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希，彥希？」
她的狀況很糟糕，臉色蒼白，雙瞳顫動，身體癱軟得像是肌肉和骨頭被抽離一樣。如果不是我攙著她，她大概會從長椅上摔下去。
她嘴裡呢喃某種我聽不清的囈語，對我的呼喚毫無反應，目光越來越慌亂，呼吸也變得更加急促。
不過數秒，她已經彎下身，伏在我懷裡，神色痛苦的喘氣。
「彥希！」
這下我也慌了，手足無措，抬起頭想要呼救，但聲音卻莫名的卡在喉嚨裡。
我緊摟著她的手掌能感覺到她的開始冒冷汗，顫抖也越發劇烈，那種痛苦沙啞的呻吟聽在我耳裡心如刀割，但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如果彥希出了什麼事……
我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拼上一切——
「少年仔，這裡！帶她過來！」
我抬起頭，看見不遠處的路旁，有人正在向我招手。
我想都沒想，將一直握在手裡的命籤胡亂塞進口袋，俯下身，一手穿過彥希的背，一手穿過膝蓋，將她抱起來，衝過人行道。
直到靠近後我才發現，出聲呼喊的是一名計程車司機，他已經打開了後座的車門。
我讓痛苦呼吸的彥希坐在座墊上，雙腳垂落在車外，用手扶著她的肩膀。
計程車司機蹲下身，與彥希平視，雙手分別觸摸她的脖頸和手腕，不過一秒就站起身。
「換氣過度。」他簡潔說道，一眼都沒看我，打開前座車門，從置物箱摸出一個皺巴巴的麥當勞紙袋，「罩住她的口鼻，讓她深呼吸。」
我立刻照做。
「慢慢來，彥希，深呼吸……沒事的，我在這裡……吸、吐、吸、吐……」
我小心翼翼地拿著塑膠袋，語氣輕柔。我的大腦早就已經慌成一團漿糊，可是還是依靠本能全力讓聲音保持平靜，我不想讓彥希發現我內心劇烈的動搖。
幾個吐吶後，彥希的情況明顯緩和不少，顫抖已經減輕，能自己用手拿紙袋。
哽在我喉頭的那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謝謝你，司機大哥，我……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
計程車司機搖搖頭，舉手止住我。
「不用客氣，應該的。」
那個計程車司機身高不高，但身體非常壯碩，膚色黝黑，五官明顯，應該是原住民。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他的右眼上下有一片圖騰似的刺青，在他深色皮膚和昏暗燈光下十分不明顯。
「要送你們去醫院嗎？」他問。
「可、可以嗎？那就麻煩你了——」
我話還沒說完，衣擺就被用力拉了兩下。
我低下頭，彥希正望著我，虛弱的搖了搖頭。
「我沒事……」
「可是，彥希，妳……」
「不要去醫院。」
她在紙袋後方用力的說，像是平常在賭氣一樣，但現在混濁的嗓音卻一點氣勢也沒有。
即使她這麼虛弱，我還是無法忤逆她。
我嘆口氣，蹲下身，看著她已經恢復平靜的眼睛。
「再出事的話，我們就去讓醫生看一看，明白嗎？」
彥希點點頭。
我站起身，轉向計程車司機。
「不好意思，司機大哥，麻煩你送我們回家吧。」
我陪著彥希坐進後座，司機親自替我們關上門，然後繞過車尾，走向駕駛座。
趁著這只有我們兩人的短短數秒，我撥開彥希的瀏海，輕柔地親吻的髮稍。比起安撫她，更像是安撫我自己
引擎發動之後，司機先生熟練的轉動方向盤，過不多時，夜市的光景就已經被我們拋在身後。
彥希靠著我的肩膀，仍然將紙袋罩在嘴巴上，靜靜地望著車窗外，沿路飛逝的路燈在她眼裡一明一滅。
以我的立場，我似乎應該多多關心她一下，但此時我卻連我自己的情緒都還沒撫平。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剛才有多害怕。
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彥希，我就心痛得幾近窒息。
