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庭
Day.30(六)
「所以,妳是怎麼跟他分手的?」那天,依萍是這樣問我的。我記得她那時手上拿著一杯裝了酒的小杯子,裡頭盛滿了黃醇的液體,方形冰塊在上面遨遊著。
「嗯,其實我們之間沒有發生什麼多大的事。」我看著自己面前的冰塊,不知道為何釋然了。這些年的感情,說放,就放了。
嗯。
其實對我來說,這似乎並不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也說不定。
「妳哭過嗎?」她問。
「嗯。」
其實,我現在想起來還是會痛。雖然知道已經不需要再痛了,可是為什麼呢?想起來就會想哭,不說出來就會很悶。
「妳想說嗎?」
我吸了吸鼻子,感覺視線已經有點模糊了。好討厭。為什麼每當想哭的時候,只要有人在旁邊就會變得特別脆弱呢?如果這些人希望妳別哭,反而都會讓自己變得更想哭。
好討厭。
「……嗯。」什麼時候連說話都變得困難了?只是吐出一個字卻是如此地苦澀。
分手那天,是這樣子的。
我本以為自己可以接受這回事。接受延對未來的沒有想法,然後跟這個願意疼惜自己的男人一起活下去。
我也曾經自省過,為什麼總是在追逐那看不見的未來,而沒有辦法享受當下可以努力的階段。有多少次都是因為未來而盲目了雙眼,最後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試圖一步登天。
我想,我就是這樣的女人吧?
所以一直到那天,當延又花大錢買了公仔回來時,我發現我很難過,也很生氣。
針對這點我們討論過,也吵架過。於是,塵封在我心底的問題又浮了上來,我忍不住地質問他到底有沒有在為未來規劃?到底花了多少錢在這些東西上?那我們的未來,延又是否想過?
「我很生氣。」我哭著說:「我從來沒有這樣過,氣得發抖。所以……我們分手了。」
依萍一手搭著我的肩膀,然後喝著她的酒。
我想人生就是這樣子吧?
不用像電視劇那樣有什麼戲劇性的變化,我們只需要一件很平凡的事就能爆發。我永遠記得那天延說了什麼,也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
──不要用「未來」來綁住我。
但我沒有錯吧?
我想我沒有錯。
那天我哭了好久、好久。但幸好跟依萍坐在比較靠內的位置,所以沒有影響到在大門旁射標的人。雖然老闆總是說沒關係,反正喝酒鬧事的我也不會是第一個,但還是很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我花了多長的時間才恢復冷靜,做了個深呼吸。「對不起,依萍。」
「沒什麼,妳有好點了嗎?」她問。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那杯酒喝完,在盛第二杯了。
「應該有吧。」我老實地說,然後把那杯酒喝了下去。「應該有吧……」
依萍只是淡淡地笑了,然後繼續喝著她的酒。
我很慶幸我認識了她,因為不管如何,依萍有時會給意見,但大多數的時候總是會靜靜地待在一旁,或是喝酒或是抽菸,但不管怎樣都會待在我身畔。
「所以,果然是我做得不好吧。」我這樣說。
「妳想太多了。」依萍又喝了一口。「最了解這個人的是妳,不是我。雖然我總覺得妳跟陳延之間缺乏溝通,但既然分手了,那就算了吧。反正他不一定需要妳,而妳也不一定需要這個男人。分分合合很正常。」
聽著她說的字字句句,延需要的也許不是我,但我想我需要他。因為雖然跟他在一起看不見未來的藍圖,但至少我們兩個是在一起的。至少,我還有伴侶。
可是到了已經分手的當下,我感覺自己迷失了方向。現在還有工作,也能賺錢,但……好像沒有了奮鬥的目標。
就得過且過吧。
好像,也只能這樣子了。
「咦?」依萍忽然大叫一聲。「啊!少弘,來來來來,來這邊坐啊。」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穿著無袖背心的男人剛好站在那裡。一貫的短褲加上夾腳拖,即使依萍在大庭廣眾之下喊著他的名字,但這男人也絲毫沒有任何動搖,只是跟老闆點了些飲品,然後就坐到了依萍旁邊。
「妳喝醉了?」他問。
「沒有沒有,我看起來像嗎?」依萍笑盈盈地問道。
「像。非常像。」
之後他看到了我,瞪大了眼睛。
「王昱庭小姐,對吧?」他抓了抓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啊,那天沒有認出妳。」
「沒關係沒關係。」我有些尷尬地回答,然後啜了口自己的酒。
