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接起來了
說要回家準備工具是真的,但怎麼可能有空閒時間睡覺。
在嘉柔所命名的黑洞裡頭,明旭已經換上一身習慣的穿著,黑色的連帽外套、黑色的窄褲、黑色的腰帶,腰帶上四個掛袋已經各自滿裝。
等待指示的空檔裡,他本來打算姑且先補點小眠,不過至今仍撐著黑眼圈,緊盯那些散落在書桌上的紙張。
他將日誌上那些黑色的工整字跡逐一寫上,並照時間依序排列,但被一謄寫卻變得又亂又潦草,剛好只有自己才看得懂。
--不行,接不起來,少了一個地方。
想不通是哪裡出了問題,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幾乎可以將整件事串連起來的關聯性,卻在中途斷了線,在那段自己並未參與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會是漏看了嗎?
好吧,他決定再打給小卷。
「呀!要出發了嗎?」
一如往常地,嘟嘟聲都還沒響完就接通起來,但這次那頭的語氣就不曉得是在亢奮些什麼。
「別吵,妳把日誌打開,把沈靜約澤緯那一段唸給我聽,一字不漏。」
「咦?現在嗎?用唸得很麻煩耶......還是拍照給你呀?」
他很睏,脾氣有點暴躁,不過對小卷講話不客氣這點倒是出自於本能,但小卷倒是已經完完全全習慣這種口氣,一點也不覺得哪裡不妥。
「不要,拍照會留下證據......喂?不要跟我說早就已經拍了喔?」
「沒有、絕、絕對沒有、我我我現在就唸給你聽。」
「啊、算了,不用,改唸上一段好了。」
「上一段?我看看呦......」
話筒裡傳來小卷的低吟,接著就是翻找紙張時所發出的窸窣摩擦聲。
「哦~找到啦!我唸囉?」
「快點啦。」
「呿......『阿中陪著甘蔗搭上救護車後,亞皓、宇倫、明旭、嘉柔先是待在徐維德家做創傷處理和簡易清洗,待休息一段時間後,各自離開。』......就這樣呀,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吧?」
「啊、果然是漏看了幾個字。」
但說是這麼說,一比對下來,除了意思相同以外,被他翻譯後根本就差了很多。
『阿中陪著甘蔗搭上救護車後,亞皓、宇倫、明旭、嘉柔先是待在徐維德家做創傷處理和簡易清洗,待休息一段時間後,各自離開。』
然後下一段是--
『凌晨深夜,沈靜約了澤緯見面,在交談的過程中,沈靜將李文薏自殺這件事告訴了澤緯,因此起了爭吵,而澤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喝了沈靜預先下毒的咖啡,同時,沈靜也將自己就班費被偷這件事向老師打小報告、和把徐維德的罪行提供給警方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倆人隨後不歡而散。』
再回到上一段是--
『阿中陪著甘蔗搭上救護車後,亞皓、宇倫、明旭、嘉柔先是待在徐維德家做創傷處理和簡易清洗,待休息一段時間後,各自離開。』
這裡到這裡......
......原來如此,找到了。
『各自離開』?是嗎?
「喂!你睡著囉?」
「幹!不要打斷我!」
小卷被兇得莫名其妙,但這次她沒有氣餒,繼續追問要緊事。
「喂!喂!喂!」
「妳到底要幹嘛啦?」
「你什麼時候要出發呀?」
「出發去哪?」
「找沈靜呀。」
「我怎麼會知道她在哪?」
「就是不知道才要去找呀!」
「考數學遇到不會的......算了,懶得跟妳扯東扯西,妳看看日誌上面,有沒有再寫到關於沈靜的任何事?」
「沈靜的......?」
接著,又是一聲低吟與窸窣窸窣,許久後,那端的語氣突然變得無奈。
「唔......在你回家之後是還有新的字出現啦......但都是關於宇倫和蘇打耶......」
「嗯哼,宇倫和蘇打,這很合理。」明旭趕緊在紙上又添加潦草的幾個字。
「不對吧?這種事哪有什麼值得紀錄的呀?」
「唸給我聽。」
「咦?這算人家的私事吧?不過、唉、好吧......」
大概是因為病房裡的爭執吧?雖然不到吵架鬧翻的程度,但演變到最後已經有種分化選邊站的氣氛,蘇打即便口氣火爆四處開槍,但原本沒被扯進來的她會這麼激動也是出自於對大家的關心,如今搞得只剩下宇倫站在她那邊,會有多失望也是可想而知。
