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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染》

作者:夜雨晴│2019-10-27 00:57:05│巴幣:204│人氣:187
001
    
    「人寄於世,在所難免會融入諸多色彩,認為舉世皆濁而獨善其身的妳,像一朵蓮花在池潭盛開的妳,有時也難以保持一身的潔白;為了不染上近墨者的黑,要嘛固執的一塵不變,要嘛帶著苛求無暇的潔癖變得一塵不染。」
    
    母親睥睨目光如條碼讀取機從我臉上掃過,將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尊重納入櫃子裡,微幅上揚痙攣般的嘴角扯動鐵面具似的僵硬笑容,她如是說道。
    
    這一句話對當時十二歲的我影響甚大,雖不至於奉為圭臬,但直到現在二十歲了仍記憶猶新。
    
    請別懷疑,這已經是母親對我所說過最正經八百,最具有營養價值,也最不像是從她嘴裡說出口的一句話了;可想而知她平時的給予有多麼貧瘠,身在現代化城市卻活像是住在非洲大草原裡。
    
    不妨聽聽她平日對我的諄諄教誨吧。
    
    「位於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杜拜哈里發塔高達八百二十八公尺,比台北101大樓還要高出甚多,可將杜拜市景和大漠風光一覽無遺,是全球首屈一指的第一高樓……為了世界著想,如果我是妳就會從樓頂跳下去。」
    
    她這一句話也相當有哲理。
    
    「要我給妳魚吃,不如教妳怎麼釣魚;但與其浪費時間教妳釣魚,還不如讓妳餓死就好。」
    
    若要出版最新的名人佳句集,可以考慮收錄她的良言並且大賺一筆。
    
    「沒開封過的食物調理機都比妳有用多了,鳥類用半邊腦袋就能飛行,而妳用上整顆腦袋卻敗事有餘。」
    
    實在難以想像身為人母會對自己的孩子說出這種話。
    
    「我始終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其意義和價值;而我愚蠢的女兒——玖瓶花是負面教材,她的天職就是做為一面鏡子,是一面勸諫世人內心的醜惡會體現在外貌上的借鏡。」
    
    不過從今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聽到她對我說這種話了。
    
    因為她去世了,就是這麼簡單。
    
    有時困擾你已久的問題,轉瞬間即過眼雲煙。
    
    先做個自我介紹,我是玖瓶花,今年二十歲的大學生,自小便沒有了父親,而最近連母親也離我遠去。
    
    接下來所要講述的,即是我和那差勁透頂的母親——葉玖璃小姐,在尚有母女關係的這一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一些微不足道、駭人聽聞的小插曲。
    
    即使以第一人稱視角敘述,我仍對以「母親」來稱呼她感到抗拒;但看在葉玖璃小姐基於義務對我付出的情分上,我想給予尊重還是必要為之的孝順,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我悲從中來的憐憫。
    
    我的母親與其說是母親,不如說是被冠上「母親」這個身分的某種生物……她的形體、她的身影、她的存在只被允許滯留在虛實交織的舞台。
    
    我到了一定歲數才發現葉玖璃小姐和「典型的母親」截然不同。
    
    我無意站在道德制高點,無意以客觀角度去評價,更無意去平反她的所作所為。
    
    她是什麼樣的人,並非由我來決定,也並非由他人來決定;卻是自作孽不可活的最佳註解。
    
    「即使大家都在向前邁進,沒人願意停下腳步回頭看你,也請你不要被淚水模糊了眼睛,真正重視你的人,他們一直都在,他們沒有離開……」母親溫柔地握住陌生男子的手,宛如聖母般慈祥。
    
