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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那年天空,光輝燦爛

作者:LanTern│2019-11-24 15:36:09│巴幣:18│人氣:444
 


 
  葬禮那天的天氣非常晴朗,在這個多雨的季節實屬罕見。淡薄的雲彩像是油畫一樣,輕輕塗抹在乾淨的天空上,藍色和白色的交界十分模糊,卻又彼此區隔,不可思議的美麗。
 
  這種天氣對於逝者來說,像是某種諷刺的玩笑,又像是滿懷謝意的祝福。考量到他的性格,應該是後者吧。
 
 
  我躺在殯儀館附近的河堤上,抱著頭、翹著腳,嘴裡叼著溫吞燃燒的寶亨,靜靜望著浮雲和河面波光。
 
  如果是平常,我大概不會這麼做。黑色襯衫和皮鞋是跟大哥借來的,而這條西裝褲則是我唯一一條足夠上相的褲子,但不曉得為什麼,今天我一點也在乎不起來。
 
  偶爾呼嘯的車聲離我很遠,城市就像入夜般安靜,唯一能夠感受到的,是從河流上游吹來的涼風,還有溫暖的斜陽。
 
 
  我不曉得我躺了多久,也不曉得葬禮結束了沒。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好幾次,我索性直接將它拋到一邊。即使接起來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回應,畢竟我不想回去殯儀館裡,對我來說,那裡沒有任何關於老師的回憶,我相信對大家而言也是如此。
 
  我抽到第七還是第八根菸的時候,河堤上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我沒有抬頭,甚至連抬起眼皮都省下了。
 
  「你在這裡啊。」魏晴隨口說,沒經過我同意地在我身邊坐下,沒經過我同意的拿起我的菸盒和打火機。
 
  「結束了嗎?」我趁她吐出煙圈時問。
 
  「啊?嗯。」她聳聳肩,「後面還有一些程序吧,大概,不過整體上算是結束了。我們不是家屬嘛畢竟,當然也沒我們的事了。」
 
  「這樣跑出來很失禮吧?」
 
  「你沒資格這麼說吧?」她少見地大笑,「放心,阿隆,老師不會介意的。」
 
  「嗯。」我知道他不會。
 
 
  直觀上來講,「阿隆」的確是我的本名「周泰隆」最直接的暱稱。但是從我大哥叫做「周安隆」這點來看,「泰」才是那個專屬於我的那個字。
 
  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刻意強調的事情,我也不是會主動糾正稱呼的那種人,長久下來,我親近的人都將喊我做「阿隆」。
 
  除了老師以外。
 
  大概是因為曾經教過我哥的緣故吧,他從一開始就叫我「泰」。
 
 
  ※
 
  老師當年喊我的嗓音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記的清清楚楚,彷彿他的聲音還沒散去一樣。

  「泰。」

  那是國中一年級的第一次實驗課,聲波在不同介質中傳導的實驗。國中的實驗室設備粗糙簡陋,操作流程也不嚴謹,與其說是「實驗」,不如說是讓學生體驗那種氛圍更為恰當。現在回想起來,老師大概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吧,所以他在實驗課時總是鼓勵我們盡可能嘗試一些教課書上沒有提及的項目。

  當時我正在實驗室的講台前裝老師買來讓我們進行聲波實驗的珍珠奶茶,一整桶。聽見他的呼喚,我抬起頭。

  坐在講台前的他沒有看我,而是平靜地低著頭,批改學生的考卷。若非他的嗓音很清晰,我恐怕會懷疑是我幻聽。

  他穿著淡綠色的網球衫,下半身則是灰色棉質運動長褲和艾迪達的黑色運動鞋。這是他的基本裝扮,他一向這麼穿,天冷的時候會添加運動外套,家長觀摩則會穿上牛仔褲,其餘都只是改變配色而已。他的網球衫多到我一度以為收集那種衣服是他的嗜好。

  他的頭髮理得很短,鬢角和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給人一種朝氣蓬勃的感覺,白皙的臉上一絲皺紋也沒有,我唸國一時老師甚至不到三十歲。

  「你對物理沒興趣啊?」他問。

  我遲疑了一下,不確定該怎麼回答。

  「應該所有學生都沒興趣吧?」我緩慢說道,謹慎地觀察他的反應。

  「是嗎?」他的嘴角泛起微笑,依然沒看我,「柏儒和奕昀就很喜歡。」

  聽見他這麼說,我不禁朝講台下望去。張柏儒站在實驗桌旁邊,勤快地對照數據,教室另一邊的劉奕昀則是仔細的指導她一同做實驗的同伴。經過老師這麼一提,他們兩個好像確實比其他人要多那麼點興致。

  「還有你哥哥也很喜歡。」

  「我哥哥?」

  「只看物理成績的話,他三年都是全班前三名。小安沒跟你說過啊?」他終於從作業簿上抽離目光,望向我的眼珠清澈的像是彈珠,瞳孔是很淡的淺棕色,在東方人中相當特別。

  我搖搖頭,他真的沒說過,隻字未提。對我來說大哥只是一個沈迷電腦遊戲的普通高中生而已。

  「你對於化學的興趣似乎比物理高不少。」老師用下結論的口吻說,拿起他正在批閱的理化作業向我晃了晃,面帶微笑地看我,攤開的那一面化學習題漂亮地全對,上頭是我的筆跡。

  我聳聳肩,喝了一口手裡的珍奶,雖然那是準備來讓我們做實驗的,不過應該沒關係。

  「還有呢?國文?數學?歷史?還是體育?」

  我不太明白他問這些問題要做什麼,但是我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大人問了問題就必須回答。我稍微猶豫了一下。

  「美術吧,還有……大概是音樂。」最後我說。如果非得從課表上選,那確實剩下這兩個,至少相對來說,跟那些嚴謹的課程相比要來得有趣一些。

  老師抿了抿嘴,「原來如此,泰你想當藝術家啊?」隨著咯咯笑出聲,是那種十三歲的我認知中大人不會使用的笑法。

  這老師未免也太失禮了吧?我記得那時候的我那麼想。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他朝我搖了搖手,鄭重地道歉,但嘴角仍然掛著笑意,「我笑是因為,嗯,今天我早上才聽過同樣的話。」

  「什麼話?」

  「有人對我說喜歡音樂。」

  哦,是嗎,但是乾我屁事?這是我當時內心最直接的反應,當然,我沒有說出來。

  老師的眼神似乎希望我反問『是誰?』,但我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想趕快回座位上把聲波實驗做完。

