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不安
亞皓提著行李袋,靠在路燈旁等待。
或許是因為身處海港,這個晚上風開始漸漸變大,讓雨斜著下、彎著下、漫無目的著下,從地面濺起的水花潑上褲管,染濕了他的雙腿,每一口呼吸都能聞到夾雜鹹海的霉味。
在傘頂上拍打的雨響之中,隱隱約約能聽得見身旁漏電的滋滋聲,隨著周遭閃爍的昏暗黃光,敲著恍惚的節奏。
舊船港像是生鏽的鋼鐵墳場,名為往日繁榮的幽靈在街上四處遊蕩。
惡劣的天氣加上詭譎的環境,讓氣氛中的安逸假象煙消雲散,而不安的念頭則如海浪般捲捲襲來,就像楷楓姊所說的,要做這種事的話,年紀還嫌太小了。
那些大人會是怎麼看的?是年輕人急著想證明自己?還是犯了衝動的錯?不管怎麼說,莽莽撞撞地帶著四個人,就想要玩些什麼傳頌後世的大計畫,要是成功了,也多半會歸功於運氣好吧?
但亞皓很清楚他自己正在做什麼,這個晚上絕對不同於學校裡的打打鬧鬧,而是正視自己肩上的責任所做出的決定,理所當然、必需如此。
三年前的那場喪禮,下著如同今晚的綿綿細雨,那是亞皓這輩子所參加過規模最小的祭儀、也是唯一紅了眼眶的一次。
在祖父過世以後,父親把一直戴在食指上的獅吼戒指給拔下了,而一手打造的地下秩序,也同時停滯下來。
記得過去每當要走出家門之前,總會回頭和母親說上一句「別等我回來」。
但現在不這麼做了,因為他們夫妻倆開始會一同出門。
他不再操勞、不再嗔怒、不再連夜未歸、也不再愁眉苦臉。
他開始種花、開始釣魚、開始學著怎麼炒好一盤菜、開始有了空閒時間,可以待在沙發上看球賽轉播。
彷彿只有那一頭白髮能證明他曾是個王。
但約莫也是從那時開始,亞皓稱呼的羅叔便常常私下來到他們家,泡著茶、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雜話。
父親和羅叔是拜把兄弟,包括兩人在內,一開始是六個人在一起。亞皓全都見過面,雖然記憶久遠,但卻印象深刻,因為只有在他們相聚時,父親才是笑著的。
雖然隨著年紀漸長,有些人開始看不見了。
辦教育的李叔和亞皓關係最好、也是那五人之中最疼亞皓的,甚至認認真真地將下一代的婚事給談妥了。雖然那天是第一次見到雨蓉,不過見父親支持,自己也沒有什麼意見。
至於另外三人,邵叔、余叔和金叔,也都和他們的子女打過照面,就除了羅叔。羅叔從不提自己的兒子,即便帶到家裡來,也就只是晾在角落,像隻不吵不鬧的寵物犬,但記不清楚是從何時開始就再也沒看見過他了,後來羅叔每次都是自己一人前來。
羅叔和父親的見面次數多得誇張,幾乎一個禮拜內會來個兩到三次,每次來首先都會花上好一段時間泡茶,醒茶的第一泡、第二泡、第三泡,他看著看著也不知不覺學了起來。
他知道羅叔先前是個警界的大人物、也知道羅叔會出現在路旁的競選廣告上,而近年來又開始談起建設一事。
所以,要不是高中開學典禮那天,楷楓姊來找他,他大概會一直以為羅叔就只是這麼一個單純的大人物而已,喜歡茶、喜歡聊天、興趣多元、喜歡來找父親聊天。
這時,車頭燈照在他身上,引擎聲轟隆隆來到面前停下,將這段往事拉回現實。
來到阿中和甘蔗所在的廢棄船員宿舍。
踩著蓋滿厚塵的階梯,宇倫和明旭先後一人抱胸、一人扛腿,辛辛苦苦把睡美人搬到三樓去,亞皓則提著行李袋跟在後頭,四人都淋了些雨。
「哇賽!這是什麼東西?」
甘蔗一個鬼吼鬼叫把整個舊船港都吵醒,他一回頭見到辣得滴水的腰身曲線和黑絲襪,直接把望遠鏡丟還給阿中,沒想到平時身旁竟然就有這樣性感的女人,要不是自己年紀小了一點,差點又要認個乾妹妹。
「這是剛打撈上岸的新鮮沈靜......呼、」合力放上舊床鋪後,明旭一甩瀏海上的雨水,喘著氣說。「怎樣?想摸啊?機會難得快趁熱啊?」
「他媽的,這種趁人之危的事,把我當什麼了啊?」
「啊你還真的給我摸下去?」宇倫在一旁看著,剛點著的菸差點從嘴裡掉下來。
「那麼,」亞皓趁場面還沒有亂掉之前,趕緊做個事前整理。「先來清點一下各自手上能用的資源吧?」
「我的話......」明旭摸摸腰間的四個掛袋,一一細數。「一把螺絲起子、一把老虎鉗、一把美工刀、一綑釣魚線、一卷絕緣膠帶、一根短錐、還有一台車。」