    吝嗇得不曾在我面前展示的和藹笑容,卻賤價拋售給毫無血緣關係的信徒。
    
    「……葉老師,我感覺自己被救贖了。」斗大淚珠沿著男子乾癟的臉頰滑落,他激動地以枯柴般的手臂抱住母親,彷彿對此司空見慣的她毫不介意的將對方擁入懷中。
    
    不得不說母親長得非常漂亮,完美詮釋了何為有其母必有其女,既然能生出我這樣的大美人,想必作為母親的也不會醜到哪去。
    
    「郭先生,下週末的例行儀式請務必來參與,我們會以虔誠的心靈舉辦敬神餐酒會,請與我們一起共襄盛舉上天恩惠並且讚頌生命的美好。」
    
    接著,母親擺出營業用笑容,將活動事宜與相關費用的明細遞給對方。
    
    「這金額是不是有點……」男子面有難色。
    
    「生命的真諦是無價的,您的善意付出會使許多家庭美滿,幸福也會以各種不同形式回報在您身上,透過大家的善舉才得以維繫這和諧的社會;而在眾多信徒之中,我唯獨相信您是特別的,只有受到上天恩寵之人才聽得見的福音,您肯定也……」母親口若懸河的推銷著,用不著十分鐘便說服了對方。
    
    喔,對了。
    
    母親是一個新興宗教團體的領袖,做為宗教核心的神祇大概也是虛構出來的,藉由高明的話術和有幾分姿色的臉蛋四處招搖撞騙,主要目標是經濟地位處於下層的社會人士;雖然不比電視新聞上的大規模宗教團體,但也曾有過近百名信徒齊聚一堂的盛景。
    
    「四海之內皆兄弟,這裡每一個人都是妳的家人;當妳心情沮喪難過,大家會替妳流淚;當妳得到幸福,大家也會發自內心感到喜悅。」她對在火災中失去摯愛的中年婦女說道。
    
    「這個地方不存在歧視和偏見,比起號稱自由至上的偽善國家還要友善一百倍,我們會無條件接納任何種族、信仰、膚色、性向……大家都是神的孩子。」她對一位飽受欺凌的外籍移工說道。
    
    「無私奉獻能夠治癒潛伏於內心的痼疾,大慈大悲的神將牽著你的手,帶領我們遠離黑暗勢力的來襲。」她對一位罹患癌症的老者說道。
    
    不知她是從何處找來那麼多信徒,他們多半經歷過重大變故,固有的共同點是心靈脆弱,透過慰藉、撫平其內心創傷再慢慢建立信仰地位,直到信徒們的心中都住著神祇,再藉由各種名義一層又一層的剝削。
    
    每次考試一定滿分、能夠治療愛滋病和帕金森氏症、簽了一定中樂透頭獎、買房會增值十倍、你的孩子會長高到一百八十公分、你愛的人也會喜歡上你……諸如此類荒謬至極的推銷,卻出乎意料的將許多肥羊騙進屠宰場裡。
    
    神通廣大的母親還買通了地方團體,老舊市民體育館二樓被改造成祭祀祠堂,身為教主的她和信徒經常聚在那裡進行一連串難以名狀,說是奇葩也不為過的宗教活動。
    
    其中包括團康遊戲、營火晚會、聖誕夜交換禮物、褪去全身衣物的天體營……實在詭異至極。
    
    在我年紀還小時,母親不放心把我留在家,所以我經常被擱置在滿是灰塵和霉味的器材室裡。
    
    天花板上的燈泡提供微弱照明,微微涼風來自嘎啦作響的風扇,我時常在充斥刺鼻異味的房間內寫作業,偶爾不經意透過小窗子一瞥,能瞧見他們狂熱地群起膜拜某種神秘物體。
    
    至今回想起來,那或許就是他們所崇拜的神明吧?
    