我緊緊牽著她的手，而她也同樣用力的回握著我，除了手指還稍微有些冰涼以外，我們兩人交握的手心就跟我們過去牽手的感覺相差無幾。
也許是出於職業操守的體貼吧，司機先生一句話都沒說，就連呼吸的聲音都幾乎聽不見。明明從外表上給人的印象，他應該是相當粗獷健談的人。
一時之間，車上只剩音響流瀉而出的伍佰，〈浪人情歌〉。
我報的是彥希的地址，我想這樣比較好。比起我那孤拎拎的房間，那棟學生公寓至少還有黃樂軍能夠幫忙。
這時我才想起來我的車還停在夜市的入口附近，但眼下也顧不了那麼多。
我用眼角餘光確認了彥希沒在注意我，從另一邊的口袋掏出手機，單手操作界面，在瀏覽器裡輸入關鍵字。
那個老太婆的孫子曾經說過，他阿嬤算命攤位的名字，「阿婆算命」。
我靜靜地滑動手機螢幕，靜靜瀏覽搜尋結果，找到幾個跟目標比較相近的標籤。
『[問卦]有沒有觀光夜市裡算命阿婆的八卦？』、『夜市裡的阿婆算命收費如何？』、『請問阿婆算命平日晚上會出來擺攤嗎？』、『一群人來算命，哈哈——在，阿婆算命』、『阿婆很親切，還送我護身符，謝謝阿婆，希望我真的能在三個月後交到男友！！』、『阿婆戴著墨鏡，好好笑』、『阿婆算命，五星支持——在地嚮導』
我將這些條目點開，飛快檢視，可是卻連一篇都沒有提到命籤的事情，當然也沒有提到阿婆失明的那隻眼睛，還有從眼睛裡溢出來的東西。
一個字也沒有。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從老太婆的孫子得上街拉客這點來看，她的生意顯然沒有好到哪裡去，即使輸入更加精準的關鍵字，符合我要求的搜尋結果還是只有那些，查不到更多資訊。但真正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在一些討論比較熱切的網頁裡頭，絕大多數的留言都提到阿婆的算命方式是看手相和生辰八字，跟我剛才的經驗完全搭不起來。
我不斷切換網頁，讓搜尋頁數不斷增加，但真正與阿婆算命相關的標籤卻以非常快的速度稀釋，即使有所交集，也跟那些我已經讀過的文章內容大同小異。
就在搜尋結果正式進入二位數、我幾乎要準備放棄的時候，突然間一行刺眼的文字進入我的視線。
『請問阿婆算命的命籤該如何解讀？』
我的心跳瞬間加快，立刻點擊那篇文章的連結。
那個提問者雖然還是沒提到那個老太婆的眼睛和那些匪夷所思的東西，但他卻把完整的命籤給出來，風格和我和彥希手裡的那兩張相當相似，幾乎能確定是那個老太婆的手筆。
我急切的往下滑動頁面，但那篇文章卻沒有任何回覆，就算是瀏覽次數也少得可憐。
我立刻搜尋那篇文章作者的發文紀錄，但是奇怪的是，在這篇文章之後，他就再也沒在這個網站上發過任何文章了。
到頭來果然還是得……
「先生，是這裡右轉嗎？」
司機大哥低沉渾厚的嗓音打斷我，我抬起目光，看見他正從後照鏡裡看著我。
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彥希唸的大學附近。
「呃，對，沒錯，這邊轉進去，過兩個路口靠邊停就好。」
從夜市到這裡的路程不算短，我查那個老太婆的資料居然用了那麼長的時間，而且幾乎一無所獲。
我率先下車，伸手牽著彥希。
「還能走嗎？要不要我抱妳？」我擔心地問。
但彥希只是紅著臉瞪了我一眼，好像要表現她已經完全沒問題一樣，踩著比起輕盈更像是虛浮的步伐走向公寓大門。
至少這樣能確定她沒事了吧。
我重新彎下腰，透過車門向司機大哥快速鞠躬，從錢包裡掏出超出車資兩倍的鈔票，遞給他。
「謝謝你，司機大哥，這些錢請收下吧，不用找了。多虧了你，不然我完全不曉得該怎麼樣才好……」
司機大哥皺眉看我，嘴巴張得大大的，他臉上那圖騰般的刺青被大大延展開來。
他像是想要拒絕，卻拿不定主意一樣，過了半晌後又把嘴巴閉上，老實的伸手接過。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
「哪裡哪裡，我才應該謝謝你……」我不斷鞠躬
「別這麼說，不用客氣。」司機搖搖頭，露出淺淺的笑，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望向彥希，「你辛苦了。」