至於小卷已經可以說是最沒脾氣的人了,而罕見地一動怒就是對著自己的好姐妹,也難怪會一直抱著愧疚。
明旭知道她在掙扎這些,但不打算干涉些什麼,只是安靜的等待她自己整理好情緒。
不過這時一通插播進來,是亞皓。
「啊,晚點再打給妳,有急事。」
「咦?喂!」
明旭趕緊趁著小卷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掛了電話,將亞皓的來電接起。
一氣呵成,在幾句交代後,拿了車鑰匙,離開黑洞。
同一時間、不同空間,小卷鼓起雙頰,瞪著屏幕上的「通話已結束」。
「真是沒有水準耶!」她像隻暴怒的松鼠。
「啊哈哈......別氣了,等等就罵得到了。」
嘉柔則在一旁苦笑著。她眨眨眼,往前一瞧,想要再仔細地觀察一下這裡的環境,昨晚到這時又累又暗也沒心情注意,今早則又離開的太匆忙。
一棟含車庫的四樓透天,外牆滿貼不規則岩板,在側邊的造型鐵柵門後有石階可以通到二樓的戶外花圃,紫藤花蔓循著外圍垂落。
--如果有棵白櫻花應該會很美吧?嘉柔讓雙眼想像著。
這時,車庫裡傳出馬達聲嗡嗡作響,鐵捲門喀啦喀啦地昇了上去,接著一震轟隆,是對於兩位女生來說不太能理解的火星塞在汽缸內所引起的爆燃聲。
四顆活塞推動著傳軸,將車身緩緩拉起。
但下一秒卡鉗卻突然咬緊,輪框頓然釘住。
「耶嘿!就知道你想偷跑。」小卷笑得像顆燦爛的太陽。
隔著擋風玻璃,明旭腦中一閃而過暴踩油門的念頭。
『就宇倫闖進徐維德家一事,蘇打不願接受任何解釋,並在責罵的過程中,講明了自己是利用手機定位的方式得知這項訊息,而宇倫同時也對這種未告知的監控舉動感到不悅,倆人因此吵了起來。』
『爭吵之中,蘇打追問宇倫離開徐維德家後為何又去了酒吧,但宇倫並不打算解釋,選擇轉頭離開。』
「吁......這樣一直關注人家吵架的內容,是不是不太好呀?」
在後座晃啊晃著,小卷被逼著一字一句唸出教室日誌上的句子,要是有什麼重要的情報倒也義不容辭,但不管怎麼唸都只有那倆人的私事,這股偷窺的背德所產生的罪惡感逐漸增厚,壓垮她細巧的眉毛。
不過到這,她也暗自慶幸已經唸到了最後一段。
而嘉柔倒是對蘇打沒有出賣她這事感到心疼,雖然自己也有信守承諾......只要明旭不說出去的話。
「酒吧嗎......果然是去了某個地方......」明旭一手按摩著睏倦地眼窩、一手輕輕拎著方向盤,熟練地隨心擺動。
「你想到了什麼嗎?」嘉柔看向窗外流動的街景,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
「哈......沒什麼。」明旭打著哈欠敷衍回答,同時輕踩剎車,慢慢向路邊停靠。「等個人,我先瞇一下。」
"喀!"一聲,明旭按下中控鎖,將車窗下拉兩公分後熄火,背一倒就睡著了。
還摸不著頭緒,細微的鼾聲已經清晰地傳進後座女生倆耳裡。
兩人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笑了笑,決定在不會打擾到他的前提下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
小卷很自然地就拿出手機開始玩,輕巧的手指噠噠噠噠飛快地敲擊屏幕,如果有手機打字證照,大概是甲級的程度。
但嘉柔只是一直看向街道的人潮,人一閒就會多想,因此她被那份梗在心頭的違和感擾得心神不寧。
幾個小時前在醫院裡,她對於無意間戲耍了文碩的心意這事感到虧欠、也對於自己維持的信念產生動搖感到羞恥。
那份信念以通俗的說法便是正義感。
旁人總說她是個很有正義感的女生,但若要嚴格來詮釋,似乎又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那麼簡單。
如果說文碩那種剛硬的擇善固執像是一顆白熾聚光燈,像個主角一樣清楚明瞭地朝著前方投射,嘉柔則像是一盞床邊小夜燈,替懼怕黑暗的孩子提供一隅小角落。
但實際上自己又曾做過什麼可以稱得上是正義的事嗎?要拿像兒戲一般的班長工作來說也未免顯得太可笑,在文薏最無助時又只不過出面緩解下氣氛罷了,真要說有什麼能得到一些成就感,也就只有救了姿羽和保護小卷這兩件事吧?但如果光這樣就能心生滿足,那也代表不過如此而已。
話說回來,如果評價和觀感代表正向的人就是光明,明旭又會是與之相對的黑暗嗎?