  我們就這麼安靜地對望了幾秒,最後老師終於等不下去了,主動舉起手,指著這間破舊實驗室的另一邊。

  我順從地隨著他的指尖望過去,看見距離講桌最遠的位子上坐著的女孩。

  臉蛋白皙,五官精緻,鼻子挺得相當英氣,烏黑乾淨的頭髮貼齊耳際,露出漂亮的耳垂,脖頸的部份則推得向男生一樣短,那種稍微有點過時的短髮在她身上完全不顯老派,反而向當適合她,與其說可愛,不如說帥氣。

  但與她那引人注目的外貌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完全沒有任何一絲足以稱為「親切」的氛圍,面無表情,直勾勾望著前方的深邃雙瞳清澈而冰冷,完全沒有跟同組的實驗同伴有任何交流。纖細的身版向後仰著靠在椅子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距離實驗桌最少一公尺,那副坐姿一點也不像國中女生,反而像老派日本電影裡常出現的不良少年。

  她的耳朵上戴著白色耳入式耳機,正毫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公然在課堂上聽音樂。

  「魏晴。」老師像是昭示聖旨似地宣佈。

  「嗯,」我將目光從全班最難相處的女生身上移開,重新望向老師,「所以?」

  我是真的這麼問了,雖然失禮,但我認為不這麼說實在對不起我自己。

  「那孩子最近在叛逆期哪,」老師說,好像沒聽見我無理的反應,「都開學快兩個月了還沒交到朋友,怪可憐的。難得你跟她有相同興趣,幫老師一個忙吧,去當她的朋友。」

  我嚇得不輕,連思考都不用,反射性地回絕了。

  「別這樣嘛,拜託啦,」一個成年男人居然向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撒嬌起來,「這樣吧,如果你成功成為她的朋友,老師就告訴你一件你哥以前的大糗事。」

  我遲疑了一下,望向老師那張嘗試裝出真誠的淘氣表情。

  「真的?」

  「真的真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大概是腦袋裝鉛了吧,十三歲的我。
 
 
  ※
 
 
  「那個多管閒事的臭老頭。」魏晴抽著菸,悠哉地說。
 
  「誰?」我依然躺在河堤上,眼皮都沒抬,反射性地問。直到話問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很蠢的話,魏晴口中的『臭老頭』只有一個人。
 
  「那個笨蛋老師啊。」
 
  「嗯,確實。」
 
  「而且居然就這麼傻傻地被他牽著鼻子走耶,我們,現在想起來,好像有點蠢。」
 
  「畢竟比我們多活了將近二十歲。」我說,將菸蒂朝河的方向丟去,又伸手去摸菸盒,「而且那時候我們的確很蠢,年輕嘛。」
 
  「幹嘛說得一副我們現在很老了一樣?」
 
  我忍不住笑了。
 
  「不是老了。」
 
  我點燃第九根寶亨,深深吸了一口。
 
  「是長大了。」
 
 
  ※
 

  「嗯……聽說妳……呃,喜歡音樂?」

  國一第一次實驗課的兩天後,我花了半天的時間做好心理準備,終於在下午第二節下課起身,走向魏晴位於教室最後面的位子。

  她仍然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用冷淡的表情看著窗外嬉鬧的學生。聽見我的話,她抬起眼望向我。

  「誰跟你說的?」她問,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說話,聲音有點低,不像是國中女生的聲音。

  「老師。」我說,「他跑來纏著我問我喜歡什麼科目,我說音樂,他說妳也是。」

  魏晴緩慢點頭,冰冷的瞳孔閃過一絲狐疑。

  「你喜歡音樂?」

  「嗯。」我點點頭。

  「你聽什麼歌?」

  我眨眨眼,腦海中飛快過濾答案。

  「王菲。」

  其實準確來說不是我喜歡,而是我媽喜歡,家裡有好幾片王菲的專輯。

  「噢,不錯的選擇。」魏晴點點頭,哼了哼,「我喜歡她早年的作品,很有風格。而且她的聲音很特殊畢竟,即使後期越來越商業化,也保留著她自己的特色。還有呢?」

  我慢了半拍才意識到她在問我。

  「還有……還有什麼?」

  我正在思考她說的話,一時沒跟上她的步調。我承認那時的我對她說的話一句都沒聽懂。

  「還聽哪些的歌啊,你。」

  「喔,呃……」我想了半秒,「五月天。」

  魏晴本來稍微融化一些的目光瞬時結凍,用看浮游生物的眼神看著我。

  「俗人。」

  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沒看我一眼,不論我後來怎麼搭話她都沒再理會我。

  多虧了那次短暫的交談,『周泰隆喜歡魏晴被她打槍』的謠言在班上流傳了大約三個
月。


  ※


  我將情況向老師報告後,他笑到連眼淚都流出來。

  要不是他身高比那時的我高了二十公分,我的拳頭可能早就砸在他的鼻樑上了。

  「她真的說『俗人』啊?」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蠻行的嘛,現在的小姑娘。」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回教室了。」

  「欸,等等,等一下啦,泰,」他抓住我的手臂,「你還想不想跟她打好關係?」

  不想,一點也不想,我現在只想回教室替我受傷的心靈療傷。

  「老師教你一個絕招。」

  拜託不要。

  他打開電腦的搜尋引擎,輸入一串關鍵字,敲擊鍵盤的聲音清脆響亮。

  「如果我猜得沒錯,這樣她應該會理你才對。」老師笑嘻嘻地說,拉開有點生鏽的辦公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條乳加巧克力交給我,「加油啦,泰,我很期待你的表現噢。」

  現在光是想到我曾被一條十五塊的巧克力收買,就丟臉得想跳河自殺。


  ※


  「妳喜歡披頭四?」
  
  我頂著幾乎全班同學的目光,再次找上魏晴,自暴自棄。

  如果她還是不理我就去操場打球吧。我心想,裝作沒看見窗戶旁邊一群女生看好戲的表情。反正我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事實上,我反而希望她別理我。

  聽見那句話,魏晴身體先是輕微地抖了一下,轉過頭來,冷澈的目光滲進一絲狐疑。

  「誰跟你說的?又是那個多管閒事的班導?不對……我應該沒跟他說過……」

  「我猜的,」我說,聳了聳肩,「該怎麼說,妳給人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她臉上露出面無表情和鄙夷以外的神色。