    遠看像是色澤黯淡的沙威瑪,又像是在博物館裡見過的三葉蟲化石,或是大上好幾號的蟲蛹,我對此實在提不起興趣;直到某一天散場後心血來潮,趁著母親沒注意,快步跑去仔細探究那神秘物體……不看倒還好,看了之後更不得了。
    
    那是一具嬰兒的肉身屍骸。
    
    不祥,是我對祂的第一印象。
    
    我不曉得祂是男是女,也不清是真是假,老實說長得還挺嚇人的,拿不知從何而來的屍首作為信仰核心,如此缺乏人道精神幾近是褻瀆的行為,難以想像精明得像狐狸的母親膽敢這麼犯險。
    
    有可能只是燒焦的洋娃娃,或是失敗的窯燒作品……我只能盡可能往好的方向去猜想。
    
    不過比起祂帶來的不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信徒竟會膜拜這鬼東西,並對此深信不疑。
    
    母親創立的宗教團體,稱之為「邪教」或許稍嫌過火了點,畢竟最多也不過是斂財,並導致許多家庭因此分崩離析而已……雖說導致家庭破裂的因素有百百種,但身為既得利益者實在不好說風涼話,總歸而言多半是信徒們的咎由自取。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而這些人除了可恨之外,就只剩下可悲而已……儘管妳如同報廢品一無是處,也千萬別成為這樣的垃圾浪費地球資源。」這是她對我的機會教育。
    
    從小學開始,一心專注於事業的她,每個禮拜就是把充滿皺褶和腥臭、以橡皮筋捆成一疊的鈔票扔在擺放於客廳的大臉盆裡讓我自行去花用。
    
    隨便數一數也將近十萬元,這金額對小學生而言超乎想像的龐大,該說她沒什麼概念嗎?又或者這筆數目僅是營利所得的冰山一角?
    
    這樣的行為是否能與母愛產生聯想?
    
    拋出這一問題的我自認愚蠢,不出幾秒便下意識忽略。
    
    有了零用錢,購買全新的牙刷、浴巾、貼身衣物是我的首要目標,其次則是各式各樣的個人用品,我甚至還興起想買下一整套床具組的衝動;反倒是洋娃娃或布偶之類的玩具從不在考量範圍內。
    
    牛奶不加麥片,清粥不配小菜,白飯不淋肉燥,泡麵不加雞蛋,雞排不灑胡椒……是母親厭倦下廚後,做為我跨出獨立自主第一步的全新用餐原則。
    
    她不在乎我有沒有拿錢去花,也從不過問花了多少,有時臉盆裡的鈔票多到滿出來,我還得想辦法應付比起排列組合還要費解的一大筆金額。
    
    他人的不幸成就了對物質欲望過度飽足甚至感到厭煩的我,打開衣櫥便能見到一排賞心悅目卻未曾開封過的名牌服飾。
    
    「所謂義務是為了享受權利而產生的交換條件,不過就是排名全校第一也敢跟我邀功啊?那副沾沾自喜、貪得無厭的嘴臉就跟妳的父親一個樣呢,既醜陋又肥胖,適合光著身子豢養在豬圈裡待人宰割。」
    
    罪惡感?愧疚感?
    
    我鮮少有這樣的情緒,這些金錢取得管道並無不法,是信徒們展現其堅貞信仰的實質表現;縱使道德上有瑕疵也錯不在我,該被譴責的是將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並且繼續往上加蓋違章建物的母親才對。
    
    我直到小學五年級,才得知母親一直以來的行為與倫理道德相悖。
    
    真要探究此事是否正確,因個人觀點不同而有所歧異。
    
    如前面所說,有許多信徒因而家庭破碎,但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其家庭本身就存在許多問題,詐騙斂財不過是加速惡化過程並早一步揭開悲慘結局罷了。
    
    我知道有人看不慣我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而事實上我確實連幫兇也稱不上,百分之百毫無責任的置身事外;如果我因此遭到報應,那只能說是上天的無理取鬧。
    