謠傳說他是從南邊那龍蛇混雜的工業區出身,而從事實說起,光眼前所見就是個無照駕駛現行犯,昨天又偷了路邊的機車還擅闖民宅,在面對死貌慘狀的墜樓屍體時,也只有他一人表現得從容不迫,加上等等要去做的也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更不用說嘉柔可是親身經歷他冷靜又熟練的殺人過程,不只一次。
想到這,她大致上能理解這份違和感的衝突點了,明明光與暗就是對立的兩位面,為何自己又會如此地沉醉在共存的氣氛之中呢?
總感覺要是這時碰見了昨天的自己,大概會吵上一架吧?她再一次的默述。
突然,眼前椅背大力一抖,嘉柔「呀!」嚇出聲。
「嘶......」明旭又被自己抽醒,一臉莫名奇妙。
「嘻嘻......是累過頭了才會睡覺時一抖一抖的哦。」小卷安撫似地苦笑著。「話說我們是在等誰呀?」
「......等宇倫啊。」
「咦?宇倫?你怎麼沒跟我說!」
「呀、啊、那現在怎麼辦?他說不定還在生我的氣耶?」
「對啊,他現在超討厭妳,看妳要不要先回家......喔?來不及了。」
抬起頭來向前看,一個男生帶著街帽、耳機,全身潮牌,叼著根菸慢步走來。
因為蘇打的關係,她們本來就經常可以看見他的便服穿著,但今天可以很明顯感覺到有特地做打扮。
在小卷不知所措的心情中,副駕駛的車門就這麼順理成章地被打開,宇倫帶著菸味坐了進來。
「喲?妳們兩人也在啊?」他若無其事地向後座打招呼,在明旭看來並不是刻意對小卷裝作沒一回事,而是真的從頭到尾都沒放心上。
車門關上,他將菸蒂往外頭一丟,表情瞬間緊皺。
「約是約好了啦,六點在橄欖樹酒吧,不過為什麼啊?」
「什麼為什麼?」明旭默默地拿出手機,開始在地圖上摸索路線。
「為什麼要約沈靜啊?」
「群組裡的影片啊?」
原來是這樣?嘉柔還覺得奇怪,明明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到沈靜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怎麼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明旭卻一點都不表現得著急。
雖然可以透過手機試著連絡,但本來就沒有頻繁接觸的人在這種時候突然打電話來,也一定會起防備心的吧?
而平時就與沈靜相處融洽的人,除了文薏,也剛好就只有宇倫。
她、小卷和雨蓉是因為蘇打的關係而被迫與宇倫保持距離,但除此之外的其他女生則就都不受限了。
「什麼?那個是影片?啊!煩耶!都是因為那女人一直吵我才沒仔細看。」
宇倫完全不避諱身後的兩人,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明旭抱怨。
「你知道多扯嗎?她竟然在我手機裡面偷裝定位,還是無痕模式!更誇張的是那個程式竟然還有存檔的功能,我這幾個月以來的行蹤她都可以隨時翻出來欸!」
「這叫做默默關注的愛。」明旭點點頭。
「才不是!這叫做控制狂!」他一邊崩潰大喊,一邊從斜背在肩上的腰包之中拿出一台簡陋的廉價手機,回頭往後座展現。「我看妳們也早點去換一台,不要已經被監控了都還不知道啊?」
「啊哈哈......好的好的。」嘉柔擺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應對,小卷則咦一聲開始翻找手機裡的程式看看有沒有什麼異樣。
「不過......」這時,宇倫將表情收回,一轉擔心。「如果妳們方便的話,撥個時間關心關心她吧?」
其他人不說話,留給他繼續的空間。
「都吵成這樣,她今天不會有心情去補習班了,大概也不會直接回家,會一個人到哪裡晃晃之類的......」
身為一個陽光風流的大男孩,宇倫是絕對不允許自己露出這種擔心脆弱的表情的,但有時候臉皮就是會被心房背叛,出自於掩飾,他開始動手作別的事來轉移焦點。
他向明旭要了手機,將音源線插上,開始聽群組裡那段關於沈靜的影片。
當然,女生倆也不是閒著,她們正在煩惱。
看著男生們的群組,似乎一直以來都處於熱絡的狀態,雖然剛剛一眼瞥見的正好是甘蔗在狂刷色情圖片,不過相較之下,女生們的群組已經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動靜了。
雨蓉也不曉得在忙些什麼。
「幹?三小啊?」宇倫突然拔下耳機。「這是什麼劇情?太扯了吧?」
「你到現在才搞清楚狀況比較扯。」明旭呵呵呵地笑著。
「不是!不是這樣!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宇倫突然感到難以呼吸,便趕緊將車窗搖下,一口氣點了兩根菸來狂吸。
「別那麼不捨,她和你不過只是萍水相逢罷了,就算被對方丟到海底也是不足為惜的。」
「喂!你說只是交涉手段!不會真的把沈靜交出去的耶!」小卷揮舞著拳頭。
「不是啦,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
宇倫深吐出一大口煙,把後方的小卷嗆得臉紅氣喘。
「但糟了,照這樣看來,澤緯是被我害死的......」
「啊?」
「咦?」
「唔?」
在三人一致的疑惑下,宇倫先將菸抽完讓自己冷靜,接著慢慢說道。
--昨天晚上離開那個阿德的家以後,我不是搭計程車要回家了嗎?然後沈靜打了電話給我,也沒有多講什麼,只說心情很差想找人聊聊,所以我們就約在橄欖樹酒吧。
哇靠?結果我一到她就直接爆哭欸?在人家吧檯前面哭得大吼大叫,我就只好先抱住她啊......呃?啊、反正,好不容易安撫下來之後,她說她知道文薏的事情了,什麼現在她的朋友只剩下我了啊、怎麼辦覺得今後很無助啊、文薏怎麼就這麼離開了啊、這類的話,到這邊是都還沒有什麼,可是接下來......