  詫異、困惑、還有一點點高興。

  「你聽披頭四?」她問。

  我搖了搖頭。

  「這支樂團的名字當然聽過,」我說,「但他們的歌嘛,沒有。」

  「哼,俗人。」

  她又打算轉頭,我連忙在她目光完全移開我的時候插口。

  「妳還沒回答我,妳喜歡披頭四?」

  她的動作停頓下來,某種東西凝結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她維持著轉頭轉到一半的姿勢,視線望著教室的牆壁,身體轉成一個尷尬得有點好笑的角度,臉上又恢復誠她一貫的面無表情。

  幾秒後,她才飛快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呢?」她挑釁地問,那態度像是我欠她錢一樣,「你又沒聽過,關你什麼事?」

  我保持表情冷靜,但腦袋正在拼命篩選用詞、組裝字彙。話雖如此,我顯然沒有真的意識到自己正要說出什麼。

  「我蠻喜歡音樂,這點我上次跟妳說過了,當然比不上妳啦。」我飛快說。

  她沒接話,一副『有屁快放』的欠揍表情。說真的,要不是我的準則是不打女生,我那時真的想打得她滿地找牙。

  「可是像披頭四那麼有名的樂團,我卻完全不了解耶。」

  「所以?」

  「所以我想請妳教我。」我裝出我短短十三年人生經驗所能想到最認真的表情,「教我披頭四。妳應該對他們非常了解,對吧?」

  我和魏晴就這麼盯著彼此,我看得出來她正在思考我說的話可信度究竟有多少。

  「好吧。」她並沒有讓沉默持續太久,乾脆地說,「手機拿出來。」

  「……什麼?」我懷疑我聽錯。

  「手機,拿出來。」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用像是輔導喜憨兒一樣的口氣,從口袋掏出她的手機。手機殼是全黑的,上頭印著銀色的骷髏,這個國家大概找不到第二個用這種手機殼的國中女生,「我傳歌單給你,你回去照著我說的聽。我想想……果然還是從早期的先來吧,〈Misery〉、〈Ask Me Why〉、〈Baby It's You〉……唔,〈I'm OnlySleeping〉、〈She Said She Said〉,算了,《Revolver》整張都放進去好了,還有〈Hey Jude〉,這一定要的……」

  她抬起頭望向我。

  「快啊,你還在等什麼?」


  那一天,我生平第一次得到女生的Line,還有一名非常嚴格的披頭四老師。

  經過一個月又十四天,當我能把披頭四每張專輯裡分別有什麼歌倒背如流之後,我成了魏晴嚴格意義上來說的第一個朋友。


  我後來曾經問過老師,他是從哪裡知道魏晴喜歡披頭四。

  「嗯,因為我喜歡披頭四啊。」他一副無所謂地說,吃著他的乳加,「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她的手環。」

  「手環怎麼了?」我疑惑。

  「她不是帶著一條黑色的塑膠手環嗎?你有沒有注意過上面的字?」

  我搖搖頭。哪個瘋子會去注意別人手環上有什麼字?

  「JWOL。」

  老師微笑,將乳加的包裝紙朝三公尺外的垃圾桶丟去,沒進。

  「那是約翰.藍儂全名的縮寫。」
 
 
  ※
 
 
  「說到長大,小米好像交了男朋友。」
 
  魏晴伸著懶腰,側眼瞄我,那頭比國中時代稍微長一點點的頭髮在陽光下閃爍。
 
  「好像還在認真考慮結婚的事。」
 
  我知道她是故意這麼說的,大概是想測試我的反應。但是很遺憾的,我心中的波瀾並不如她預期的那樣壯闊,真要說,只是泛起一絲小小的漣漪而已。
 
  連我自己都很意外。
 
  我先深深吸了口濾嘴,確認尼古丁充滿我的肺後才開口。
 
  「其他問題我先不提,妳是不是忘記我們才十七歲啦?這個國家要成年才能結婚喔。」
 
  「女生十七歲就可以結婚了。」魏晴平靜地說,「再說,我沒說她『已經』結婚,是『考慮』這方面的事,這之間差了很多。」
 
  我吐出煙霧。
 
  「什麼時候?」
 
  「她本人是躍躍欲試啦,但考量到實際情況,最快也要大學畢業吧。」
 
  「她還打算唸大學?」
 
  「我怎麼覺得你是心懷怨氣在說這句話?」她抬起眉毛,樂不可支。
 
  「怎麼會?妳未免把我的心眼想得太小了。」
 
  魏晴盯著我。
 
  「說真的,阿隆,你到底把你的初戀對象想成什麼人啦?」
 
  她的用詞稍微刺痛了我,僅止於稍微。雖然不過是幾年前的事,但『初戀』這兩個字卻似乎離我好遠好遠了。
 
  我看著指尖冉冉上升的霧氣,忍不住微笑。陽光有些刺眼。
 
  「一個幸福的人吧,我想。」
 
 
  ※


  「好啦,別難過了,來,吃根乳加吧。」

  我茫然地接過老師遞來的巧克力,他說的話一句都沒聽見。魏晴跨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著她第四條乳加,目光在我和老師之間來來回回,一臉看好戲的欠揍表情。

  午休的理化辦公室除了我們外一個人都沒有,風扇在上頭緩慢旋轉著,發出嘎拉嘎拉的聲音,窗外的蟬鳴很模糊,好像隔了一層薄紗一樣。

  我混亂的思緒一片茫然,唯一能感覺到的大概是眼角很癢。

  「老師我啊,不會跟你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這種話,」他一邊啃乳加一邊說,「失戀是人必經的過程,尤其你的人生還很漫長,這些經歷在未來會成為你的養分噢。」

  我不禁皺眉。這個不到三十歲、還把乳加巧克力當主食吃的傢伙在倚老賣老幾點的啊?

