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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塔露谷的伊瑟:5

山容 | 2019-12-09 11:58:20 | 巴幣 6 | 人氣 294


5

      怎麼拿到他的皮會是個困難的問題,衣瑟開始計劃。

      她現在手上有女孩的皮,聽那些男人說起女孩的口氣,幾乎每個都對女孩這種人類有著無盡的遐想。只要說起女孩,一種甜蜜的氣味就會滲進他們的聲音裡,讓粗啞的聲音變得順耳,剛硬的面容變得柔順。

      這真是太好玩了。

      即便如此,衣瑟不認為隨便暴露自己會是個好主意。如果只有一個她說不定可以應付,但是他們有四個攜帶武器的男人,她就算換上最強壯的熊皮也沒辦法獨自應對。那些骨頭做的、石頭做的、鐵做的,各式各樣的武器,附蓋著老祖母口中邪惡魔法,裝滿了男人的行囊。衣瑟不怕他們的木棍,但是尖銳的武器會刺穿她的皮囊。如果深層的皮囊遭到破壞,很可能會從內部壞死,後果輕則衣瑟必須捨棄腐壞的皮,嚴重的話會因此喪生。

      更好的計劃是偷走他們的武器,然後孤立他們其中之一。她能想像在寂靜的森林裡,胡嶙孤身一人,卸下所有武裝面對衣瑟。她會扮成森林裡的妖精,踩在薄雪花上接近這個有著木頭臉孔的男孩。

      木頭臉男孩,衣瑟忍不住為自己的幽默發笑。她換上狐皮在雪地裡小心前進,學皮囊狡猾的原主,把腳印藏在植物的陰影下。她追蹤男人的氣味,發現他們正往太陽落下的方向走,穿過山谷往地勢較低的地方前進。

      嚴肅的男人是他們這一小群人類的領袖,胡嶙無時不刻跟著他,和衣瑟過去跟著老祖母一樣,辛勤地學習男人的說話語調,以及觀察飛鳥草木的眼光。衣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只能一路尾隨。一路上,她漸漸摸出男人做事情的規律。嚴肅的男人選定一處營地之後,第一個發現她的笨男人會被叫去撿柴升火,好笑的男人會用木頭和厚布架起兩個小小的遮蔽;他們晚上睡在那種叫帳篷的東西裡面。

      這時嚴肅的男人會帶著胡嶙短暫離開,到四周巡視,蒐集這個季節愈來愈稀有的野果和乾樹枝。偶爾他們會抽出獵刀,對付運氣不佳的土撥鼠。胡嶙的觀察力沒有嚴肅的男人敏銳,不過他的動作敏捷,獵刀出手幾乎不曾失誤。土撥鼠逃竄的恐懼通常拖不了太久,一下子就斷氣了。他出手的時候,柔和的臉會因為專注而變得剛硬。

      他的線條像木紋一樣柔和,出手時強硬得宛若橡樹。

      衣瑟很小心自己的足跡,不希望在錯誤的時間面對那張木頭臉孔。要是嚴肅的男人能再多信任胡嶙一點,讓他單獨行動就好了。有天夜裡,她趁獵人熟睡的時候,踏著輕盈的腳步走進營地,繞過負責守夜的笨男人,鑽進胡嶙和嚴肅男人的帳篷叼走一隻靴子。

      那可是驚險的一幕。嚴肅的男人突然坐起身,咕噥著要胡嶙把生了狐臭的腳丫挪開,又倒頭回去睡大覺。夢中被人推了一把的胡嶙呼呼大睡,一點感覺沒有。

      皮靴好臭。
      衣瑟忍著臭氣,叼著戰利品翻過山稜,把皮靴丟下一處斷崖。
      日出時衣瑟換上白尾鹿的皮趕上他們的行腳,嚴肅的男人一臉慍怒,左腳上綁著布條往前走。真奇怪,衣瑟以為偷走他身上一部分的皮可以傷害到他,使他變得虛弱,沒辦法繼續往前。可是如今看來,嚴肅的男人除了心情不佳之外,身體毫髮無傷。

      心情不佳、慍怒,愈是跟著他們,衣瑟愈是能看出這些細微的情緒差異。其他人三人對嚴肅的男人遭遇到的厄運沒有任何評語,但是衣瑟看得出他們隱忍的笑意,嘴角和臉頰的抽動。衣瑟不禁受他們的好心情感染,步伐輕盈地跟著趕路下山。

      可惜事情演變不如她所設想。離開營地覓食的變成笨男人和好笑的男人,胡嶙和嚴肅的男人留在原地生火搭帳篷。

      失算了,衣瑟得想想其他方法。

      在她想出方法之前,濃重的人類氣味出現在森林邊緣。四個男人昨天還有說有笑,突然間變得僵硬呆板,像地底的岩怪一樣動作遲鈍。隨著森林一天天變矮,樹木愈來愈瘦小,他們的脾氣也變得惡劣,動不動對彼此大呼小叫,抱怨同伴都是沒用的跛腳狼。

