的玩意，因此也幾乎沒有花費時間進行整理。
現在回想起來，華萊士‧西恩這名青年與身為搭檔的術之英靈，似乎也是在住所下方的工房內躲藏了一段時間。
沒能察覺到這點，恐怕也是一處令人扼腕的失誤。
站在房門前的菲爾微微搖頭，暫時甩開這份挫敗感，接著輕敲木製的門扉。
確認從另一側傳來少女允許入內的話語之後，他緩緩地轉動門把。
踏入室內，與房門形成整體性的地板、床鋪、衣櫃散發出木造設備獨有的濃郁香氣，刺激著鼻腔的內側組織。
僅管曾經向對方說過無需在意，但房內的擺設在少女入住後幾乎仍維持原樣，並未隨其喜好大幅更動。從這點來看，雖然有著貴族般的背景，但少女並未讓良好的教養受到驕縱所掩蓋。
對於身為屋主的菲爾來說，這或許是件值得開心的事。
「……是菲爾嗎？」
和緩的聲音傳來。
緹娜‧多拉貢‧蕾蒂西亞正躺在緊鄰牆壁的床鋪上方，穿著現代服飾的槍之英靈則隨侍在側。
後者從菲爾手中接收作為謝禮的飲品後，似乎由少年的臉龐中窺見了某些資訊──青年因而毫不客氣地露出無法分辨是嘲諷或鼓勵的笑容，隨後便化為靈體離去。
客房迅速地回歸只有兩個人存在的情況，但少女的發言旋即打破沉默。
「你是特地幫我將晚餐送過來的嗎？嗯嗯，真是謝謝你囉，菲爾。」
不必客氣──面對少女坦率的謝意，菲爾本想立即反駁並說明來意，但卻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將胸中的彆扭心思化作言語，因而難堪地語塞。
為了掩飾微微發熱的臉頰，他輕咳一聲，俐落地將手中的托盤放置於床頭一旁的矮桌上。
在整理餐點的過程中，他朝向坐起上半身的少女提出疑問：
「妳的身體狀況怎麼樣……還好嗎？」
「沒事、沒事──龍種的力量僅管強大，但相對地需要大量的魔力來支撐。話雖如此，這畢竟也是源自於血統的能力，我的身體可還沒脆弱到會因為這種程度的負擔就出現損傷。」
面對菲爾的關切，緹娜露出爽朗的笑容回應道。
對此感到安心不少的菲爾，像鬆了口氣般道出心聲：
「謝謝妳。」
「不必跟我道謝啦。菲爾是我的同伴──現在就算捨棄同盟關係，我也會如此宣言；所以說，我是不可能放任你在我眼前白白喪命的。」
少女以洋溢自信的態度高聲宣告。
僅管她的言論看似孩童般狂妄任性，卻蘊藏著某種無庸置疑的真誠。
至少，菲爾相信她的確擁有能夠貫徹發言的力量。這份強悍不單只是來自於血脈中蘊含的才能與神秘，也包含與之相稱的精神性──如同少女始終仰望未來，在短暫的十數年光陰中奔馳而過的人生。
那是距離自己僅有一步之遙，但或許窮盡一生也無法到達的終點。
因此，這次的他並未像往常那般，以微笑回應對方的宣言。
取而代之地──宛如終於下定了決心，菲爾朝向少女開口，同時往話語中注入覺悟。
「我是真的很感謝妳，緹娜。我的性命是妳、劍兵，以及槍兵──是你們拯救下來的。但令人慚愧的是，我並沒有能回報這份恩情的自信。
聖杯戰爭仍在繼續，直到親眼見證聖杯毀壞的那一刻為止，這一切沒辦法落幕。在那之前，雖然我就連報答的方法也不清楚，但這副身軀依然會為了最初的目標而行動──所以說…所以……」
──「假如還有下次的話，請妳不要再為了救我而出手了。」
彷彿以此作為開端，話語中隱藏的壓力使房內的空氣為之凝結。
驚愕與憂傷的神色一瞬間略過了緹娜的臉龐──她隨後便垂下目光，沉默不語。
她試圖尋找菲爾寄託於言詞之中的情感。在漫長的寂靜過後，少女以簡短的回應問道：
「為什麼？」
「這麼說雖然相當卑鄙，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傲慢──但我認識的緹娜‧多拉貢‧蕾蒂西亞，是一旦接觸到聖杯戰爭的真相，即使不再受到結盟關係所束縛，也不會為了私欲而放任悲劇向未來延續、如此溫柔而正直的人。就算我因為自身的極限而無法前進，妳也肯定能繼續邁向更加遙遠的前方。
所以這就當作是我的請求吧──不要停下腳步，讓這座島嶼上的人們從執念中解脫吧。」
面對少女質問般的視線，少年宛如懇願般編織心聲。
在兩人尚未知曉彼此的身分，自己仍然將對方誤認為平凡的觀光客，甚至迫切地拜託對方離開之時──在彼此初次相遇的那一日，自己或許也懷抱著與此刻相同的心情吧。
然而，過於沉重的情感令少年的內心染上苦澀。看似冷靜地從口中傾吐而出的陳述，此時就如同在預言著自身的未來一般，令菲爾感受到身驅逐漸受到寒氣所環繞，無從逃脫地往黑暗中下沉。
