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勇敢的人
輕巧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敲擊,將事情經過和現況都盡量詳細的說給明旭聽。
按下傳送,小卷默默將手機收回口袋裡,嬌小的身子又更往牆角內縮了一步。
她抱緊大背包,裡頭是不能拿出來的東西。
若要說對澤緯的印象,男生只簡單把他當作一個學霸,而女生除了覺得他既陰沉又嘴賤之外,還從生理上感到嚴重厭惡,所以風評一直都不是很好,雖然他自己大概不當一回事。
但實際上真正和澤緯有過私交的倒是只有雨蓉一人。
他們在高中之前就認識了,這小卷只聽雨蓉稍微提過而已,畢竟她本來就不是個喜歡談自己事的人。
真要說,別人眼中的四個好姊妹們,其實都對彼此了解甚少。
--只是因為時間的關係吧?畢竟相處都還沒一年呢?她們是這麼解釋的。
話說回來,雨蓉做為唯一和澤緯有可能熟識的人,卻也沒對他表現出任何反感過,那麼會不會是大家在某方面上有所誤會了呢?
不過要是時間能夠重來,比起好好地了解澤緯這人,她更想改變的是和嘉柔跑去向櫃檯詢問這件事。
「請問今天早上有沒有位澤緯同學被送來急診呢?我們是他的同班同學,雖然有試著連絡他了,但到現在都還沒有回應,所以想來了解一下情況。」
然後,她絕對不會忘記,在同一時間從身後傳來,那和文薏媽媽一樣崩潰的哭聲。
他在被送往急診的途中就已經走了,後續的急救也不過只是掙扎給父母看罷了。
小卷無力地嘆吁,將思緒拉回眼前。
氣氛很僵,大概就像是熔岩巧克力一樣,外殼冷脆,一有人鑿開小孔,裡頭滾燙的岩漿就會一併迸發出來。
「那個......我說啊......有人要喝雞湯嗎?」
甘蔗從邊桌上那堆造型浮誇的湯鍋中隨機捧起一碗,在大家面前繞了繞,表情尷尬。
「耶......好哦......那我就......自己喝囉?」
沉默的病房內開始充斥著嘶嘶的吸吮聲,他竟然真的就這麼喝起來。
「我的媽啊?你可不可以至少看一下情況啊?」
宇倫原本就被悶的發躁,這下子便成了首波噴發的那口。
「不是啊?我幹?你們小倆口要吵架就自己找地方去啊?為什麼要來我這啊?我現在還是傷患欸?」
「小倆口吵架?真虧你們還可以把這當玩笑話一樣說。」蘇打仍在氣頭上,今天下來還沒給誰有好臉色過。「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中生可以把班費被偷這麼單純的事搞成像警匪片一樣?」
「我是不知道到底有什麼理由,只知道沒有必要弄得那麼複雜!」
她繼續斥責著,雖然大部分是朝向宇倫,但嘉柔在一旁聽著,都不好意思抬起頭來。
「現在一個躺在床上起都起不來、四個被打得全身是傷、還死了兩個人了!接下來呢?如果接著是你呢?可不可以替自己好好想想?我們只是高中生而已!沒事裝什麼大人啊?」
文碩四人靠著牆排排站,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被叫來這間房一起挨罵,但蘇打說的似乎也並無道理。
而雨蓉只是站在床邊冷眼看著。
這時,喀嚓一聲,門打了開來。
亞皓在前,身後依序跟著明旭和阿中。
「你終於來了。」
蘇打直接走向前,對著亞皓就是一波發洩。
「請你看看這個、」她指向甘蔗。
「再請你看看這個、」接著再指向文碩四人。
「然後昨天文薏自殺了、今天澤緯被下毒毒死了!」
「告訴我!他們死心塌地的追隨你!換來的就是這種結果嗎?」
「我們才沒......」文碩忍不住抗議,周進趕緊勒停他。
嘉柔看見明旭想說話,趕緊上前握住他的手,而這幕全被文碩看在眼裡。
宇倫則朝進來的三人一一露出道歉的表情。
氣氛像極地的活火山噴發,而現在又再度回到冰河時期,沒有人敢接著說話,甘蔗的湯匙仍懸在半空中。
無聲的嘆息後,亞皓的視線在病房內走了一圈。
