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日誌：遠颺曆35年3月 單醫生
一個冬天來了又去，正如我的預料，那可怕的疫病不曾遠去，惡性瘢麻已經在這片土地生根了。
去年冬天陸續有幾個病例傳出，不過這次我們已經有所準備，充足的供藥和隔離措施，很快就壓制了疫情蔓延。不小心染病的鎮民迅速痊癒，對他們來說身體上的創傷，遠不及心靈受到的驚嚇。這種病已經獲得控制，驚慌是不必要的。只是流言繚繞不去，我們這些醫生說的話，說服的力度多少也受到影響。
不少進入山林的獵人和商隊帶回消息，山區的谷民冬天遭受可怕的疫病屠殺。谷民們通常居住在壅擠的小村落，一同進出活動，分享飲食和衣物。這樣的生活型態，是惡性瘢麻最好的傳播途徑。他們又缺乏用藥知識，只有野蠻的巫術迷信，或是用粗糙的手段驅趕病患。病人得不到照顧，在原始山林中沒有援助，病情惡化得更快。等到他們死亡後，病菌又隨風傳播飛散，惡性循環之下疫情當然一發不可收拾。
我必須承認，鎮民們帶回這些消息，日漸加重我心頭不安的陰影。我在口述者的臉上，也看到同樣的恐懼，隨著這些故事四處流傳，謠言變得愈來愈扭曲邪惡。誠然，有些較明智的女孩和他們的父母，知道要將年輕人送到山下的城鎮，像過去一樣請求文明人幫助。但是更多的男性谷民，四處散播謊言，指責是我們將災禍送到山谷中，像皮魅一樣用帶有劇毒的華袍引誘受害者上當。
根據鎮民的說法，皮魅是一種谷民傳說中的女妖，它們會騙受害者穿上染毒的華袍，再剝下皮肉納為己用。稍早我向胡醫生詢問過這則傳說的真假，他將之斥為無稽之談。
也許向來自詡見識廣博的他其實也有所極限。
無論如何，情況正隨著時間過去，慢慢失去控制。
我不希望有人認為我有任何偏頗，或是用歧視的目光看待谷民。事實上，身為以救人為天職的醫者，我可能才是最公正的人。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比挽救生命更重要，在外科的領域中，關鍵時刻的取捨必須要快又準。多年航海行醫的經驗，我在這個領域收穫頗豐。如今我看到一項危機正在暗處孳生，即將成為斐代灣的病灶，如果不能及早處制，後果不堪設想。
理性的判斷有了，為了確認我的疑問，我想找牧師尋求性靈的答案。只重視科學的觀點，難免失於武斷，有時難免還是需要一點傳統、形而上的觀點，柔和我們行事的稜角。希望他能給我使人滿意的回覆。
日誌：遠颺曆35年4月 單醫生
與嚴峻的冬天相比，今年的春日更加躁動炎熱。雖然氣候不佳，但是我的心靈卻得到難以言喻的平靜，獲得力量面對變動的自然環境。
我得說牧師的觀點非常有道理，雖然說他受的訓練並非科學實驗，可是在邏輯思考、辯證思維這些思維訓練的涵養，吳牧師所表現出來的嚴謹態度，絲毫不遜於學院派的大老。在年輕歲月裡，我時常基於傾慕之心風塵僕僕趕赴各大學院聽講，但如今回想起來，那些自以為貼近現代思維，以思想前衛自圓其說的學究，說出來的話其實空洞虛榮，毫無實際建樹。相較之下，吳牧師親自深入蠻荒之地，在斐代灣開闢教區，他說的話更貼近現實的需求，更適合指引辛苦的人們面對生命的挑戰。我們這些傲慢、盲目的科學信徒，真該把神學性靈的課程加入學院的必修項目，啟迪更多學生形而上的智慧才是。
他的論述簡潔有力，直指我問題的核心——我相信什麼？
我告訴他我相信社會的進步。
以下我引述牧師的原話。
「我可敬的醫生，你相信進步的動力。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常有趣，也是我在求學時期，遠颺曆揭開通行世界的序幕時，我們這些奉獻於神的人不斷自問的問題。我們相信什麼？又該如何抉擇？醫生呀，原諒我冒犯，但你提出的問題其實並不罕見，是每個凡夫俗子日日都在自問的問題。」
我告訴他我並不覺得受到冒犯，且渴望聽到他更多論述。
「像您這樣擁有開闊心胸的人並不多，平心而論，大多數的人都只想從我們這些代言人身上，尋求認同他們的結論。」
牧師說這話時語重心長，長期擔任這片蠻荒之地的擔任精神領袖，負擔想必不小。
「過去我們時常自問，為什麼是我？但如今，在神學的領域，我們已經慢慢討論出解答。神透過天使的手，賜予我們說話的能力，正是要我們在言語討論中，慢慢得到真理。我們自問為什麼是我，但其實這個問題根本就是一個空殼，真正的核心其實是我們千百年以來不斷讚頌天使、禮敬神的原因，我們太愚昧了，才看不透這一層道理。」
我問他這個原因究竟是什麼？
「因為神希望如此。這是他的意志，因而派遣天使們帶領我們走上這條路。所以我們來到這裡，面對種種困難，開拓屬於神的新國度。」
我向他表達了我的敬佩之意，並承認我那困在醫學理論裡的頭腦，根本沒有思考到這麼深遠的問題。我只在意即時反應的機械問題，有牧師告訴我宣教是一門必須同時兼具彈性和堅韌的藝術，他承蒙神恩，有幸在這條路上多加磨練手藝。
「這是神的意志，醫生。那些異教徒根本不懂自己在與什麼作戰。」
我相信他的信仰很難找到對手。有他這一番話我更加放心，有勇氣說出我擔憂害怕的事實，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好像鎮長反映我的想法。
當我說完的時候，牧師的臉上正如我預料，出現震驚的神情。我承認我的想法匪夷所思，原先一開始我自己也不願相信。可是當物證都指向這唯一的結果，我又從他那裡得到勇氣說出口的時候，這荒唐的想法聽起來愈發真實。
也許正如牧師說的，我就是神選中的人，要來向他說出這個事實。
惡性瘢麻的疫情不是針對我們而來，而是神意圖摧毀蠻人的旨意。我告訴牧師過去幾年來我觀察到的情況，傳染病在這片土地上並不罕見，瘢麻也是其中常見的一種。然而多年來，轉化成惡性的致命瘟疫，只有瘢麻一種。而眾所皆知，瘢麻在谷民身上的發作率，遠遠高於普通平民，症狀也更加兇惡猛烈。少數幸運兒能苟延殘喘，厄運留給他們的也只是一張扭曲斑駁，不復往日美麗的醜惡臉孔。
神散布的瘟疫提醒我們，是時候痛下決心切除患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