「你這他媽是要來做工的嗎?」甘蔗亂叫。
「至於我呢,哼哼!」宇倫則捧起掛在肩上的腰包。「一支防風打火機、一包涼菸、一包濕紙巾、一罐海洋風香水、一罐髮膠、還有三個保險套。」
「你這他媽是要去跑趴的吧?」甘蔗斥責。
「我有一支鋼珠筆、跟一本小冊子、還有一張提款卡。」阿中雖專注在望遠鏡上,但還是很清楚自己手頭上能利用的東西。
「要記帳的話回家再記好嗎?」但甘蔗還是不滿。
「我只有這個......」亞皓拉開行李袋,從中拿出一把沉重的長柄鐵鎚。
「老大你這個也太......」
「跟這個。」還有一把近乎全新的白色手槍。
「也太棒了啦!」
終於出現派得上用場的東西,甘蔗興奮得大叫,並等不及要開始介紹自己的暴改狙擊槍和軍用工具組。
但亞皓搶在廢話連篇出現之前先把袋中那些面具拿了出來。
--沒有五官的白色面具。
「這次,我們戴上這個行動。」
明旭伸手接過一個,稍微看了看,與其要說是面具,反而更像是片橢圓型的面膜。
質地輕薄柔軟又帶有冰涼的觸感,但一拉扯卻能感受到材質的韌性,不過口鼻處沒有透氣縫已經夠奇怪了,連眼睛位子都沒有做窺孔。
不管那麼多了,他直接往甘蔗臉上一丟。
「啪!」一聲,面具吸附上臉皮,並緊實地牢貼,將輪廓都現形出來。
「如何?」他問道,並仔細地觀察。
「喂!喂!哦!可以看得見耶!」甘蔗像是因初次戴上眼鏡而體驗到新奇視野的小孩,好奇地東張西望,都忘了要生氣。
而從他講話時嘴部的拉收和鼻孔的鼓動來看,這應該是某種透氣性和伸縮係都極佳的特殊材料。
「這麼厲害啊?」明旭又拿了一個,自己窩去牆角研究。
「那麼宇倫,麻煩你一邊把沈靜的手腳綁起來,時間所剩不多,我盡可能說快一點。」
亞皓從甘蔗道具包中翻出一些稱得上實用的東西,首先將童軍繩和鐵指虎先丟給宇倫,並同時開始分配。
「這次甘蔗和阿中交換工作,負責待在這當塔台。」
「什麼?不是啊老大!我可以戰鬥的啊?」甘蔗像個準備被換下場坐板凳的國小球員一樣抱怨。
不過亞皓沒理他,趁著寶貴的時間繼續說下去。
--好,我說明一下現況。
原本預計是讓文碩他們帶沈靜去當誘餌,而我們在交易過程中突襲把人質帶走。但既然現在他們打算空手而來,交易不但不會成立,甚至還會有很大的機率演變成衝突的場面,不過這對我們來說是好是壞還不得而知。
當初彪哥和我的交易內容是拿報警的人去換班費跟阿德,但現在交易對象已經不是我了,他們之間卻仍談妥了時間地點,可以想成是一份新的契約,內容可能也會有所變化。我想依照文碩的個性,加上有周進在一旁輔助,應該會要求對方連同阿德媽跟阿德妹一起放上檯面,雖然我對他們的成功不抱樂觀,但對方因此將人預先帶到現場來的機率是很高的。
要是到時真的爆發了衝突,那麼就根據這點來決定我們的行動。
如果小女孩在場,那麼就把小女孩劫走、如果小女孩不在,我們就幫忙報警,然後就直接離開。
要是情況屬於前者,我們就得戴上這些面具行動,並且有三個重點要注意,一是得盡可能的讓別人看到面具,把這場行動嫁禍給這面具原本屬於的人、二是不能暴露我們的真實身份、三是必需得讓小女孩私下知道是我們救了她,這也是今晚最關鍵的一點。
不過以上是指文碩他們真的有來這作為前提,要是他們最後怯步了放了人家鴿子,那麼就換我們赴約,也是為什麼我要把沈靜帶來這裡。
彪哥會想要「報警的人」的背後意義,我猜想只是為了確認他們之中是否出了內奸而已,既然阿德一家都乖乖遵守著不能報警的規則,代表說整件事情在封口的進行上非常嚴肅,雖然實際原因還不清楚,但報警的人會被視為背叛者這點是肯定的。
如果他們知道報警的人不過就是個誤打誤撞的局外人,估計也不會想節外生枝,再加上有我背書,沈靜基本上來說是安全的。
不過最終目的還是能把小女孩換到手為主,雖然我會盡可能的用上手邊的資源做談判,但要是真的情況不理想,我還是會決定把沈靜交出去。
「交出去?」
這意思是要拿自己的同班同學、自己的朋友,去換回一個根本還稱不上認識的小女孩嗎?宇倫停下手上正打著結的工作,在綑綁沈靜的過程中,一直都是輕提細放、小心翼翼地、彷彿深怕弄痛她,但現在竟然告訴他這女人有可能被自己親手葬送嗎?