  「不是我在自誇,我可是失戀了很多次。」

  這有什麼好自誇的?那副沾沾自喜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我決定放棄跟這個異於常人的腦迴路繼續交談,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被他傳染,於是我轉頭望向魏晴。

  「所以妳這傢伙在這裡幹嘛?」

  「聽說妳被小米甩了,我當然要來看看你的銼樣囉。」她用像是出來郊遊的愉快語調說。

  不要攔我、不要攔我。

  我強忍怒氣,嘗試從她的話中挑出語病。

  「我不是被她甩的,只是現狀不適合繼續交往。」

  「在一般情況下,阿隆,這就叫做『被甩』。」

  「……這件事妳從哪裡知道的?」明明兩小時前才跟小米談完,為什麼這女人消息那麼靈通?就我所知,小米應該不會惡劣到到處宣揚這種事才對。

  「廢話嗎?小米一臉輕鬆的樣子,而你連眉毛都揪成苦瓜,只差沒哭出來,猴子都能猜到發生什麼事。」

  最過份的是她完全沒打算掩飾她臉上的幸災樂禍。

  奇怪,我的AK放哪去了?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女人打成蜂窩,一定。

  「這是晴晴關心你的方式噢,泰。」

  魏晴一臉厭惡地望向老師。

  「臭老頭,你再用那兩個字叫我,我一定把你抽屜裡的乳加通通拿去餵狗。」

  說真的,會沒神經到喊一個私下會穿骷髏頭上衣的女生『晴晴』,大概也就只有老師了。我永遠忘不掉他第一次這麼喊的時候魏晴臉上那差點中風的表情,如果要我選人生十大精彩畫面,那絕對能入選。

  「很可愛呀,泰也這麽覺得吧?」

  關我屁事,不要把我牽扯進去。

  「對了,既然你因為失戀這麽傷心,要不要試著和晴晴交往看看?」

  「「才不要。」」

  「你們默契真好耶。」他語帶佩服。

  我不由得開始檢討起自己,我究竟是哪跟筋不對,才會來找這個人談失戀的話題?受夠了,我要回教室睡午覺了。
  「好吧,我們聊點比較實際的事,泰,小米是怎麼跟你說的?」

  「『怎麼跟我說』?什麼意思?」

  「她會提分手,一定有什麼原因吧?」老師換了個姿勢,平靜的說,「她怎麼說?」

  「她說……」我張開嘴,聲音卻梗著,喉嚨好像快裂開,「她說……她說我們快要國三了,她希望能夠專心唸書……」

  老師淡色的眼珠從不適合他的時髦鏡框後注視著我,嘴角露出柔和的淺笑。

  「就這樣嗎?」

  「大概就是這樣。」

  「我換個問法好了,」老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翹起腳,「你知道她畢業後的打算嗎?」

  「我記得她想去唸設計學校。」

  老師點點頭,魏晴也沒有意外的樣子,看來他們兩人都知道。我頓時感到一絲嫉妒。
  
  「小米想做服裝設計師喔。」老師溫和地說,「她好像就是因為喜歡這間學校的制服,才會來這裡唸書。你看,她家不是離學校有點距離嗎?」

  「其實她本來想當模特兒,」魏晴沒形象地咀嚼乳加,樣子非常欠揍,「但是長大後對自己的長相沒什麼自信,所以才把目標放在設計師上。」

  我悶悶不樂地望向窗外,蟬鳴清脆的像在嘲笑我一樣,「她那麼可愛,去做模特兒也可以啊……·」

  魏晴瞪著我,兩秒後爆出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用力拍大腿,乳加都掉到地上。老師也咯咯笑了出來,朝我豎起大拇指。

  「我是認真的。」我冷冷地說。

  「我會替你跟她說的。」魏晴笑得巧克力碎屑都噴了出來,用力捶了我一拳,「不錯嘛阿隆,你是好男人耶。」

  「這是泰的優點。」老師樂不可支。

  「我要走了。」我站起身。

  「等一下、你等一下啦,」老師伸手拉我,「泰,來,回來回來,好啦,別鬧彆扭,我再請你吃一根乳加。」

  他盡力克制臉上的表情,雖然抽動的嘴角出賣了他,另一邊的魏晴還是笑得像殺豬。

  我不客氣地拿了三根。

  「雖然這樣說,你可能會覺得我這個老人很不可理喻——」

  「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就已經覺得你不可理喻了……」我喃喃說,老師裝作沒聽到。

  「——不過所謂的愛情,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噢,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的是他提這點做什麼。

  「當然,我明白。」

  「不對,你大概不明白。」老師搖搖頭,「既然小米在你和設計學校之間,選擇了設計學校,說明對她來說,這間學校重要到值得將你捨棄喔?」

  我張開嘴,猶豫著。老師說出了十三歲時的我沒有看透的觀點,並不難理解,但對初嚐戀愛的男孩來說,足夠傷人。就連魏晴都安靜下來,她叼著乳加,視線在我和老師間緩慢遊走。

  他露出微笑,拍了拍我放在膝蓋上的手。

  「你還是喜歡她,對不對?」

  這根本想都不用想,我點了點頭。

  「那麼,你對她的這份『喜歡』,有強大到能夠連她對未來的憧憬都背負嗎?」

  「我——」

  『當然』,我想這麼說,但那兩個字卻卡在喉嚨深處,意外沈重。

  「到頭來,你還有兩個選擇。」老師繼續說,伸出兩根指頭。

  我不明究理。

  「第一,追回她。」

  「我還能追回她?」

  「當然囉,」他咬斷乳加,聲音清脆,「這麼說吧,如果你對她的『喜歡』,強到足以包容她的一切、甚至連她的未來都一併承擔,那你就去追回她。」

  老師的聲音很平靜,在吊扇旋轉的聲音中格外清晰。

  「你可以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你可以陪她走下去、跟她說不管是要當模特兒還是設計師,你都會陪在她身邊,你不覺得這簡直帥得要命嗎?」他微微笑,「但是,如果你沒有這份承擔的勇氣和覺悟,我認為,你採取『第二個選擇』會比較好。人生很長嘛,未必非得在這時候牽著彼此的手,有的時候單獨走一陣子,搞不好會比較好。很殘酷,我知道,但既然你喜歡小米,那你就必須要認真考慮她的事,而不是在一頭熱的情況下倉促決定。」

  我難受又淒涼地看著老師。

  「這就是大人的做法嗎?」

  他啞然失笑,年輕的臉龐皺在一起。

  「不,不是。」他搖了搖頭,有點憂傷地微笑,「只是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獨斷而不負責任的片面之詞而已。」

  他頓了頓,黯淡的側臉染上我現在依然不明白的哀傷。

  「不過是一個『老師』,給予『學生』,窮盡心力卻微不足道的建議罷了。」

  我吸了吸鼻子。

  「『第二個選擇』,該怎麼做?」

  「祝福她。」老師說,微微笑,「祝她幸運、祝她幸福。」

  走回教室的路上,我一直思索著,為什麼我在和小米分手後,會連想都沒想,就跑去理化辦公室找老師。

  一般來說,普通的學生應該主動不會找老師談這種事吧?

