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1
當熱油對著樹洞潑來時，衣瑟早已早一步化身水獺，鑽出樹洞竄入人群之中。
她必須盡快找到胡嶙，搶在巫師吞噬他之前才行。爆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人類的慘叫聲此起彼落。不知道是誰點起了火，團團火勢包圍了小村落，兇殘地抹掉人類的生活。衣瑟忍住逃跑的衝動，勇敢面對大火。那些火距離她的路還很遙遠，還沒有辦法威脅到她的皮囊。
胡嶙。
她必須加快動作，巫師很清楚胡嶙的弱點，知道要怎麼收伏他的心。如果衣瑟不快點找到胡嶙，將他帶離巫師的魔掌，他的靈魂會成為皮行者腐敗生命的堆肥。衣瑟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縱使恐怖的濃煙毒霧瀰漫，衣瑟還是聞得到胡嶙的氣味。他們曾經短暫交換過靈魂的片段，這一點連結她還能感應。那個傻瓜男孩的記憶中有太多犧牲奉獻的故事，他會不顧自己的安危跑出村子，往獵巫隊埋伏的方向直奔。
衣瑟拉穿梭在人群間，那些又老又病的人臉上帶著大大小的皮疹，眼裡映著火紅的色彩。他們逃跑的樣子宛如老祖母故事中的鬼怪，為了躲避獵犬追緝的吠叫聲，在夜裡四散奔逃。雷鳴般的爆裂聲傳來，獵巫隊用上胡嶙稱之為魔杖的武器，火精靈的力量向來是自然界最兇殘的一支。
熱油帶著大火爬向四周，貪婪的精靈張大嘴巴吞進所有到手的糧食。人類召喚祂，祂也樂於為其效勞，殘酷的精靈不懂憐憫。
暴雷聲再次傳來。
刺鼻的氣味直撲衣瑟！
衣瑟在千鈞一髮之際縮起四肢，一點小小的銀光劃過黑夜，貫穿方才停留在衣瑟鼻尖的空氣。不遠處一個人類應聲倒下，死了；那不只是火精靈的魔力，更是死神無聲的手指。凡祂欽點之處，無一不是悲劇。衣瑟只想鑽進地底深處，但是不行，她還有胡嶙，她要找回胡嶙。
她心跳得好快，彭湃情感刺激她體內的靈液運轉，激發她的野性，催促她正面迎擊黑暗中的恐懼。恐懼也許是個詭異的精靈，但是他現身不是為了殺戮，而是警告。衣瑟了解他，這段和胡嶙一起的日子，她愈來愈熟悉什麼是恐懼。胡嶙恐懼的氣味變得稀薄，氣息變得更淡——太淡了。
猛然又是一陣呼嘯躁亂，一點微光散失，受火精靈魔力驅使的彈丸撲向一團交纏在一起的人形，乾枯的形體在半空中炸成一團血肉模糊。衣瑟聞到血味，接著是一股噁心的臭氣，混在刺鼻的火花之中。
胡嶙！
沒時間拖延了。
衣瑟鑽過橫倒在地的屍體向前急竄，胡嶙就在前面，她必須快點，死神的氣味正在逼近。
慌亂的她差點一頭撞上皮行者的殘骸。
衣瑟急煞腳步，以免珍貴的毛皮撞上那團散發著腐敗氣息的穢物。那團層層疊疊的皮囊如今像腐壞的洋蔥一樣，骨肉融在一起，化成噁心的爛泥和地上的髒血混在一起。
胡嶙——
衣瑟往前爬，繞過骯髒的腐肉，找到彌留的胡嶙。年輕的獵人雙眼空泛，望著燃燒的天空張著嘴巴發呆。衣瑟想也不想，彎下頭去用脖子摩擦他的臉頰，就像她所幻想的那樣給他溫暖。終於，她終於能夠放膽做這件事，只可惜這一刻來得太晚，馬上又要結束了。
「艾娜？」
衣瑟沒有回答，她說不出話。
「我真傻，早知道你這麼柔軟，我早該在山洞裡……」
衣瑟沒有說話。
「不對，你不是艾娜，不可能是艾娜。」
衣瑟舔他的唇和臉頰，縱使雷鳴流火就在他們四周不斷爆發，這一刻也不允許中斷。
「你是衣瑟。」
胡嶙沒有看她，只是望著天空囈語。
「也許你是對的，從頭到尾我什麼也不是。你說我的靈魂值得保留，真是奇了。」
衣瑟有些猶豫，但還是伸出舌頭，輕輕刺破他的嘴唇，讓兩人的血與靈魂再一次交會。
「你給我看什麼？」
那是衣瑟的靈魂，也是其他交出靈魂的動物，他們的記憶與皮囊都留存在衣瑟之中。
「那是什麼地方？」
衣瑟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個地方與她共存，渺小如她的心眼，廣大宛如宇宙。
「可是我該怎麼辦？我不想去，我還想活下去。」痛苦的胡嶙說。他的腹側有個傷口，正不停地掏空他的生命。「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根本不是什麼大無畏的獵人，我只是個孬種。我要死了，可是我還不想死……」
淚水從他的眼中漫出來。這麼多的水離開他的身體，也難怪他張大嘴巴，像離水的魚哀求著清水。衣瑟望著他的眼睛，她不該這麼做，可是這是胡嶙。她慢慢將舌頭探入胡嶙的嘴裡，告訴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胡嶙遲鈍的心靈等了好久才有反應。他有點吃驚，也有些冷漠。也許生命到了最後一刻了，萬事萬物都一樣會變得冷漠，遺忘活力充沛時的熱情。就算是他曾經心心念念的寶物，到了此時也能淡然處之。