「哎，不會啦，畢竟是女朋友嘛。」
彥希應該算是我女朋友吧？算吧？
「司機大哥你慢走，掰掰。」
他向我點了點頭。
「再見。」
我替他關上車門，目送著他駛過小巷，直到鮮紅的車尾燈消失在巷口，我才轉身走向彥希。
回到她瀰漫著熟悉氣味的小套房，我讓彥希坐在小沙發上，用電熱水壺泡了一杯沖泡式即溶濃湯給她，自己從小冰箱拿了一瓶黃樂軍沒喝完的零卡可樂。
我將書桌的椅子拖過來，坐在她對面。
「妳願意跟我說說嗎？」事已至此，我不想拐彎抹腳。
她小口小口的喝著即溶濃湯，看著我胸前的某處。
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卻也沒有把話接下去。
我們兩人這麼靜靜的坐著，喝著濃湯和可樂。
好一陣子以後——也許時間單位得用小時來計算，我不確定——彥希放下喝空的馬克杯，若無其事般開口。
「我騙了你。」
跟我想問的東西完全搭不上邊，但我仍然點了點頭，靜靜聽著。
「我有一個哥哥。」
「什麼？」
我根本來不及思考就脫口而出。這段漫長的沉默中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聽到的說辭，但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之前不是問過嗎？」
她微笑，很哀傷。
「那時我騙了你。我有一個哥哥，蘇彥青。」
我茫然的點點頭，還是搞不懂她現在提這個有何關係。
「他死了。」
毫無實感的一句話。
但是彥希的表情，跟我初次載她回家那個晚上，一模一樣，讓我心裡忍不住一揪。
「他大我五歲，他是在我四歲左右的時候死的。」
「出了什麼事？」我忍不住問。
「我沒什麼印象，但大人們說，他是在遊樂園的時候，因為設備的安全器材檢查不慎被拋出去的，大概雲霄飛車那類東西吧。」
她低低的說著，一副像是在聊別人的八卦似的。也是，如果那時她才四歲的話，根本記不起什麼東西。
「那場意外改變了一切，我的父母一直沒辦法從失去兒子的陰影中走出來，我媽的精神狀況也……也變得越來越差。」
原來如此。
「所以你們才搬到……」
她點點頭。
「這是第一次。」
我皺眉。
「第一次……什麼？」
「第二次是我小學的時候。」彥希好像自言自語一樣，不理會我，逕自說下去。
「第二次？」我完全搞糊塗了。
「那時，有一個跟我感情很好的男生，在校外教學參訪水族館時失蹤，」她的語氣依然平靜，但眼神的動搖已經顯而易見，「一天後，被發現死在電機設備箱裡。」
我難以置信的看著她，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攀上背脊。
「第三次是我國中的時候，有一名很……嗯，很仰慕我的學弟，在畢業前向我告白，但是……因為我媽的問題，我高中必須去唸寄宿學校，於是我拒絕了他。」
「彥希……」
我好像已經預見接下來的發展一樣，想阻止她繼續往下說，但她仍然不理我。
「——畢業典禮那天，他被人發現，在學校操場邊的樹上上吊。」
我完全說不出話，連隱藏自己的表情都辦不到，只剩驚愕。
她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朝我褲子右邊的口袋招了招。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那張命籤。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將那張薄如蟬翼的紙片掏出來，顫抖著將皺摺撫平。
娟秀的字跡粗魯的闖進視野。
悲泣哀憐的厄命之女。
是嗎。
「第四次……就是……就是……」
我悄悄吁出口氣，閉上眼。
彥希的男朋友，她的學長。
「我身邊的人不斷、不斷的遭逢厄運，」她喃喃，「我從以前就一直在想，是不是……是不是我的錯……」
不到二十年的人生，已經有四個心愛的人離去，所到之處就會出事。
我垂下目光，看著那紙命籤。