小卷臉龐上泛著紅,將大背包緊抱在嬌小的胸前、甘蔗雙腳裹上石膏,表情不知所措。
張銘負傷的程度比當時的阿德多上三、四倍、毅凱頭上包著一大塊藥布、周進臉上有幾道清晰可見的刮痕、而文碩就像被一群野狗群起猛攻一樣,且實際上也差不多是如此。
身後是站在明旭旁的嘉柔,他明白她昨晚經歷了什麼。
最後,回到眼前的蘇打上。
--說真的,這些都不關他的事。
甘蔗不聽從分配,自己憑著衝動就從三樓跳出去、文碩四人到底幹嘛了他到現在還一知半解、嘉柔部分客觀來講就她和明旭自己的私事作祟、而小卷在哭什麼他更是完全狀況外。
在文薏要被局長帶走前,他也是挺身而出的人之一、澤緯的事他甚至五分鐘前才知道。
所以,他只好看著蘇打,緩緩地、發自內心地說。
「嗯,我向妳道歉,也向大家道歉。」
「呃?唔......嗯......」
會有人跳出來說些公道話、抑或是他使著以往那樣平靜的語氣替自己辯解,蘇打以為會是這兩種方式來將她的無理取鬧做落幕。
但沒預料到竟然是這樣的回答,她幾乎要羞愧得抬不起臉。
因為這就是亞皓的身份所該負的責任。
「阿中,請你幫忙把現在的情況整理給大家。」
「啊、哦、是、」
阿中趕緊回過神來,翻出口袋小本子。
雖然不只有他,在場每個人都還愣在上一拍。
「那麼目前的狀況呢......」
在無聲且擁擠的小空間裡,阿中將重點用條列式一一說明。
被偷的班費現在已經到了彪哥手上,想要回去得拿報警的人作為交換、阿德、姿羽和兩兄妹的媽媽現在生死不明,基本來說凶多吉少、而債權人正是他們的前夫和生父......這些等等的。
最後則是,不用再期待公權力能提供任何協助了。
「哈哈!那麼事情就很簡單了啊!」甘蔗突然大笑。「既然班費跟我妹都在那個三小雨傘彪手上的話,我們就去一起搶回來不就好啦!」
他還沒意識到大家投來的眼神,接著朝向文碩繼續說。
「雖然我們是不同掛的,但現在都在同一條船上了,怎麼樣?合作吧?」
「你是在講......」文碩又差點忍不住抱怨,但周進還是立馬將他安撫下來。
「是誰要去搶?」宇倫的悶火還沒有退燒,又被點燃起來。「到底為什麼我們得為了你的精蟲衝腦去冒險?」
「我精蟲衝腦?現在是你的精蟲把膽子給吃掉了嗎?說到底你該不會是害怕了吧?」甘蔗看著宇倫、指著蘇打。
--要爆了。明旭很迅速地抱頭蹲下。
「所以我有件事要說。」
亞皓趕在蘇打發飆以前開口,成功將場面暫且壓下。
「是關於彪哥的身份。」
雖然氣氛還是劈啪作響,但起碼留有聽人說話的空間。
於是亞皓接著說。
「我就重點說明吧,在彪哥背後的那人,我們稱作羅董,從警政署長的位子退休以後,坐了兩屆立法委員,之後買下一間規模中上的建設公司,改名叫雨城建設。」
「雨城......?」在場有幾位都對這名字明顯做出反應,尤其是蘇打。
「是的,」阿中補充給其他人聽。「就是現在報章媒體上吵得沸沸揚揚的都更案,那間雨城建設。」
而如果說到都更案,那就沒有人會不知道了。
「這又如何?」這次,周進並沒有阻止文碩說下去。「他教唆暴力討債、又犯上擄人勒索的罪行,就算是總統也一樣,何況他根本不是個多了不起的人。」
「嗯,是啊,暴力討債、擄人勒索,更何況也沒有總統那種權力。」
到這亞皓都還表示同意,並接著說。
「但他是我父親的結拜兄弟,光這點就夠了。」
「......你說什麼?」文碩只是在愣傻了以後,不可置信地。
蘇打回頭看向宇倫,嘉柔和小卷則一起將視線放在明旭上。
不過包括他們兩人在內,甚至連同阿中和甘蔗,都一樣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只有雨蓉仍神色自若。
「......我終於想起來了,你是白毛的兒子。」
文碩的腦中浮現模糊的記憶。
石造的茶桌旁五人對坐、相談甚歡、以少時的暱稱呼喚彼此。
父親極為講究醒茶的步驟,第一泡會濾出大量的雜質、且濃度難以控制,第二泡只能稱得上漸入佳境、仍不如期望,因此特別鍾愛第三泡。