    然而,對於普世價值而言,那是錯誤的。
    
    一位單親家庭的母親,心力交瘁、含辛茹苦的養育孩子,終日飽受煎熬的她,其所作所為對大多數人而言是錯誤的。
    
    利用花言巧語騙取他人畢生積蓄是錯誤的。
    
    命令忠誠信徒對提出質疑者施暴是錯誤的。
    
    正因為不正確,無法為他人所接受。
    
    所以她死了。
    
    被她害得家破人亡的信徒放火燒死。
    
    宛如中世紀的女巫。
    
    「這個獨裁國家容納不下其他意見,妳若渴望民主大可在爭取失敗後被槍斃,故不需多言,只需閉嘴聆聽,做足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的禮儀,遵從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陋習,一輩子苟活在直升機家長的保護傘底下就足夠了。」
    
    那是她手把手教我寫英文作業的時候。
    
    「學年模範生?玖瓶花小朋友,妳真以為自己能羽化成蝴蝶嗎?這張獎狀簡直是妳對男人竭盡所能的諂媚,令人看不順眼,妳應該變成一隻母螳螂在與雄性交配之後,把對方連人帶骨的吃乾抹淨才是。」
    
    那是她將我的模範生獎狀收走的時候。
    
    「我懷疑這一天的存在是為了嘲諷全天下痛苦分娩的母親,在經歷數小時難以忍受的強烈劇痛後,產下不知感激為何物,將蠶食他人血肉視為理所當然的生命體……這給了我一個教訓,即是雨過之後未必有彩虹,驀然回首也未必有燈火,寧可擺一顆西瓜在家裡占空間都好上幾百倍。」
    
    那是她唯一一次為我買生日蛋糕的時候。
    
    「妳說她們是妳的好朋友?我愚蠢的女兒啊,別再玩辦家家酒了,妳我心知肚明那不過是在自欺欺人,快脫下那令人作嘔的偽裝,那些孩子遲早會看穿妳的真面目,並且面帶驚恐地向妳扔石頭,豬籠草身邊又憑什麼圍繞著蒼蠅?」
    
    那是她來學校參加教學觀摩的時候。
    
    至今回想起來,她與我一起共度的時光,雖稱不上幸福,仍值得細細品味。
    
    當然啦,在我心目中評價跌到谷底的她,並不會因為做了幾件好事,就一筆勾銷她罄竹難書的扣分項目。
    
    又不是劇場版的胖虎。
    
    如同她不曾喜歡過我,我也不曾喜歡過她;除非其中一方毀滅,否則就必須背負著彼此活下去。
    
    人只能依賴自己,只能維持自身的潔白。
    
    這是她唯一教會我的一件事。
    
    她這輩子未曾對我微笑過,若能把對待信徒的溫柔分我一點,也許我會感到釋懷;隔閡是一條看不見的銀河,但我們並非牛郎織女,誰先往前走就會跌入萬丈谷底。
    
    虧欠不存在於兩人之間,反倒是我單方面對她抱有一絲芥蒂。
    
    那是在高一那年,我親眼目睹母親和一位年輕男信徒赤裸地在床上互擁。
    
    她的胴體任腰部擺動而上下起伏,香汗如驟雨淋漓,迴盪房內的是蜜糖般的呻吟,被肆意舔舐每一吋光滑肌膚,如撥弦逗弄在她棗紅色的情慾分泌,隨著頻率加速,嬌軟身纖的她蹙眉嬌喘,一頭秀髮凌飛而散亂,直衝雲霄的快感急遽湧上,曲終人散之後,緋紅雙頰是飲盡葡萄美酒的微醺。
    
    見到母親放縱自我沉浸在交歡之中,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父親的親生骨肉,哪天突然冒出一位自稱是父親的陌生人我也不會太意外。
    
    只是,當下這畫面的衝擊力道之大,內心發生質變,純白的世界被汙染,墨色在宣紙上逐漸暈開……
    
    彷彿自己的清白被玷汙了。
    
    彷彿自己被奪走了初夜。
    
    這是在忌妒嗎?
    
    也許我有戀母情節?
    
    不過比起戀母情結,說不定斯德哥爾摩症侯群還要更貼切一些?
    