僅管如此，少女的眼神似乎也帶有同等的固執。
看似理解對方想法的她輕微地搖頭，以絕不後退一步般的魄力面對菲爾的答覆。
「但那只不過是逃避而已吧。就算體認到自己的無力，也依然要咬緊牙關往前邁進，這才是菲爾展現給我看的──是你所憧憬的『人類』的戰鬥方式啊！
我不知道你被術士緊抓著腦袋時，那傢伙到底說了些什麼，但如果那就是你會說出這種話的原因，那就去否定、抗拒──就像你曾經做過的那樣，去徹底反駁他呀！一旦屈服於他的話語而放棄某些東西，可能就再也無法回頭了喔！」
「我明白。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彷彿是不願、又或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少女的目光似地，少年別開了視線。
強行壓抑幾乎要將內心翻轉過來的苦悶，他頑固地再度開口，將心中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
「我大概是個連自己都認為無可救藥的人。明明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平凡而卑微的夢想，卻連親手實現那份心願也做不到；儘管如此，卻也只有那個心願，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手。因為要是連最初的願望都被捨棄，這副空殼裡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了。」
無力感在少年的臉龐上刻畫出自嘲般的笑容。
但與過去偶爾會露出的苦笑不同，那份與憂鬱似是而非的表情，其中甚至連自我貶損的意志也已然喪失。
「唯一能夠驕傲的，也只有對於死亡毫不畏懼這點了吧。出生在那種地獄般的世界，生命即使無所作為地消失也不足為奇，但我卻依然走到了這裡，這肯定是因為我不斷地接受到來自他人的善意。不論是老爹、島上的居民、華萊士大哥、使役者們──還有緹娜妳，要是沒有與你們這些人們相處的回憶，我一定……會連擁有願望這件事也感到害怕。
但是，也就僅止於此了。雖然從他人的手中獲得了生命的意義，但我就連絲毫的回報也無法給予。既無法捨棄願望來貫徹父親的遺志，也沒有守護他人的能力；老爹留下來的魔術與力量，愈是倔強地想緊抓不放，就愈是體認到自己的極限是多麼狹窄。就這樣仰賴同伴的幫助並蹣跚向前，最終也會在某處失去前進的資格。」
不知不覺間，少年整理餐盤的動作已經停下了。
回憶著至今為止所度過的人生，少年像是無可奈何般輕聲嘆息，唯有口中的話語無法止息地接續著。
他的視線再度與床上的少女交會──微動雙唇的她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菲爾流露出的眼神阻止了她的行動。
「但是，妳和我並不一樣。」
注視著少女惹人憐愛的雙瞳，少年低聲說道──
「妳不論何時都能維持理想中的姿態，就算遇到難以跨越的高牆，也能帶著耀眼的笑容將其擊潰。就算我在某處倒下了，妳也能繼續前進，直到抵達大聖杯所在之處，讓這一切迎來落幕。甚至──對，就連劍兵，也能從妳身上獲得光明吧。
從神代運轉至今的幻想種之血，就算要同時接納兩名使役者也不成問題。如果必須要迎接分離，那麼讓妳帶著劍兵前進，她肯定也能知曉自己寄託於人生之上的目標。正因如此──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接受自己這種就連消失也不足為惜的人，破壞了妳應該擁有的未來。」
宛如將最後的一絲留戀徹底甩開，菲爾以至今為止最為深刻的覺悟，像少女託付了未來的目標。
感激、艷羨、悲傷、祝福，以及連自己也不明白真相的莫名悸動──將與少女相遇至今所累積的一切情感埋藏於心靈深處，少年朝著對方道出最後的請求。
而少女回應則是──
「……夠了，菲爾！」
宛如撕裂大氣一般的斥喝，驅散了曾經環繞在兩人之間的眾多思緒。
在因為這句話語而瞬間受到寂靜佔據的房間內，只有一道清脆的聲響勉強維繫住了破碎邊緣的現實。
那是菲爾手中的金屬餐具不慎掉落地面而發出的撞擊聲──但此時的他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的餘裕。