妳的惴想是正確的，這是妳犯錯無數的旅途中，距離正解最近的一次。
罪惡的樂園、無光的夾縫、傷逝的鳳凰花、逆迴的岔路。
雖然其他句子仍然模稜兩可、模糊不清，但至少這兩句已經連我也可以明白。
我忍不住望向寫在後方的五個小字，『洶湧的血潮』。
「……文哥，我們以後別再見面了。」
我瞪著她。
「妳在說什麼傻話？」
「都是因為我的錯，所以我哥哥才會……學長才會……」
她帶著零碎的微笑，但眼底深處卻崩潰大哭。
「我不能讓你出事，如果我們兩個再繼續——」
「妳別開玩笑了。」
我的聲音比我想像的還要大聲，我好像沒那麼大聲跟彥希說過話，不，我大概這輩子從沒這麼大聲說過話吧。
「這只是一個算命老太婆的無稽之談而已，彥希，妳又何必相信呢？」
「事實就擺在眼前，文哥，我就是一個帶來厄運的女人，只要跟我扯上關係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文哥，我不希望你出事，我不希望連累你啊！」
她央求。
「你忘了上次的車禍了嗎？差一點你就死了，就差那麼一點點！你的機車騎了那麼多年都沒事，但是一碰上我就……就……」
「但是我沒事，不是嗎，彥希？我還活得好好的。」我盡可能用實事求是的口吻說，「那些只是巧合，只是老天爺惡劣的玩笑而已。我不是跟妳說過了嗎？所謂的命運，能夠靠我們自走出來。」
我丟開那張滿室皺摺的命籤，任由它飄到地上，在彥希面前蹲下身，摟住她的肩膀。
「碰上妳就會死？帶來厄運的女人？放屁！我已經跟妳說過了，碰上妳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
她怔怔地看著我，嘴唇像是章魚一樣一開一合。
「我不會死的，我跟妳保證。」
我從另一邊的口袋掏出那張屬於我的命籤。
「好吧，就假設妳的命籤真的這麼靈驗好了，可是妳看，我的命籤後頭還有這麼一大串，這表示我未來還會碰上很多事吧？那我怎麼可能會出什麼不測呢？對吧？」
「可是、如果說……」
「沒有什麼如果，彥希。」我斷然說，「妳看看那老太婆寫了什麼，我可是『天命之子』耶，就算妳真的帶來厄運那又如何？妳的厄運就讓我來突破。」
我望進她的眼睛，盡可能擠出我想像中能讓人安心的笑容。
她回望我，噗哧一笑，掛在她睫毛上的淚珠終於滑落。
我伸出手，將她攬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
「彥希，妳絕對不是什麼厄命之女。」我貼在她的鬢角旁邊，輕聲說，「我不會有事的，妳也不會。」
她伏在我胸前抽泣著，緩緩點頭。
我緊緊的抱著她，將她的體溫烙印在身上。
這是她第二次在我懷裡哭，我發誓，這會是最後一次。
彥希一直哭到夜深。
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陪著她，等到她眼淚止息後，替她換了件衣服，扶她上床。
「好好睡一覺吧，我明天早上再過來。」
我露出笑容，將她哭了一地的面紙收拾乾淨。
「……那個，文哥。」
「嗯？」
我一邊穿鞋，一邊回過頭。
彥希半張臉掩在棉被底下，紅腫的雙眼猶豫地看著我。
「你今天，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我飛快思索了半秒，將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
最後還是決定別想太多。
我朝她微笑。
「好。」
我關了燈，跟彥希一起躺在她那張兩個人稍嫌擁擠的床上，看著她漸漸睡去的臉，忍不住碰了碰她仍然溼潤的臉頰。
很柔軟，很溫暖，令人安心。
我聽著這座城市逐漸沉睡，恍惚間，不由得想起一件事。
我在那老太婆濃濁的左眼中，看見許多人，不論是我認識的，或是不認識的。
但是沒有看見彥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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