  倒不如說,到底有哪個正常的國中老師會這麽認真的跟十四歲的小孩談論戀愛的話題?

  校園因為午休時間陷入深邃的靜謐,腳步聲在走廊間迴盪,分外清晰,清晰得足夠我回想小米對我說的一字一句。

  「欸。」

  後方傳來的低沉嗓音打斷我,和小米銀鈴似的聲音完全不同。

  「幹嘛?」

  我連頭都懶得轉。

  「剛才那老頭不是說,小米在『你』和『設計學校』之間,選擇了『設計學校』嗎?」

  我的心又是一陣刺痛。

  「是啊,就是這樣,可以了吧,反正我就是——」

  「如果你對小米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她根本不用選擇,不是嗎?」魏晴平靜地打斷我,「正是因為她認為和你的感情,會影響她考試的決心,才會向你提分手的吧?」

  我停下腳步,轉過頭。看盡她罕見溫和的目光。

  「我想,她就是這麽喜歡你喔。」

  她用力拍了我的屁股,笑嘻嘻地走過我。

  突然間,沒來由的,我覺得能認識老師和魏晴真是太好了。


  ※
 
 
  魏晴將菸頭在堤防的水泥上捻熄。
 
  「她要和男朋友一起去日本唸書,服裝設計。」
 
  「是喔。」
 
  「她說她要親手設計婚紗。」
 
  「很像她會做的事。」我打了個哈欠。
 
  「她要我來邀請你,婚禮。」
 
  我忍俊不禁。
 
  「哪有會去參加婚禮的前男友啊?太沒常識了吧?」
 
  「明明是個男人,真是不乾脆耶。」
 
  「放心吧,妳結婚的時候我會去的,記得寄帖子給我。」
 
  空氣凝結。
 
  「你你你你你你你說什麼?這種事跟我我我我我我說也太早了吧?」
 
  「幹嘛動搖成這樣啊?」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魏晴冷淡地說,回復成好幾年前,我找她聊披頭四之前的樣子。
 
  「妳不是在跟你們樂團的鼓手交往嗎?我記得是附近大學的學生?」
 
  「你、你怎麼知……不對,誰在跟他交往,我們只是朋友,同、同樂團的朋友!」
 
  「這樣啊?」我歪著頭,「這年頭樂團團員會手牽手逛電影院啦?時代變得真快耶。」
 
  「你……你到底……哈哈哈,你在說什麼?我、我不清楚耶,哈哈。」
 
  開始逃避現實了嗎?這有什麼好見不得人的啊……
 
  魏晴平常是一貫的瀟灑,但卻老是在詭異的地方糾結,逗起來真的很有趣。
 
  「我朋友看見的,」我老實說,「別看我這樣,我消息還蠻靈通的。」
 
  「你朋友認錯了。」
 
  「怎麼會?她是妳們學校的學妹,應該不會認錯吧?畢竟妳是『學校的王子大人』嘛。」
 
  如果說我剛才的話只是讓魏晴微微害臊而已,現在卻是連脖頸都紅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怎麼知道???????」前所未有的動搖。
 
  「我不是我說我認識妳學妹嗎……」我嘆息,「妳長得的確蠻帥氣的啦,該說英挺嗎?個性又是這德性,在女校會受歡迎並不意外啊。」
 
  她死死地瞪著我,髮絲不曉得為什麼有點凌亂。
 
  「……你還知道什麼?」
 
  「勸妳別問,妳會怕。」我心滿意足地吐出煙圈,國中畢業後能捉弄魏晴的機會就大大減少了,「別擔心,我不是那種會一次把王牌打光的人,留點把柄以後再用。」  
 
  她毫不掩飾地「嘖」了一聲,往後倒下,跟我並排著躺在堤防上。
 
  「西裝很貴吧?會弄髒喔。」
 
  「關你屁事。」口無遮攔。
 
  她伸手摸向我的菸盒,像是拿老師辦公桌抽屜的乳加一樣,一次拿走三根。
 
  「你跟那老頭越來越像了。」她悶著聲說。
 
  「真的啊?」怪了,聽她這麼說我居然有點開心。
 
  風稍微強了些,是會吹亂我瀏海的程度。我伸手將瀏海撥了撥,一旁的魏晴也正在這麼做。不曉得為什麼,隱隱約約間,我好像能夠在風中聽見老師爽朗的笑聲。也許我也稍微被葬禮感染了一點,多愁善感的部份。
 
  「欸,」那陣強風過了之後,魏晴盯著我看,「你知道,當年建議小米跟你分手的人是誰嗎?」
 
  我瞄了她一眼,索然無味地將視線丟回河面和天空。
 
  「是老師吧。」
 
  「你知道?」
 
  「想也知道。」我忍不住笑出來。只有他會這麽多管閒事。
 
  「你還對他懷恨在心啊?」魏晴揶揄地笑著。
 
  「怎麼會?」我心不在焉地說,「那傢伙根本就沒有值得讓人恨的地方。」
 
 
  ※


  我記得,那是國中一年級的寒假,我們學校規定了兩個星期的寒假輔導。那時我以為只有我們學校會這樣,一陣子以後我才發現原來這是件很普遍的事,拜這個國家可笑的教育體制所賜。

  那天,班上結束了長一節課的理化小考,不曉得為什麼被指派為理化助教的我抱著考卷,走向理化辦公室。

  還沒踏進辦公室的大門,我就聽見了室內傳來爭吵聲。反射性的,我躲在梁柱旁偷聽。

  「——李太太,請您冷靜一點。」老師的聲音說,語氣帶著一絲無奈。

  「冷靜?我辛辛苦苦送小孩來這間學校唸書,卻被你這種老師亂教,你覺得我冷靜得下來嗎?」

  李太太扯著嗓子,不顧其他人眼光地潑婦罵街。我知道她是誰,大概是李維誠的媽媽吧,我們班上只有他姓李。

  但是我印象中李維誠的媽媽,是一名嬌小和藹的太太,稍微有點年紀,總是穿著優雅的衣服,微捲的短髮整整齊齊,放學時間碰到我還會問我要不要順便載我回家。我從來沒聽過她用這種語氣說話。