注視著緹娜的少年感到錯愕地瞪大了雙眼。
在他那閃爍著動搖與錯愕的漆黑眼眸中，映照出了少女彷彿泫然欲泣般的臉孔。
「到此為止吧，菲爾……別再說了。」
方才的怒吼似乎讓少女取回了些許冷靜。恢復正常音調的她正面注視著菲爾的雙眼。
總是令人感受到熱情的眼瞳罕見地透露出冰冷，轉化為威壓的氣魄甚至封住了菲爾的言語。
「我不打算評論菲爾的能力，也沒有資格將自己認定為正確的存在方式強加在你身上──但就只有剛才的那番言論，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
──不對，並非如此。
儘管暗藏迷惘，但先前的發言中無疑包含了少年最大限度之決心。既然如此，又豈會因為對方的怒火而退卻？
那麼，如今使自己噤默的光景又是什磨？
難道是少女緊咬牙關，強忍著不讓心中情感輕易潰堤的臉孔嗎？
「孤身一人的人類不可能獲得救贖。正因如此，對於他人朝著自己伸出的手，我們才能獲得回握的勇氣。因為自認為沒有東西可以失去，所以就連性命也能毫無顧忌地捨棄什麼的……會說出這種話的人真是讓人啞口無言的笨蛋，難道不是嗎？如果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那麼更應該牢牢抓住內心相信的正確的夢想，不論多麼難堪地掙扎也不要放手。那是因為──
──要是不這麼做的話，即使拚盡了全力也依然無法留下任何東西。那樣的結局…那樣的命運……實在是……
……實在是，太悲傷了不是嗎？」
──啊啊，原來如此。
恍惚之間，少年似乎聽見低喃從口中流洩而出。
事後回想起來，或許正是在那一瞬間──從相遇起便注視著對方的背影，將之稱為夥伴的自己，終於碰觸到了緹娜‧多拉貢‧蕾蒂西亞這位少女的本質。
所謂的真相，或許單純地令人莞爾。
正因為少女始終維持著無比正直的存在方式，所以才會產生誤解──
只因為在心中悄然萌芽的情感源自於憧憬，所以才會出現誤認──
擅自將對方的姿態認定為理想的存在形式，因而渴望能委身於那份光芒。與此同時，自己肯定也遺忘了相當重要的事物。
至少，自己遺忘了兩人在月色下談論過往時，少女所露出的表情。
那是與現在如出一轍的悲傷。
倘若能夠回應少女的笑容，更加抬頭挺胸地以她的同伴自居，是否就能早點察覺到真相呢？
與自詡為救世主而追求解脫的賢者不同，也和背負著過於沉重之物而被迫前行的凡人有所區別，這名少女從未將人生套入冰冷而宏偉的框架之中；歸因於此，她此時的情感才會如此純粹，彷彿望天垂憐的祈禱。
被一族喚為「奇蹟」的生命不適合以常理衡量，但並不意謂著無法與凡人共享同等的視野。即便浸淫於力量與孤獨之中，由那副雙手所選定的方向也不曾扭曲過應有的形態。
所以，少女的眼中才會寄宿著悲傷。
就算她此時捨棄自尊，放任眼眶中打轉的淚水緩緩流下，那樣的情感也絕無一絲虛假。
並不屬於嘲笑或者憐憫──而是因為自始至終，她都不願意屈服於無可奈何的痛楚。正因如此，面對竭盡全力後仍然不甘地止步的人們，少女才會不由自主地回頭凝視。
那固然是天之驕子的餘裕，但絕非傲慢。
某種程度上，那也可以視為期盼他人能夠獲得幸福的溫柔──換言之，即是與少年的初衷十分接近的情緒。
所以兩人才會彼此吸引，並註定迎來如今的局面。
「…………」
菲爾的嘴唇輕微地顫抖，但卻無法吐露任何言語。
從根本上理解了現狀，令他感受到了未曾體會過的情感深刻地烙印於胸中，在空洞的意識中激起回音。如同受到使命感的催促，他張開口，試圖向對方傳達某些強烈的意念。
然而，允許他彌補過錯的時間似乎早已無聲地消逝。
坐臥於床上的少女仍舊低垂著目光，將臉孔深深地埋入毛毯與髮絲的夾縫之中。
儘管無法以視線確認彼此的想法，但光是看見對方此時的樣貌，一切的言詞便無法再取回原先的意義
而少女的思緒則在各色情感所交織而成的龐大漩渦中浮沉，匯聚成簡短的一句請求。
「……讓我稍微靜一靜，好嗎？」
菲爾在無意識中咬牙，右手握緊衣襬。
但他最終仍然鬆手，選擇將苦澀與徬徨悉數託付給維繫彼此的最後一道默契，轉身關上房門。
──抱歉。
只留下這句心聲，彷彿淚光般滴落在沉默不語的地面上。
創作內容
FATE同人小說(36)(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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