之後依萍自顧自地跟少弘攀談了起來。我坐在旁邊看著他們,少弘感覺很沉默,但搭配依萍那聒噪又外向的模樣,兩人意外地好像很有戲的樣子。
而且不知怎地,我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很愛亂吼亂叫的烏鴉搭配一個烏龜的畫面,想著想著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哎呀,我們王小姐很開心喔。」依萍把空瓶子放在桌上,跟老闆點了第三杯後,伸手搭在我肩上。「想到什麼好事啦?」
「沒有,只是覺得你們兩個很好笑。」我又想起烏鴉跟烏龜,噗哧一笑。
「妳也太自嗨了吧,到底想到了什麼?」
「沒、沒事。」
但在我還在忍笑的時候,少弘那低沉的嗓音傳了過來。
「王昱庭小姐,我想我們再重新認識一下會比較好。」他舉起了自己的杯子,那裡面躺著金黃色的液體,但已經剩三分之一了。「我叫鄭少弘。」
「嗯。」我也笑著拿起自己的杯子。「我是王昱庭。」
在他把剩下的酒喝完以後,依萍轉過去用手肘輕碰了少弘的手臂。
「欸,她跟我說了,你上次在停車場沒認出人家啊?」
「對啊。」
「那你今天是不是該做出一點表示啊?」
少弘望著依萍,然後嘆了口氣,把空杯子遞給了吧台內的老闆。或許是他理解到依萍要幹嘛,在杯子交出去以後,她笑了起來。
「妳朋友真不錯啊,昱庭小姐。」他說。
「咦?」我疑惑地眨眼。「什麼意思?」
「因為那天我沒認出妳,所以被她逮到機會灌酒啦。」
「啊?」我捏了依萍的手。「妳在幹嘛?」
「唉呦,這人是稀有動物,常常來了也都躲在角落跟蘇爸聊天,我當然要趁機灌他幾杯啊。」
少弘接過了老闆的酒。「我明天還要上班,饒過我吧。」
「啊我明天還不是要上班。」望著那豪邁的喝酒方式,依萍滿意地笑了。「哇,你好像很會喝喔?」
「之前在工地兼差,那些老師傅也都會喝啊。他們還有什麼阿比配舒跑啊,阿比配咖啡的,我也都喝過。」他晃了晃已經乾了三分之二的酒杯。「一般啤酒都還好啦。」
依萍哦了聲。「那喝起來什麼味道?」
「噢,那味道還真不好形容,但還蠻提神的就是了。」他笑了下,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喝完。「反正就這樣吧,也沒什麼。」
「可是酒醉的話要怎麼工作啊?工地很危險吧?」依萍又繼續問著。
「對啊,不過那些師傅都會說……」
我坐在旁邊聽著他們聊天。其實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兩個人就很有話聊,但那些往往都是我插不上的話題。不過也沒什麼,畢竟依萍看起來很開心,這樣就好了。
很多時候都是我在跟她倒垃圾,但其實我從來都沒怎麼聽過依萍說過她的事。我看得出來她也有心事,但針對那件事卻總是不願多說。也許是倔強吧?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可以放鬆一點。
我又喝了一口酒,然後看向一旁。門又被打了開來,另外一位穿著球衣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只有自己一個人,然後四處張望著什麼,最後目光落在我們這裡。
嗯?我們這裡?
接著那男的笑著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站在依萍身旁,笑著說道:「嗨,吳小姐。」
依萍轉過頭去,挑眉。「哎呀,這不是我們嚴先生嗎?」
「是啊是啊,我們又見面了呢。」他做了個喝酒的手勢。「今天要喝兩杯嗎?嗯?」
「不要,你酒量這麼差。」依萍站起身子望著大門。「只有你一個?」
「對啊。」
「那我更不想,我不要明天還得負責把你載回去。」
「可以順便知道我家呢,不好嗎?」
「不要。」她揮了揮手。「你這人臉皮怎麼那麼厚?」
「這樣我在這世界上可就無敵了呢!」他哈哈大笑。
「妳這臭小鬼怎麼──」
少弘站了起來,拿起他的酒杯,主動讓位給那穿著球衣的嚴先生。看著依萍充滿震驚和哀怨的臉,我笑了出來。
「你故意的嗎?」我刻意避開了依萍投射過來的求救目光,轉頭過去小聲地向坐在自已旁邊的少弘問道。
「不算吧,他們兩個本來就合得來啊。」也許是看到我疑惑地皺眉,少弘又繼續補充:「那位嚴先生蠻活潑的,每次來到這裡都會跟吳依萍聊天,而且內容都不一樣。上至一般女人根本沒興趣的籃球,下探她工作的設計師事業。真的很會聊啊,那個人。」
說著說著,他又喝了口酒。這人每次喝的量都很大,果然能跟依萍一起喝酒的人都不一般。
「所以他是那種……」我想了一下。糟糕,突然想不出那名詞叫什麼去了。
「破冰?」