他知道要帶沈靜來一定是為了某種用途,但現在聽完這段解說後,突然發現事情跟自己所想的有些落差。
他試著看向其他人的表情。
阿中還繼續盯著窗外、甘蔗和自己一樣顯得有些遲疑、但怎麼明旭表現得像是理所當然一般從容?
說到這他才想起來,明旭大概一直以來都知道亞皓的計畫吧?但剛才一路從酒吧過來卻都沒有對他提到半句,是刻意隱瞞嗎?他很不希望這樣作想。
既然如此,還是先把情況搞清楚吧?他避開亞皓,選擇輾轉朝向明旭問。
「我是想知道,那個小女孩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應該不單單只是甘蔗的乾妹妹這麼簡單吧?」
接著,在氣氛瞬間的詫異過後,他趕緊解釋。
「不是說要替沈靜說話啦......而是交給他們之後,她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吧?那要是有個萬一......這筆是不是就得算在我們身上?呃?哈囉?」
「嗯?哦......」聲音中斷以後,正專注在面具上的明旭一抬頭才發現宇倫是在對他說話,但他只是聳著肩淡淡回應。「其實沈靜會如何我是一點都不在意,但那小女孩是來幹嘛的我也不清楚。」
「你、你也不清楚?」宇倫的認知中,明旭是個求知慾很強的人,常常會在一些奇怪的事物上埋頭研究,但沒想到他對於這場行動的背後原因卻表現得毫無興趣。
「因為這兩個女生都不是我的誰,所以怎樣都沒差吧?」明旭低下頭,繼續拉扯那張面具。
「幹!姿羽是我的乾妹妹,你當然也要保護她啊!」甘蔗理所當然地說著。「但這不代表你就可以當她乾哥哥喔!」
「真是謝啦,要一隻乾妹妹我還不如養隻烏龜。」
「等一下啦?你們難道不覺得比起什麼乾妹妹和烏龜,相處了快一年的同班同學要更重要嗎?」宇倫指著眼皮微顫的沈靜,想將話題拉回重點。
「只論跟烏龜比起來是沒錯啦,但是同班同學又細分成好多種......」阿中則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如此回答道。
現場又亂成一團,但這次亞皓只是退至一旁休息,他雙手搓揉著太陽穴,總覺得今天過得特別累。
宇倫的反應有稍微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並不是說要刻意隱瞞什麼,而是若要陳述清楚得花上許多時間,今天又一直沒有適當時機。
看了錶,距離八點整只剩下五分鐘,他思考著該如何挑重點說明。
「啊!出現了!」阿中突然之間驚呼。「那四人出現了!」
宇倫瞬間露出了鬆口氣的笑容,一吐不安的心情,他哼哼地笑著,小虎牙閃閃發亮,同時將手上的繩頭交到甘蔗手上。
「拿去吧!顧好這條寵物繩!」
「蛤?這是什麼東西?」甘蔗沿著繩索循跡看去,最後連通到沈靜裹著黑絲襪的腳踝上。
「至於這個,因為她體重很輕,所以我只打了一半的劑量,過不久應該就會醒來了。」而明旭則從腰間掛袋中拿出一管針筒,同樣放到甘蔗手上。「如果她掙扎,就對準後頸那塊刺青再打四分之一管進去,記得別多打,可能會死。」
「不是啊?為什麼我還要負責顧她啊?」
「因為現在的你跟廢物沒什麼兩樣。」
「有種站著別動吃我一槍啊!」
「不過......有點奇怪?一、二、三、四、四個人?」阿中一時之間詞窮無語,趕緊將望遠鏡交給亞皓。
是什麼狀況?
他靠在破窗台前,透過目鏡望向遠處。
走來的四個人分別撐著三把傘,文碩走在最前頭,周進跟在最後。
而中間的位置是一把大尺寸的雙色傘,其中張銘高大壯碩的身形的確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但和他共撐的那個人就有點問題了。
不是毅凱、
是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