當時等著等著,話題開始圍繞在各自的兒女上,但時間久遠,對於那些閒話家談,他現在只記得兩件事。
有個男孩外貌出眾、儀態得體,所有人的期待都放在他身上,無一不是讚賞。
而自己,則從未被提起過。
胸口失重,一直以來剛正不阿的氣焰頓時蕩然無存,癱軟地背靠上牆。
「我就一直覺得你很眼熟......沒錯......我早該發現的......你身上流著骯髒的血......是那群社會毒瘤的孽種......」
「骯髒的血,是嗎?」亞皓顯然不以為然。「不出我所料,你果然『痛恨著這個世界』。」
「......閉嘴!別說得一副了解我的樣子。」
「不了解的人是你,我可從頭到尾都知道你是誰。」
「閉嘴......閉嘴......給我閉嘴!」
他坍塌得只剩下惡狠地眼神,幾乎要咬碎了牙,心思卻一直瞥見位在後方的嘉柔。
亞皓壓抑住心中那股因被侮辱而產生的不快,哽著一口氣硬將重點帶開。
「總之,你的選擇與我無關,我也沒有必要為你負責。」
他向阿中要了紙筆,在上頭寫下一串號碼。
「但如果你有辦法抓到報警的人,那就打這支電話過去吧。」
周進上前接過,不敢將該有的道謝說出口。
但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剛好趁這機會確認,也可以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咳、抱歉、如果想要抓到報警的人,我們不是有個很重要的線民嗎?」
他朝向身邊的每個人露出僵硬的微笑,最後停在牆角處。
小卷感受到投來的視線,下意識將背包抱緊。
「據我所知,文薏的消息,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是經由我們的教室日誌在第一時間傳達出來的吧?」
周進的目的是盡可能地說服每一個人,所以先朝向立場比較明確的人下手。
--首先是想退出這場事的蘇打和宇倫。
「如果能知道對方要的人是誰,那麼我們就有足夠的籌碼去談判,也就不需要這麼多人手了。」
--接著,是滿腦子都是姿羽的甘蔗。
「有了足夠的籌碼以後,也能增加救回那個小女孩的機率,對吧?」
--最後,是就他認為除了自己人以外最有正義感的嘉柔。
「而且要是能從中找到什麼關鍵性的證據,也就能夠回頭交由司法機關來處理,如何?」
如何呢?
聽起來當然不錯。
「那就這麼辦,把本子拿出來吧?」順著眾人的視線聚集處,宇倫理所當然地伸出手來。
「......沒帶。」
但小卷隨即別過頭去,縮起嬌小纖弱的身子,將大背包抱進懷裡保護著。
「咦?不是在背包裡面嗎?」
蘇打走上前,直接要拉開拉鍊。
「就打開再檢查看看嘛?」
「檢查過了......」
小卷又往後逃了一步,蘇打顯然對她躲開自己的舉動感到煩躁且不滿,語氣不掩飾地轉變。
「那妳總看過了吧?上面到底寫了什麼?」
「都忘記了......」
「不要鬧了!快點打開把本子給我啊!」
「就說了沒有!」
突然地,那雙瘦小、纖弱、誰都贏不了的小手一把將背包口緊緊抓牢,下了決心要與所有人為敵。
輕巧的嗓音不再,充滿敵意的低吼取而代之。
映在蘇打眼中是不可能會出現的面孔、想都沒有想過的表情。
時間凝滯一般,沒有人敢出聲招惹這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妳是在鬧什麼脾氣啊?我們現在是處理重要的事情欸?」
除了宇倫,大概是見過了太多異性,這對他來說就不過是個耍任性的小女生罷了。
小卷依舊兇惡的目光從嚇傻的蘇打身上轉向對著他。
「又不是要妳幹嘛?乖乖把本子交給我們事情就解決了不是嗎?」
但小卷不為所動,鐵了心破釜沉舟,雖然對那幾個男生來講,這點殺傷力根本微弱得不足為懼,卻實際上也沒人敢吭聲。
總不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個女生動粗吧?