「啊、對,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就是很自來熟的人啦。」我望著杯裡金黃色的液體笑道:「不過好像也要對方不會太介意才有辦法順利深交呢?依萍看上去很討厭,結果還是聊上了。」
少弘把空杯子放在桌上,然後看向我身旁的依萍與那位嚴先生。雖然飛鏢店的音樂很大聲,但還是能聽見這兩個人現在在聊關於髮蠟和怎麼抓髮型的事。
這男的到底是在做什麼的呀?如果興趣是打籃球,那應該不會知道這些東西才對吧?難道是對依萍有意思?可是……
「我怎麼都不覺得依萍會喜歡這種人。」我說。
「哦?」
「依萍她……有自己的心事。」我又喝了口酒,把那苦澀的液體吞嚥下肚以後,才又繼續說:「不過這樣好像也好,她在和你或那位嚴先生聊天的時候感覺都特別開心。」
少弘接過蘇老闆遞過來的酒。「跟妳聊不開心?」
我笑著搖頭。「我不行的,因為我只會倒垃圾給她。」
聞言,他反而沒有說話。沉默瀰漫在我們周遭,依萍那邊的也好,或是其他客人傳來的笑聲都成了某種譏諷。
其實,我一直都在思考要怎麼樣才算是「朋友」。我跟依萍是朋友嗎?可是自始至終在聽我說的都是她,就像個填不滿的垃圾桶……但我知道不管它再怎麼大,還是會有滿的一天。這些東西終究需要垃圾車去載走。
依萍有垃圾車嗎?是少弘?還是那位嚴先生?或是這家店的老闆。但不管怎樣,如果沒有我去傾瀉這些東西,是不是她就不會這麼辛苦。
我也二十七了。
到頭來最不成熟的,原來是我嗎……
「妳好像都過得很壓抑呢,王小姐。」少弘又大口地灌了杯啤酒,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嗯,也許吧。」
延在面對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想的呢?因為我總是希望他可以多為我們未來著想、存錢等。但現在的房價對他來說是不是太嚴苛了?那我總是倒垃圾給依萍,哪天她也會跟延一樣受不了而離開我嗎?
我……錯了嗎。
「我不知道這句話能不能應用在妳身上,不過有一位網友跟我聊過一些事。」少弘打了個呵欠,轉過頭來望著我。「如果你知道某些問題的癥結點在哪裡的話,那就專注在上面。其他瑣碎的事別去想,只要專注在那問題點上,這樣你就不會痛。」他抬頭想了一下。「嗯,大概是這樣吧。」
我拿起杯子,小小地喝了口。「沒這麼簡單吧。他是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人啊?」
「唉呦,這倒相反,他今年二五呢。」
「咦!還比我小兩歲耶!」
「妳二七啊?」
我瞪大雙眼。「啊!你套我話!」
少弘笑了。「我可什麼都沒想哦,王小姐。那可是妳自己說出來的。」
我哼了哼,繼續喝著我的酒。再把它那僅剩的幾口乾完以後,我把嘴裡的些酒氣都吐了出來。把空杯放在一旁,看著老闆上前來似乎打算在斟滿,我笑著揮了揮手。
「不要啦?」蘇老闆疑惑地挑眉。「妳今天酒量不太好啊,昱庭小姐。」
「我今天畢竟是自己騎車……」我一手撐著額頭。完蛋了,忘記自己騎車來的了。
老闆哦了聲。「妳在哪上班?」
「科學園區。北邊的那個。」少弘直接把我回答了。
「唉喲?我們家阿弘啊居然這麼了解我們昱庭小姐啊?」蘇老闆雙手趴在吧台桌上,湊到了少弘面前。「怎樣?想把人家啊?」
老闆,我都聽到了。
「她有男朋友的,你不是看過嗎?」少弘翻了個白眼。
「啊你沒聽過橫刀奪愛才是愛嗎?沒結婚都有機會啊。」
「淦,說什麼屁話。」
「哈哈哈哈哈!」老闆站直身子,雙手環胸地看著我。「那科學園區從我這裡去也還算近,騎車十來分吧。反正吳依萍那丫頭今天也是要睡這裡,妳也住下怎麼樣?」
我一愣。「咦?可以嗎?」
「為什麼不行?不過只能睡客廳的沙發就是了。還有別吐我就萬幸啦。」她瞥了下依萍那邊。「那丫頭雖然總是這樣,但至少還沒膽在我家吐。」
「因為你呀,老闆?」
「嘖,現在是因為我孫女吧。」他想了一下。「而且秀婷也會唸她。」
噢,現在依萍很不喜歡人家唸她。還是說從以前就開始了?
「如何,要嗎?」老闆望著我問道。
「嗯,好呀。謝謝老闆。」我笑著點點頭。
之後老闆又被秀婷小姐叫走,開始忙進忙出。我會跟少弘聊天,偶爾也會看看依萍那邊,但相比他們熱絡,我們這邊倒是相對冷清。
但也不是沒話聊,只是我靜靜的,少弘也不是像嚴先生那樣會大聲嚷嚷的男人。或許比起「烏龜」,他更像一座山,讓人有某種安定的氣場。
而他說的那句話不知為何,總是迴盪在我耳邊。
專注在自己的問題點上,然後不斷往前。
或許,這也是個好方法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