    比起母親被亡命之徒放火焚燒致死,最後橫屍於地下停車場……她和陌生男人在床上的交合反而影響我更深。
    
    我可能是在忌妒見識過母親各種不同面貌的人們,畢竟她只對我展現過厭惡這一種情緒,真情流露的她是唯獨身為女兒的我多年以來始料未及的。
    
    母親死後不久,天曉得無所依靠的信徒會做出什麼事,我第一時間便躲到鄉下外婆家避風頭。
    
    至於臉盆裡的大把鈔票、衣櫥裡的精品服飾,我從未興起想帶走它們的念頭……像是在劃清界線,一刀兩斷彼此之間的恩怨情仇。
    
    我可能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潔癖,難以忍受任何雜質介入。
    
    要是問我是否愛自己的母親?
    
    Yes。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即便她差勁透頂。
    
    大多數的情感經過沉澱之後,會隨時間流逝而沖淡,當下你覺得深具意義的事情,在不久將來也可能變得微不足道。
    
    當外婆難掩悲傷地將一封信交到我手中,在我拆開信封之前她眼淚已先一步潰堤。
    
    無法訴之言語的,就用文字來闡明。
    
    那是母親在多年前寫給我的一封信。
    
    002
    
    致我愚蠢的女兒:
    
    閱讀這封信的又是幾歲的妳呢?
    
    妳在當下又抱持什麼樣的心情?
    
    如果妳日子過得十分不順遂、不幸福、糟糕透頂,那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想必妳知道我一直從事高風險、高報酬的工作,終年埋首於成堆屍山和汪洋血海,但透過犧牲他人換來的財富終究無法長久,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有一天會橫死街頭。
    
    所以我寫了這封信,就當作是母親寫給女兒的情書吧,想扔掉的話請妳趁早,畢竟接下來的內容會讓妳非常不爽,但我希望能將一些事情傳達給妳。
    
    妳可能認為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但我也不認為妳是一個稱職的小孩。
    
    如同我不知道妳對我的不滿,妳也聽不到我內心的吶喊。
    
    玖瓶花小朋友,我害怕妳。
    
    說來可笑,卻是事實。
    
    自從妳懂事之後就再也沒見妳笑過、哭過,妳的脾氣就像死人的心電圖一樣毫無起伏,妳的乖巧可愛跟著殯葬隊伍被送入一片荒蕪……
    
    我若不給予妳就不會有需求,我若不攀談妳就會一直保持沉默。
    
    即便我是一個新手媽媽也知道這孩子非比尋常。
    
    妳對我沒有依存心理,妳對新的事物沒有好奇,妳不曾主動找我撒嬌,妳不肯找我說話,妳會刻意隱藏自身脆弱,妳的想法不會表露在臉上,妳從不過問為何自己沒有父親,妳的慾望僅止於維持最基本的生理需求。
    
    在妳眼中的我就跟鉛筆、絨毛布偶、雜誌、書桌、窗戶、天花板、床墊等等的無生命體沒有不同。
    
    房間裡沒有屬於妳的氣味,妳蓋過的棉被沒有半點摺痕,妳的書桌就像新的一樣乾淨,彷彿妳在這個家沒留下任何痕跡。
    
    我甚至一度懷疑妳是我精神分裂出來的人格,幸好妳的老師和同學消除了這份疑慮。
    
    當我惡狠狠責罵妳時,妳低頭默默背誦著唐詩。
    
    當我撕爛妳的塗鴉畫本時,妳拿起舊報紙繼續未完的部分。
    
    當我氣得摔東西發洩時,妳卻對我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妳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外在事物無法觸及妳的內心,我的聲音無法傳達給妳,沒有故事可以感動妳。
    