於是周進想到利用她的好姊妹。
「嘉柔?現在已經不是分派系的時候了。」
就和昨天在她們倆家門口一樣,小卷會鼓起勇氣保護日誌大概也是因為明旭的關係,但這種時候要是直接和明旭面對面開口,變數又是難以想像的多,畢竟這人是個非常難摸透的角色,且那時正是因為有嘉柔的一句話,文碩才只好作罷。
那麼這時候嘉柔身為兩方的協調者,願意出來做勸說就是最適合不過的了,他刻意撥手巡繞每個人的表情。
「讓這件事趕緊落幕吧?大家都累了......」
這句話,使小卷的注意力只得再度從宇倫身上移開,怔怔地走、直到和嘉柔四目交會。
不同的是,敵視的戒心已經消散無存,剩下一股冀望。
希望嘉柔別真的說出口,要不然她能肯定會真的潰堤的。
接著,在大家的注視下,嘉柔點點頭,像是早已經排練過一般,沒有一分猶豫地走出腳步。
「那麼、小卷。」
嘉柔以溫暖的嗓音喚著她,在這炙熱死硬的氛圍中,如夏日涼風一般,彎起一抹淡雅地微笑,步伐漸進,直到葇荑般的倒影覆蓋住那嬌小無助的身軀。
於是,風鈴清脆地響起。
「要是累了,就靠著我吧?」
話語一落,她轉過身來面對所有人,包括蘇打、包括雨蓉、甚至包括明旭。
小卷將臉頰埋進嘉柔背後,作為無聲的尾韻。
「還有人有意見嗎?」
毫無曖昧地將氣氛劃開,明朗清楚。
句號劃下,瞬時風平浪靜,沒有過多的感情戲上演,蘇打和宇倫率先開門離去,接著是亞皓、雨蓉,最後是文碩四人。
阿中打算先留在病房內照顧甘蔗。
嘉柔一直陪著小卷,直到情緒平復下來。
在走出門外時,看見明旭靠在一旁等著。
於是三人一起離開醫院,往站牌方向去。
或許是種默契、也可能只是疲憊,一路上沒有人說話。
到了目的地,依序在長椅上坐著等待。
一個預料之外的假日,正常來講應該要來場隨心的旅行、又或是單純賴在家耍廢也好,怎麼會搞成這副德性呢?
想到這,明旭都嘆了口氣。
不知道小卷是否將這當作一種暗示,便帶著哭盡的嗓音開口說道。
「其實......有寫出來......」
她委屈地說著,像是犯了錯的孩子,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拎著眼淚向父母坦承道歉。
身旁兩人沒打算插嘴,讓她繼續說下去。
「報警的人、和下毒害死澤緯的人,那個人的名字......都有寫出來,但是、但是......」
她哽咽難言,斗大的淚珠又這麼滾滾落下。
「如果只憑教室日誌上寫的就能被當成證據,那、那、那......」
「那你們的事也會......」
在阿德家頂樓上發生的事。
明旭和亞皓雙手染血、成了千真萬確的殺人犯,而嘉柔當時也在場,不只如此,甘蔗、阿中、宇倫,全都脫不了關係。
所有人的名字、所有作為,全都被詳實紀錄上去。
要是教室日誌上那幾行黑色的工整字跡能當作證據的話,包括沈靜在內,全都玩完了。
她曾有衝動將那些字以立可白雙面塗蓋,但只記得明旭當時阻止了她,雖然不明白,但大概就是有某個理由在吧?
加上怡潔學姊對她所說的--「要好好守護大家的故事哦。」
所以她決定要肩負起持有這本日誌的責任。
同時,這也是為了保護她所在乎的人。
不過這擔子是否太過沉重?
光是這天,就讓她數度幾乎要被擊潰,如此不堪一擊的人真的有資格說出想好好守護大家這種傻話嗎?
一想到自己的軟弱,她羞愧得幾乎要逃離身邊倆人,乾脆躲得遠遠的算了。
「對不起......我不是勇敢的人,一直要你們保護我......」
小卷並沒有哭出聲,但喉頭梗著也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嘉柔聽著看著,莫名的感同身受和映在眼前的心疼畫面,也不禁紅了眼眶。
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是明旭。
她回過神,將小卷緊緊地擁入懷裡。
「勇敢的人是嗎?」
明旭盯著遠方,若無己事地說道。
「有些人認為,敢獨自站出來挑戰眼前的大環境,就叫做勇敢的人。」
不遠處,嘉柔和小卷的公車從轉角處駛來。
淺而易懂,這些話就是說給小卷聽,不過同時也的確是他的肺腑之言。
「但真正的勇敢,是即便孤身一人,也要守護身後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