這是衣瑟唯一能給他的禮物。她收回舌頭，冒險換回人皮，給他深情的一吻。真奇妙，就這四片唇瓣相碰，居然也有如此魔力令人沉醉。時間慢了下來，柔嫩致命的舌鑽入胡嶙的口腔，他發出窒息般的聲音，些微的掙扎一下就過去了。衣瑟的形體逐漸消融，化入他形影之中。他們相互結合，彼此互相貢獻，各自帶走應得與原有的。
皮毛取代了皮膚，獸牙漸漸突出口鼻。
如果不是胡嶙的生命太過短暫，衣瑟會希望這過程再拖長一點。她不曾與人如此貼近，她覺得身體好重，骨肉的重量拖著她向下沉。四周慢慢安靜下來，毀滅與混亂漸漸離開，哀號與慘叫也停了。
她活動一下手指，將雙手攤在星光下。這是人類的手，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一雙手。她摸摸自己臉、胸口、大腿，這些現在是她，平滑結實，宛若原木琢磨而成。她身上有些傷口，不過無所謂，她的魔法可以修補這些表層的傷痕，問題是——
啊，在那裡，一對金色的狼眼剛從混沌中清醒，不解地望著她。牠有些訝異，但是靈魂深處的答案解釋了一切。
現在所有的東西都有了新的位置。
紅狼噴了兩下鼻息，吹開繚繞在身邊的焦臭。衣瑟一個恍神，牠已經夾著尾巴迅速跑進黑夜，消失得無影無蹤。牠現在是一頭狼，野性十足，只為自己生存的狼。牠逃出火精靈肆虐的地獄，往山林裡去了。
接下來想從這團混亂脫身，還需要一點技巧才行。衣瑟肚子咕嚕嚕直叫，嘴巴也乾得厲害，耗損得太多，得好好想想該去什麼地方補足。不遠處，大批人類正在聚集，他心中慢慢訂出一個目標。
他撐起結實的身體，體內的新獲得的力量蠢蠢欲動，只是他不急，先離開再說。黑夜一點一點流逝，哀號聲也漸漸小了。黎明來臨時塔露谷已經恢復平靜，除了遍地殘骸之外，看起來和其他尋常的日子一模一樣。
※
當白日昇到半空中時，唐鎮長匆匆寫完最後一句話，檢查過措辭和錯漏字。等墨水差不多乾了，他折起信紙，和另外一疊厚厚的報告一起放進紙袋。蠟燭燒短了，拿起來滴上蠟封的時候，他的手稍微抖了兩下。
不過還好，蠟封沒有歪掉。
等這份報告寄出去，塔露谷村的事件也算告一個段落了。那些山上的野人又窮又病，討人厭的牧師又一直追著他們的異教祭祀不放，逼著他趕快處理。好在這次淨山行動成果豐碩，在銀羅盤的幫忙下，逮到不少暗施妖術的山地巫師。獵巫隊這次把塔露谷清個乾乾淨淨，總不會又有人抱怨了吧？
等待紅蠟硬化的時候，他站起身喝口茶，望著窗外的風景。這兩天不知怎麼了，太陽特別艷麗，暖得彷彿即將要春暖花開一般。明知道冬天還有一個月才會結束，唐鎮長卻忍不住期待了起來。等春天來了，拓荒隊就能進入山地建立新的教區，到時候他的小鎮將會變得更大，更加繁榮興盛。
明天春天的花一定會開得很好。
叩叩！
「誰？」唐鎮長望著窗外問。
「鎮長，是老波。」
他的管家？「我不是說辦公時間不要打擾我嗎？」
「抱歉鎮長，不過有位小姐說要見你。」
哪來的小姐會在這個時候，讓管家冒著惹怒他的風險，在辦公時間破壞規定？
「小姐，我說不——」老波慌亂的話還來不及說完，黑色的辦公室大門已然敞開。唐鎮長轉身，正好看見一個頭戴圓氈帽，一身赭紅皮草裙裝的嬌小女人擠過老波身邊，踏進他的辦公室。她不算唐鎮長見過最美的女人，但是那股驕傲得宛若孔雀的氣場，卻是生平罕見。
「小姐——」
「沒關係，老波。你替我送這份報告到驛站，這裡我來處理。」
聽見主人這麼說，老波只能鞠躬接過牛皮紙袋，離開辦公室。闖進辦公室的女人不急著說話，等著唐鎮長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依唐鎮長對女人的印象，許多強勢的女人一進門就會扯起嗓子亂喊，不知道是要示威還是掩飾自己。可是這個女人不同，她光是往唐鎮長辦公室這麼一站，就有股令人印象深刻的氣勢。
「初次見面，不知小姐芳名？」唐鎮長保持鎮定開口說：「如果有我能效勞的地方，還請指教。」
「指教不敢。」女人說：「請叫我伊瑟，伊瑟‧胡林。」
胡林，這下唐鎮長懂了，難怪。「聽小姐的姓氏，莫非是從大洋另一邊來的？」
「我還能是誰呢？」她說：「初到貴地，想找個熱心的好人帶我認識一下環境。我聽一個好心的老太太說唐鎮長古道熱腸，說不定幫得上忙，帶我認識這裡的交際圈。」
自稱胡林的女人露齒而笑，唐鎮長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前一頭目光銳利的狼，他有預感，接下來的對話會非常刺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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