    妳不是人類,是怪物。
    
    我得鼓起勇氣才有膽量跟妳互動,妳的一顰一笑讓我感到噁心,光是待在妳身旁就竭盡了全力,我拼命抑止想掐死妳的衝動,攝取再多酒精也稀釋不了這份恐懼。
    
    我希望從來沒生下妳,哪怕產下一個畸形兒,或是在胎中夭折都好過活生生的妳;但我無能為力,妳也別無選擇,無奈的我們注定要在此生相遇,互相蠶食游走在懸索上的末梢神經。
    
    恰似我誆騙信徒的說法,若是基於善意付出,幸福會以各種形式回報在自己身上。
    
    而妳的存在是一種懲罰,是我不幸中的大不幸,核子災害慘重的車諾比,是我壞事做盡的報應。
    
    我有一個夢想,也可以說是奢望。
    
    我想和妳一起分享,在妳出生後迴盪於產房的第一道哭聲,既不美妙也不動聽,卻飽含著寄託情感的這段旋律,我為妳喜極而泣,那是迎接這個嶄新世界,開啟妳人生第一扇門的喜悅。
    
    我想和妳開開心心的玩耍,在全國各地景點合照留念,創造只屬於母女倆的美好回憶。
    
    但現實總是事與願違,我可愛的小朋友。
    
    我們的交集並非彼此擦肩而過,而是打從一開始就走到了盡頭。
    
    在交錯鐵軌上同時行駛的火車只會相撞而已。
    
    我們已回不到最初,在開始之前已宣告結束。
    
    妳是怪物。
    
    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妳這罪該萬死的怪物!
    
    我原本想讓妳看看我為發洩情緒而寫滿一百張紙,密密麻麻且扭曲變形而醜陋的「怪物」兩字,但礙於篇幅以及本人的良心發現於是作罷。
    
    即使是如此,我仍深愛著妳。
    
    我愛妳,玖瓶花小朋友,我愛妳甚至勝過我自己。
    
    世界上唯一有勇氣去愛妳的人,就是妳的母親。
    
    這是為人父母的天性,無須用言語去說明,也無須用符號去標記,誰叫妳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或許聰明的妳早有所察覺,越是愛妳的人就越是痛苦,這是生命無法承載之重,受困在矛盾與涕淚交織的束縛,像是童軍繩交纏不清的糾結。
    
    愛在心裡口難開?非也,苦於胃食道逆流的我想必會吐出來。
    
    妳要怎麼評價我那是妳的自由,在妳看到這封信時我早已長眠在某個寸草不生之地,嫌我的裹屍布顏色單調大可再披上一層藍色窗簾,就像一國兩制的議題任人去各自解讀。
    
    以上正是我所要說的。
    
    ……
    
    ……
    
    ……
    
    如同文者在字裡行間發現了詩句。
    
    我在和妳共有的時光裡,發現了愛情。
    
    作為一個差勁透頂的母親,我希望妳有朝一日能得到幸福,縱然妳此生注定不幸。
    
    003
    
    奏起蟬聲縈繞於月台兩側的蓊鬱樹影,孩童正在追逐夏日陽光的尾巴,老舊車站的廊簷透入細絲光線,斑駁牆面上的掛鐘滴答作響,站前商店的排風扇不停運轉,揚起的微塵在悶熱空氣中打轉。
    
    上了台階漫步通過乘客零星的剪票口,拉長鳴笛的火車即將出站,兩手空空的我只帶著裝滿回憶的行李,而搭上火車後又能乘載多少重量?
    
    火車通過狹長不見光的隧道,旋即吞沒車窗上倒映的容顏,一片黑暗中光陰流轉,彷彿時間嘎然而止,停駐在她短暫而悲哀的一生剪影,繾捲底片膠卷的身影是她,是選擇讓時間褪去色彩,是音容宛在而我卻不屑一顧的她。
    
    穿過隧道後迎來九月的沿途風光,一如思念纏綿的楓紅是山水慨然的秋妝,潮濕帶鹹的海風自南方迎面拂來,褐色波浪捲如蒲公英隨風自由搖擺,火車行駛至臨海一側,能眺望一片萬里無雲的遼闊,倒映穹色的湛藍盪漾白滔浪花。
    