  「他國小是領校長獎畢業的,本來有大好前途,結果呢?被你教了一個學期,跟我們說他要去高職唸汽修!」

  「李太太,以維誠的成績他能夠上輔林高工,那是間相當有水準的學校,我已經打聽過了,那裡的汽修科師資很不錯,如果維誠高中成績保持水準,未來很有機會考進明星科大,甚至在學期間去外商車廠實習也不無——」

  「去車廠實習!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兒子去給人家當黑手?」李太太大聲咆哮,我反射性開始估算她的聲音能不能傳到我們教室。

  「不是這樣的,李太太,現在大廠的待遇都相當好,跟我們認知的黑手並不一樣。我有認識的技師,他也是輔林畢業的,如果您願意,我可以牽線讓兩位談談……」

  「閉嘴!」維誠的媽媽高分貝尖叫,「認識的技師?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兒子一輩子修車?」

  「可是……可是……」老師糊塗地說,「那是維誠自己說的呀,他說他對車子很有興趣,以後想進法拉利或特斯拉工作……」

  「抱歉,林老師,我的兒子是要開法拉利,不是要修法拉利的。」李太太不客氣地說,「我兒子很聰明,我相信你也看得出來,他有能力上最好的高中、唸最好的大學,等大學畢業,我們要送他出國唸書。而你的工作,就是讓他考上第一志願。」

  「等等,李太太,我認為唸普通高中的話,對於這方面專業沒有什麼幫助,與其等到大學再讀,不如讓他早點接觸會比較——」

  「我.兒.子.不.會.唸.汽.修!他.不.會.去.幫.別.人.修.車!」

  高分貝的尖叫像鼓一樣,重重敲擊我的耳膜。當李太太的餘音終於散去後,校園中陷入一片孤寂的安靜。

  長達好幾秒的寂靜過後,老師的聲音像是點點火星般暈開。

  「您的意思是,您不打算讓維誠唸汽修?」他悄聲問。

  「很高興我們終於把重點搞清楚了。」李太太冷冷地說。

  「那您希望他未來唸什麼專業呢?」

  「醫科、法律、電機、外交、外文,什麼都好,反正不會去修車。」

  「那……他的志願該怎麼辦?」

  「志願?你說去修法拉利那個?等他買了台法拉利,他想把車解體都不會有人有意見。」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我懂了,您打算對維誠自身的想法置之不理。」

  「維誠自身的想法?他才十四歲,他根本還不懂什麼是對他好的——」

  「那什麼是對他好的呢?」

  老師的聲音微微上揚,慢了半拍後,我意識過來,那是我從未從他口中聽過的,怒火中燒。

  「醫科、法律、外交?您希望您的兒子當外交官?當律師?還是當醫生?」

  我聽見一聲清脆的聲響,像是從一疊紙卷中抽出一張的聲音。

  「根據我手頭上的資料,您先生經營一間傳承三代的印刷工廠、您自己的學歷是高中畢業,為什麼您要要求維誠去做你們自己辦不到的事呢?」

  「我……什麼?」李太太難得結巴,「你是從哪裡……你說這什麼話,因為維誠很聰明啊!他很有才華!」

  「是的,他很聰明,而且是難能可貴的聰明。」老師安靜地說,「他聰明到在十四歲、其他孩子只在乎回家要看什麼卡通的年紀,就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該怎麼走,而且他聰明到極有可能將這條路走完,成為自己理想的那種人,他絕對辦得到。為什麼你們要阻攔他呢?為什麼你們要對你們深愛的兒子那麼殘忍?」

  不曉得為什麼,老師好像有一絲哭腔。

  「你……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那是黑手欸!誰會希望自己的小孩去當黑手?老師,你有小孩嗎?你懂我們做父母的心情嗎?」

  「您擔心維誠當上你所謂的黑手,養不活自己嗎?」老師安靜地問,「您知道大廠的高級技師,薪水是國中老師的兩倍嗎?還是說,您是擔心這份職業、這份自工業革命之後就維持著維持世界向前運轉的職業、這份維誠想做的職業,說出去見不得人呢?」

  「我才——」

  「李太太,您真的知道醫生、律師、外交官是什麼樣的工作嗎?」老師的聲音十分沈痛,「您明白時刻背負人命的壓力嗎?您明白稍有差池就可能害無辜者蒙冤一生的壓力嗎?您真的明白為了整個國家坐上談判桌的壓力嗎?」

  「我、我當然不知道!」李太太的分貝再次上線,「難道你區區一個國中老師,你又知道了?」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不會要求維誠去當那種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人。」

  老師慘澹的一笑。

  「如果維誠以此為目標,我一定會盡力幫他,這是我身為老師的職責,但是他並不這麼想。假使真的成為那種人好了,您真的覺得讓他做那種工作他會感到快樂嗎?他會踏實嗎?」

  「啪」地一聲,他似乎將一大疊影印紙放在桌上。

  「但是這個,是維誠想成為的人,是他想做的事。」老師平靜地說,「自從維誠說,他想進法拉利車廠工作後,我所蒐集的資料。裡頭有輔林高工汽修科歷年的招生簡章、政府相關單位的補助措施、幾個有名車廠的實習要求、還有我向我所認識的好幾名技師和師傅打聽來的建議。」

  又是一陣沉默,老師在等待李太太反駁,但這是第一次,她沒有回話。

  「這只是一小部份,我有很多學生必須照顧,沒辦法只顧及維誠一個人,但是再給我三年,我可以向您保證,等他臨考的時候,我能夠替他找到最合乎他需求的資訊。」

  「你……你到底……」

  「他有才能、他有目標,他只缺少能引領他往下走的人,如此而已。」老師幾近哀求,「你們不用成為那種人,請讓我來,我可以幫他,請讓我幫助你們的兒子。」

  翻閱的聲音,也許是李太太在讀老師找的資料。

  「可是……如果……」李太太輕聲呢喃,「我的意思是,現在他才國中而已,會不會太趕了?至少先做點保險,以免……」

  「保險?」我聽見老師的語氣中有一絲憐憫,「李太太,對妳來說,您兒子的未來,是輕鬆到還有餘裕做保險、輕鬆到可以不全力以赴去拼搏的嗎?」

  又是一陣沉默,旋即響起李太太細微的嗓音。

  「但如果他沒辦法呢?如果他沒辦法進……進你說的那個什麼法拉利呢?他不就……不就……」

  「您不相信您的兒子嗎?在他最相信自己的時候?」

  老師啞然失笑。

  「那您又怎麼能保證他能成為醫生、律師或是外交官呢?就連我這個『區區的國中老師』都明白,我相信您應該懂,請您別瞧不起這些偉大的職業了。同時,也請您別瞧不起您的兒子。」