......呃、我沒有要銃康妳的意思喔?她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好,當時沈靜就說,嘉柔和她說了我們去抓兇手的事情,就開始問了很多細節,我原本腦袋還清醒的時候是都有含糊過去了啦,但她酒一杯一杯的要我陪著喝,到後來就......
反正後來,我有印象說溜嘴的,就是阿德這個人的身分、還有澤緯被偷了五萬塊這兩件事,幹!不是啊!我怎麼會知道事情會搞成這樣?馬的,真的是很狠毒的女人耶?就這樣利用我喔?
「喂、你們不要這樣不講話啦。」宇倫好不容易解釋完,結果車內的氣氛是凝重的沉默,引擎聲變得很吵。「......好嘛,這算我的,行了吧......」
而這時,明旭突然放慢車速,突然一拐轉進去狹窄的防火巷裡,鑽著鑽著鑽到了深處,夾在兩棟大樓之間,彷彿與塵世隔絕一般。
小卷心頭一緊,該不會是兩個人要吵架了吧?
不過明旭在拉起手剎車後,眼神卻突然變得興奮,激動地低吼著。
「通了、通了、全都接起來了。」
該不會真的累到壞掉了吧?這樣還有辦法開車嗎?小卷除了鬆一口氣以外,也不禁面露擔心。
「一定都是妳啦,昨天晚上把他操成這樣。」宇倫回頭對著嘉柔責怪。
「關、關、關我什麼事呀?」明明是個該嚴肅的氣氛,嘉柔卻止不住白中透紅的臉龐。
「噓!噓!先安靜!」這時,明旭舉高手掌,同時將所有車窗拉上,把引擎熄火。
照著做,一瞬之間突然變得沉默,連四人的呼吸聲都清楚得可怕。
雖然沒有亞皓那對逆天的耳朵,但要在這種極端的環境之下應該還是可以聽得見吧?
他微張開嘴,專注著。
先是自己的心跳,然後是呼吸聲。
接下來開始可以聽見其他三人規律的鼻息,只要一點點動靜,衣物的摩擦聲也變得刺耳。
還沒有、再等等、再等等......
......
......
嗡......
只有一隻蒼蠅從左飛到右,又消失在座椅底下。
「欸!時間不多了啦?」宇倫敲敲手機,距離約定好的六點只剩下十五分鐘,更不用說這種事最好要提早到。
「......好吧,那麼,給妳們兩個任務。」明旭透過後視鏡看著倆女生。「先說,並不是要把妳們支開,而是真的有事情得辦。」
「你就是想把我們支開。」小卷委屈地抱怨著。
「這事很重要,而且就是為了妳。」
「咦?」
「我不是說了明天放學要帶妳去個地方嗎?」
「對呀?」
「就約在學校的天台上,就我跟妳,兩個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妳說。」
「咦、咦?」
宇倫「哇耖!」了一聲,同時心生憐憫地朝向嘉柔看去,但被瞪了回來。
「現在,在學務處下班之前,妳們得趕過去一趟,我會再傳訊息跟妳們說該做什麼。」
「怎、怎麼這麼突然?」小卷看向身旁求助。「怎麼辦?」
「......嗯,那就這樣吧。」
雖然語氣是猶豫了,但嘉柔第一時間就認為這任務來得很剛好,她提到。
「而且蘇打這時會需要有人陪陪的吧?我們還得去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