    在我就讀大學後,長期輾轉在通勤列車上,偶爾會回外婆家一趟探望她們。
    
    自從母親去世也過了快兩年,讀完她親筆寫的信,我應該為她獻上祝福,希望她的身影能早日隨風遠去,雖然心情有些複雜,至少我知道她愛我勝過她自己。
    
    如今我的心情就像這片天空一樣澄淨,就像這片大海一樣開闊。
    
    接下來,我想踏上新的旅程,去尋找在我出生前夕,不知何故而憑空消失的父親。
    
    根據我這一年來的調查顯示,我的親生父親仍然健在的機率很高,只盼望他不是一個跟葉玖璃小姐同樣差勁透頂的家長。
    
    我為了保持一身潔白,做了相當大的努力。
    
    004
    
    兩年前。
    
    正值鳳凰花開的時節,穿著高跟鞋的葉玖璃快步奔走,人跡罕至的路上唯見一抹鮮紅飄落,氣喘吁吁的她終於抵達公車站牌前的街口。
    
    但她還是錯過了不久前離站的公車,距離下一班車次還要等上半個鐘頭,因此氣得跺腳洩憤。
    
    葉玖璃少見的獨自一人外出,平時至少有兩位保鑣隨侍在旁,直到十分鐘前還忙於祭祀活動的相關事宜,她滿腦子仍在盤算如何誆騙那群白癡並且騙取更多金錢。
    
    今天對她而言,是相當重要的日子,心裡是千百個不願意,但還是得盡為人母親的職責。
    
    今天是她的女兒——玖瓶花的高中畢業典禮。
    
    儘管對女兒只有滿溢出來的怨念和恐懼,但她可沒錯過任何一場關於女兒的重大節日。
    
    這時,碰巧見一輛計程車行駛而來,浮現出笑容的她伸手招攬。
    
    「真是幸運啊,應該能趕上吧。」坐在後座的葉玖璃如此心想,充滿餘裕的她放輕鬆地滑手機。
    
    直到車門突然上鎖,計程車偏離往學校的路徑,並且朝地下停車場行駛而去,她才發覺事情不太對勁。
    
    透過車內後照鏡看向司機的臉,雖說對方戴著鴨舌帽並壓低帽沿,但時常得面對眾多信徒,在記憶人臉方面有獨門訣竅的她,立刻就認出是其中一位被她害得家破人亡的信徒,她的身體忽然冷顫不停。
    
    隨著計程車逐漸隱入黑暗中,孱弱而無力的她雙手一攤,已然放棄了抵抗,她靜靜閉上雙眼,在絕望之際不禁笑出聲來。
    
    有不少信徒在經歷慘痛教訓後才醒悟,並且抱持強烈恨意展開報復行動,但他們沒有一次能夠得逞,這是多虧於葉玖璃的謹慎防範,即使獨自外出也會定期轉移至不同地點。
    
    今日為了參加畢業典禮,為隱瞞自己的身分,不方便讓保鑣隨侍在旁,便獨自一人赴往學校。
    
    好死不死,恰巧就在今天,被懷恨在心的信徒逮個正著。
    
    無疑是被人提前暴露了自己的行程。
    
    雖然真有心要向她報復的話,不分晝夜監控是有可能摸清她的行動規律。
    
    然而在眾多有嫌疑的信徒之中,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女兒。
    
    計程車停在地下停車場,葉玖璃被困在上鎖的車內,幾名蒙面男子提著桶子過來,大肆潑灑氣味難聞的汽油。
    
    「真有妳的。」在這一刻看破生死的她,於臨死之際,微微一笑,笑得如火光燦爛。
    
    我愚蠢的女兒啊,妳就像一朵蓮花高潔而無暇,濯清漣而不妖,純白而美麗……
    
    ……但可別忘了一塵不染的妳,也曾出自於一坨淤泥。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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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蘇魯的黎明》0672.不用道歉看更多我要大聲說6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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