  李太太沉默不語,於是老師繼續說下去。

  「聽聽維誠的想法吧,我不要求您相信我,但請您,相信您的兒子。」

  他拉開椅子,站起身。

  「李太太,這些資料請您拿去過目,我有留備份。時候不早了,我等等還有課,必須先行準備,述我失陪。」

  「喔……那、好。」

  理化辦公室裡傳來一陣腳步聲,踏了幾步就停下來。

  「對了,李太太,有一句話您說錯了。」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身為國中老師,我的工作並是讓學生考上第一志願,而是在他們想要走的路上,推他們一把。」

  宣告上課的鐘聲響起,悠揚。

  「這是我『區區國中老師』的老本行,就這點上,我認為我比您更清楚。失陪了。」


  從那一天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裡,那個下課總是在吃乳加的身影都是我心中最帥氣的人。
 
 
  ※


  「維誠應該混得還不錯吧?」我隨口問。
 
  「啥?」魏晴被我這個唐突的提問弄糊塗了,「還可以吧?他不是一直是輔林第一名嗎?好像要申請去德國唸書。」
 
  「這麼厲害啊?」
 
  「畢竟是我們班第一名畢業啊,總得爭氣點吧。」
 
  今天第一次,我放聲大笑。
 
  「那妳呢?第二名畢業小姐?」
 
  「我怎樣?」魏晴一臉挑釁。
 
  「妳不申請去維也納留個學嗎?我是不太懂啦,但是音樂人都去那裡吧?」
 
  「我喜歡的是搖滾和藍調,去學古典樂是繞遠路吧。」
 
  聽她的口吻,看來她還認真考慮過。
 
  「我會去唸大學啦,至少目前是這麼打算的。」她說,「我想大概會申請社會學系或外文吧,也可能唸文學。」
 
  她頓了頓,別過頭,有點難為情。
 
  「『多累積點人生閱歷,對於演奏和創作會有所幫助』,這是那老頭說的。」
 
  「這樣啊。」我有點佩服她,「其餘時間就用來組團?」
 
  「嗯。」魏晴點點頭,既不自滿,也不謙虛。
 
  不過才高中二年級,她已經成為合歡女中熱音社的社長兼樂團主唱了,據說她那低沉洗練的嗓音迷倒了全校女生。同時她還在校外的業餘社團擔任貝斯手,累積表演和創作經驗,大概不出幾年,她就能作為創作型才女歌手出道了吧。
 
  「啊,對了,我過一陣子會去當實習DJ。」她像是突然想起似地說。
 
  我猛然起身。
 
  「DJ?那種……派對上的那種?呃……Allen Walker?」我做出刮盤的動作。
 
  「不是啦,哎,應該說播音員吧,電台那種。」她彆扭地說,「姑且不論唱歌和演奏水準,我對自己音樂涉獵範圍挺有自信的,也許這也是一條可行的路吧。」
 
  「這該不會也是老師給的建議吧?」
 
  「……」
 
  真的是啊?
 
  「不過妳不聽五月天耶,晴晴,這樣去電台當DJ好像怪怪的吧?」我挖苦地說。
 
  她一臉嫌惡地瞪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開簡易鍵盤軟體,輕輕壓下某個我看不懂的和弦。
 
  『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裡,過得快樂或委屈——』
 
  簡單的和弦,搭上魏晴低沉的嗓音,將五月天的那首名曲演繹出截然不同的味道,真不愧是明星女高的熱音王牌。我忍不住笑開懷。
 
  「你再叫用那兩個字叫我,我就把你的菸盒丟進河裡。」
 
  「很可愛耶,妳可以建議男朋友先生這麼喊。」
 
  這回她投來打算將我本人扔進河裡的凶狠眼神,我只好閉嘴。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我好像真如魏晴所說的,越來越像老師了。
 
  不過這點套在她身上也符合,也許我們都在不知不覺間,染上了一絲老師的影子吧。
 
  一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禰足慶幸。
 
 
  「泰。」魏晴用她過去從來不曾用過的方式喊我。
 
  我忍不住,感到一陣無比的懷念。
 
  「嗯?」
 
  「你未來打算怎麼辦?」
 
 
  我微微一笑,抽出第十二根寶亨,點燃。
 
  「我啊……」
 
  吐出煙圈。
 
 
  ※
 
  我推開理化辦公室的門,辦公室內空無一人,從窗外枝葉間透進來的夕陽餘暉,輕輕灑在老師的身上,將他那頭俐落的短髮染成耀眼的淡色。

  他看見我,露出我熟悉的笑容。

  「我還在想,你差不多該來找我了呢。」

  我走到他旁邊,在那張我坐過無數次的椅子上坐下。

  躊躇著。

  「我想當廚師。」我試探。

  老師點點頭,吃著乳加。

  「這是你深思熟慮的答案,還是你倉促決定的結果?」

  「也許兩種都有吧,」思考了半秒後,我這麼回答,「我很早就有想過這個選項了,一直到之前畢業宿營的時候,魏晴他們說我做的菜很好吃,我才覺得這是一條可行的路。」

  「這樣啊。」

  「不行嗎?」

  「怎麼會?」老師笑了,「如果你一直沒來找我,我還打算這麼跟你建議呢。晴晴他們也曾經找我說過同樣的話,說你的廚藝相當不賴。」

  「真的?」

  「真的。」

  理化辦公室再次陷入安靜,我好像能聽見窗外落葉飄落的聲音。

  「我不像他們那樣。」我靜靜地說,望著窗外,「我不像小、小米從一開始就知道路該怎麼走,也不像魏晴那麼有才華,所以我一直都不曉得……不曉得該怎麼走。」

  「你不用跟他們一樣啊,泰,為什麼這麼著急呢?真的想不出來,你也可以去合歡中學唸書嘛,你哥哥一定很樂意告訴你蹺課偷溜出來的密道。」

  我搖搖頭,「我不是唸書的料,對這件事也沒什麼興趣。我就只是個平凡人而已。」

  「是嗎?」

  「是的。」

  老師抱著頭,仰躺在便宜的辦公椅上,望著天花板,左右旋轉,椅子的輪軸發出輕輕的嘎吱聲。

  「泰,我跟你說個祕密。」

  我抬起頭。

  「雖然作為老師,我不該對哪個學生特別偏心,但你大概是我這短短幾年教學生涯中,最喜歡的學生。」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笑起來,拋了一根乳加給我。