      變重的味道也很奇怪,那聞起來明明有許多不同的味道,但是細細分辨,每個味道又幾乎一模一樣。衣瑟不懂,也無從探知原由。樹林變矮,又變成灌木叢和雜草,最後連這些綠意都消失了,只剩一敦敦樹木殘根排在平坦的條狀泥土地兩旁。

      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巨大的木頭帳篷忽爾出現在眼前,走在半路上的胡嶙取下背後的好木頭,將某個很細、衣瑟看不清楚的東西綁在其中一端。嚴肅的男人停下腳步。

      「你在做什麼?」
      「我——」
      「我們是去交易,不是去打獵的。」嚴肅的男人生氣地說:「注意你的行為!」
      「是。」
      笨男人和好笑的男人都沒幫胡嶙說話。他們繼續往前走,旅途中輕鬆的氣氛已經完全消失了。那些巨大的木頭帳篷想必是非常可怕的東西,否則他們怎麼會這麼緊張?

      就在衣瑟想要冒險走出樹叢,靠得更近觀察他們的時候,好幾個披著花瓣的小人類突然跑出木頭帳篷,一路尖聲怪叫向著衣瑟的方向跑來!

      尖銳的聲音嚇得衣瑟險些拔腿逃跑,但是那四個大男人站在她附近,在此時意外提供她額外的勇氣,堅定腳步站在原地。

      不對,那不是花瓣,只是某種很像的東西,圍繞著小小的身體向下延展。她眨眨眼,定睛看小小的人類成了美麗的妖精,在沒有花草樹木的野地裡起舞。

      「嘿!」
      胡嶙憤怒的聲音喚醒了她,兩眼發直的衣瑟趕緊把脖子縮回樹叢裡,等著看局勢如何發展。那些小女孩——她腦中的記憶如是說——停下腳步,先是驚訝地張大嘴巴,接著又嘻嘻哈哈圍在一起,握著彼此的手心,斜眼偷瞄這些身形比他們大好幾倍的男人。
      嚴肅的男人制止胡嶙說話,自己往前踏出一步。

      「請問,我該去哪裡,找鎮長?」他用彆扭的語調問。
      小女孩們一個勁兒偷笑,看不出他們到底有沒有聽見嚴肅的男人說話。
      「請問,我該去哪裡,找鎮長?」嚴肅的男人又問了一次。這一次小女孩不再掩飾,不斷拍打彼此的手臂笑得東倒西歪。他們和這些男人的相似處愈來愈少,反而更像在暴風中圍著受害者大笑的妖精,為惡作劇的成果沾沾自喜。
      「請問,我該去哪裡,找鎮長?」
      「獸皮乞丐來了。」
      「你說什麼?」胡嶙不顧嘗試和小女孩溝通的嚴肅男人,硬是往前一步大聲問:「你們剛剛說什麼?」
      「穿獸皮的乞丐來了!」小女孩齊聲大喊,話音和笑聲混成一團。他們向外散開繞圈子亂跑,一邊喊著獸皮乞丐,一邊跳著只有他們知曉的舞蹈,迅速跑回木頭帳篷的陰影之中。

      他們消失了,留下衣瑟一頭霧水。
      不過那四個男人看起來對發生了什麼事心知肚明,他們握著拳頭全身顫抖,咬著嘴唇活像隱忍熱氣的火山口。
      「他們知道我們來了。」嚴肅的男人說:「希望他們有準備好東西。」
      其他三個男人低下頭,不知道是點頭贊同他的話,又或者只是像他一樣把怒氣吞回肚子裡。
      「我們進去吧。」

      衣瑟不想進去。大家都知道妖精是最糟的生物,他們會玩弄你,對你虛情假意,從來不曾付出真心。對他們來說真心和朝露一樣短命,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皮魅絕對不會接受他們的皮。最好的皮來自與你身形差不多大小,天真單純的雌性動物。年歲向來不是問題,事實上有點年歲的動物記憶和情緒都更溫和,不像第一次發情的崽子一般銳利,吸收時更加溫醇動人。

      不管男人們進到這些木頭帳篷之間是想找什麼東西,衣瑟都沒有興趣。她信步在樹林裡面閒晃,躲避濃厚卻沒有特色的味道。有叢覆盆子藏在野地的灌木叢之間,她把接下來的白日時光,都花在品嘗這叢難得的果子。

      晚熟的覆盆子吃起來又軟又酸,滋味有說不出的奇怪。

      衣瑟一邊吃一邊等待,她有預感今天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機會降臨。她沒有放鬆警戒,胡嶙和他的同伴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如果失去他們的蹤跡,衣瑟可能又要耗上許多無謂的光陰,去等待另一個足以使她動心的皮囊了。

      衣瑟吃飽後窩在灌木叢之間,眺望遠方的山稜。一方小小的灌木叢還不夠阻擋怪異的氣味,木頭帳篷聚集的地方也不停有細小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她的耳中。不過這一點小小的地方,還夠保持她心靈寧靜,魔法般的僻靜圍繞著她的心。