  「我在你身上看見善良的特質。」

  「我……我嗎?」

  他點點頭,「能夠為人著想的溫柔。」

  明明每個字都認識,但串在一起卻聽不懂。

  「你打開了魏晴的心房、鼓舞了本來打算放棄的偉庭、讓筱如將她喜歡的歷史視為她未來的目標、甚至還間接地讓我們班拿下二年級運動會的總成績冠軍。」

  「那些只不過……只不過是照著你說的去做而已。」

  「不對,我給你的只是建議、推你一把,真正想出辦法、實際去做的人,是你。」老師靜靜地說,「你大可將我的話當作耳邊風、將其他人的困擾視若無睹,但你還是選擇伸出援手。」

  「怎麼聽起來……我很多管閒事……」

  「這正是你厲害的地方。」他微笑,「即使是我,也不會做得比你好,因為我從來就不是那種人。是你的話,能夠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老師。」

  我忍不住笑出來。

  「不了,我對教別人實在是……」

  他也笑了,「嗯,你的邏輯不太行,所以我始終沒有對你說出這個想法。周泰隆終究不適合當老師,你最適合的,大概是當所有人的好朋友吧。」

  「那廚師呢?我。」

  「廚師是很溫柔的職業呀。」老師笑著說,「很適合你。」

  他彎下腰,從桌子下拿出一個有點灰塵的百貨公司紙袋。

  「拿去吧。」

  「這是什麼?」

  「我早就該交給你的東西。」

  我打開紙袋,發現裡頭放著各校餐飲科的招生簡章、各類型料理的入門書、連鎖餐廳飯店的暑期實習機會,還有一本有點破舊的筆記本。

  「那是我媽的食譜,送你吧,不是我在自誇,她燒的菜真的是好吃到不行。」

  「這……」我驚慌失措,「這怎麼可以,我不能收……」

  「別,收下吧,我媽媽已經過世了,我和我姐的廚藝實在是不怎麼樣……不如說爛得髮指。與其讓那東西在抽屜裡生灰塵,不如交給你。」他笑著將那筆記本推回來,「其實我有點私心啦,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再請你做裡面的菜給我吃吧。」

  我拿著紙袋和食譜,說不出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向著另一個人,深深鞠躬。
 
 
  ※
 
 
  菸盒空了,本來蔚藍的天空,也漸漸透出一層淡淡的金黃。
 
  「欸,你還記不記得,那老頭在我們上國中第一天說的話?」
 
  「哪一句?」
 
  「自我介紹時最後那一句。」
 
  「『作為一個老師,我只希望在座每一位同學都能活得盡興,毫不後悔』那句?」
 
  「你未免也記得太清楚了吧……」
 
  魏晴翻了個身,看著我。
 
  「你覺得……他會不會在那時就已經知道了,得癌症的事。」
 
  「大概知道了吧。」我打了個哈欠,「否則怎麼可能會在自我介紹時說那麼奇怪的話?」
 
  「為什麼一直沒跟我們說呢,這個混蛋。」
 
  「那就是他這個人的個性啊,裝模作樣。」我隨口說,「但其實隱約也能感覺出來吧,他將我們當作最後一屆學生在教。」
 
  「嗯。」
 
  魏晴吸了吸鼻子,輕輕哼著某首熟悉我卻想不起歌名的歌。
 
  「那老頭老是亂七八糟的。」
 
  「是啊。」
 
  「還笑得很沒禮貌。」
 
  「對。」
 
  「而且喜歡吃乳加。」
 
  「超喜歡。」
 
  「一點都不像三十歲。」
 
  「心智年齡大概五歲吧。」
 
  「不過啊。」
 
  「嗯。」
 
  魏晴的聲音有點顫抖。
 
  「他是個好老師。」
 
  我忍不住笑起來。
 
  「最好的。」
 
  空氣漸漸涼了起來,太陽已經變成肉眼可以直視的顏色。
 
 
  「欸,泰。」
 
  魏晴悄聲說。
 
  「我好想他。」
 
  「我也是。」
 
  不知道為什麼,夕陽的光線似乎有點暈開。
 
 
  魏晴接起電話時,那頭傳來破口大罵。
 
  「他們說要一起去吃飯。」她臭著臉傳話。
 
  「好啊。」
 
  「指名你下廚。」
 
  「關我屁事。」
 
  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伸手將魏晴從河堤上拉起來。
 
  「喔對了。」
 
  我突然想起來,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根我早上在便利商店買的乳加,撕開包裝,狠狠咬下。
 
  魏晴瞪著我。
 
  「我也要。」
 
  「嘖。」
 
  「快點。」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將乳加遞出去,她粗魯地咬掉三分之一。
 
  然後抬起手,將剩下的那三分之一,朝著夕陽的方向,用力丟出去。
 
  「噗通」一聲,掉進河水中。
 
  「走吧。啊,我餓了,好想吃牛排喔,和牛的。」
 
  「可以啊,妳出錢我就幫妳做。」
 
  「真小氣耶,明明是個大男人。小米也會去喔,看在她的份上,做點和牛牛排了吧?」
 
  「我決定了,我等等去買一桶乳加,妳晚上就吃那個吧。」
 
 
  我和魏晴像國中時在理化辦公室那樣鬼扯,走下河堤。
 
 
 



  【後記】

  很久沒寫短篇了,倒不如說,這篇寫了很久。

  因為主要場景發生在國中校園,因此我沒有寫進太過現實市儈的元素,而是最純粹、最理想的感覺。

  —

  我小時候是個很喜歡大笑的小孩,不如說懶得顧慮別人眼光。

  我生平遇到最棒的老師曾經跟我說「能夠露出那種笑容,一定是個很棒的人」。

  雖然她教的英文我始終很爛很爛,但是她說的那句話直到現在都還鼓舞著我。

  —

  國中時代,我唸的是掛名「體育班」的升學班,那個時代鄉下學校常用的技倆。我的體育一直超級爛,一百公尺跑十七秒的那種爛。

  雖然是少數,但是班上也有幾位是因為體育專長而進來唸書的同學。

  但是當時的學校和老師,卻沒有給予他們理論上「體育班」應該有的對待,即使是體育訓練,也只是流於應付政府官員的表象。

  那時候並不覺得,但現在想想,這其實是很殘忍、很過份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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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老王
他媽的 我的AK呢

11-24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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