      墨綠色的山到了深秋也像花朵一樣枯萎,青翠的地貌由上往下披上雪白的頂蓋,山腳出現黑色的斑塊,和頂上的霜雪上下夾攻所剩無幾的綠色森林。衣瑟記憶中紅黃斑雜的美麗秋季愈來愈短,負責妝點山林的風之精靈想必愈老記性愈差,在天氣宜人的春秋兩季愈發疏懶,拋下彩繪山林的天職於不顧。

      淡淡的煙氣從木頭帳篷間飄出來,奇怪的味道令衣瑟精神緊張;人類烹食的煙火比鮮血更令她不舒服。為什麼他們不像其他動物一樣生啃獵物就好,非要用上火這麼可怕的東西,將自己和其他的生靈暴露於危機之中?想到咕嚕嚕冒泡的煮鍋,衣瑟所有的皮囊全都抖了起來,直欲脫出她的魔法逃亡。

      胡嶙什麼時候才要離開呢?衣瑟不想再等下去了,她想念他栗木色澤的臉孔,臉上淡淡的細紋,以及黑到帶綠的頭髮。衣瑟很確定他也許不是四個男人中最強壯的,但絕對是四個男人人中最高的。他奔跑的時候,敏捷的步伐輕如飛燕,臉上掛著兩行無聲的淚水——

      淚水?

      沉浸在幻想中的衣瑟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胡嶙的確是正對著她,邁步穿過雜亂的灌木,臉上帶著淚穿過刺人的灌木。乾燥的小樹枝四散迸裂,紛紛噴彈在他身上。但是他卻好像完全沒有知覺,大步走向衣瑟藏身處旁的老橡樹。他對著老樹大吼,對著樹幹拳打腳踢,原先俐落綑成一束的頭髮亂了,臉上的細紋皺成一片蜘蛛網,變得又醜又可怕。

      發生什麼事了?
      衣瑟想關心他,可是她不敢接近一個發怒中的人類。他身上還有獵刀和弓箭,藏在手指間的魔法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威。
      衣瑟決定靜靜等待,就像等待春暖花開一樣,等待總是會有回報的。
      終於,他慢慢停下暴戾的動作,雙手舉高抵在樹幹上跪下。衣瑟沒有聽見哭聲,可是悲哀的氣味是騙不了人的。他把自己的體力耗盡,怒意已然隨著蒸騰的汗水消散。但是他沒哭出聲音,眼淚才落下幾滴,又被堅定的眼皮押回眼眶之內。某種東西的餘毒不肯輕易離去,衣瑟害怕這樣的胡嶙,卻又無法拋下脆弱的他獨自離開。她站起來,走出藏身的灌木叢,拿出一隻母鹿所有的勇氣,小心靠近受傷的男人。

      察覺異狀的胡嶙愣了一下,衣瑟心情緊張,看著他慢慢伸出手對母鹿示好。
      「你是神祖派來的使者,翻過山嶺為我帶來浪花海中的銀嗎?」
      衣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顯然也不奢望母鹿了解。她壯著膽子向前進,伸長脖子去聞胡嶙身上的味道。汗酸,乾燥的樹枝、草葉,一點點的血,最後是柴火的煙燻味。胡嶙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母鹿狹小的背。衣瑟沒有躲開,這和母鹿的本能不太一樣,不過今天適合多做一點不同的事。

      「你能帶來給我嗎?海女神的銀?還是你知道雅島人製作獨木舟的神木生長在哪裡?」
      衣瑟唯一的答案是用舌頭去舔胡嶙臉上的淚痕。她不知道那些東西在哪裡,她連那些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胡嶙往後躲開,然後又飄飄然放棄,讓母鹿舔個過癮。

      「我想也是,我只是讓自己難看而已,你根本連話都不會說,怎麼會是神祖的使者?」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他卻沒有放開母鹿,像個捨不得樹枝玩具的獼猴寶寶,緊緊抱著母鹿的脖子。他期待能有一個慰藉,不會說話的衣瑟適時出現。她一路舔著胡嶙的臉,舌尖漸漸接近他的嘴唇。

      他那與野獸相異、豐潤的淺紅色嘴唇,衣瑟的舌頭非常接近了。嘗到他嘴唇氣味的瞬間,衣瑟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第一次胡嶙沒有閃避,她又試了第二次,貪婪地將舌頭蓋在他的唇上。這是他的嘴唇,衣瑟有權多停留一下。

      「胡嶙?」
      衣瑟連忙甩頭掙脫他的掌握,用盡力氣往山林深處奔馳。她沒有留下來聽嚴肅的男人安慰胡嶙,或是好笑的男人和笨男人試著講笑話活絡氣氛。她全力奔跑,為舌頭上凍結的氣味驚慌害怕。

      那應該是覆盆子的餘酸,可是嘗起來卻宛如他嘴唇天生的滋味。他茫然疑惑的臉,因為哀傷而微張的嘴,劇毒般的滋味令衣瑟膽怯。毒像火燒痛了衣瑟的舌,又像冰凝結在她嘴裡。

      為什麼?

      衣瑟跑過獸徑,越過結冰的溪流,卻始終無法擺脫糾纏的疑問。

      她究竟做了什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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