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一一五年，全球進入「後黑暗時期」，各種畸形的族群接二連三地形成、分化，並主導著社會的脈動。月光族沒擔當、草莓族軟弱，蝸居族更是懶得沒話說。不變的只有大眾媒體犀利的口吻。於是，電視機成了居民們唯一的信仰。
「三大族群」喚醒了民族的惰性，人們拒絕上班，持續墮落著。既無工作纏身，便有心力關注國家大事；長期關注媒體的危言聳聽，久而久之生出了疑心病，居民開始在巷弄間搭起鐵皮棚子，認為能抵禦外來災禍，人人都稱它們為「天幕」。
天幕遮蔽住耀眼的白晝，只留下無窮盡的長夜。自此大眾的生命僅剩飲酒作樂，人道棚子下有個天堂，而天堂即是罪人的樂園。
貧者越貧，富者越富，住宅區即說明了這一切。如果說天幕屏蔽的街區代表了平民勢力，街區對面的奢華大廈，就是富人在此享樂的證明。高官子弟們大都被困在裏頭，學習勤勉向上，日復一日對著窗嘆息。
女孩的家住在二十二樓，家教甚嚴，父親是統御萬民的總理，平時禁止她外出，他說外頭龍蛇混雜，小心遇上無賴。她只能隔著房間那扇小小的窗發呆，看星，也看遠方閃爍的街燈。
父親一星期總要在外待上一晚，以便處理繁忙的公務。待他闔上門，女孩便拿起床邊的一串鑰匙，躡手躡腳地溜出去－－她終於自由了。
父親名下有七間房子，分散於各個樓層，風格迥異。她搭著電梯來回穿梭在這高樓，開啟一道道彩色的門。五樓是粉紅的伸展台，七樓是聖誕老人的基地，若向右走又可見到露天泳池，以及水面漂浮的黃鴨部隊。
父親不在，只有廣大的網路群眾願意聽她訴苦。她將生活的點點滴滴與網友分享，只為賺取真切的目光。他們已是她的第二父母。
「想不到觀眾竟如此之多......」近日，社群網站上的粉絲突破百萬大關，她有預感，自己成名的日子不遠了。和她親愛的觀眾們寒暄了幾句後，她看了看時鐘，八點整，很好。
她快步走進電梯，目標直指頂樓的空中花園。在這方小天地中，有著青色的水車及樹林，可無論她怎麼走，總找不到盡頭。頂樓之所以作為旅途的終點，不僅僅是因為叢林裡闖迷宮的樂趣，還有......男孩，與她年紀相仿的男孩。
男孩是自由的象徵，總在入夜以後行至大街，天幕等同於他的地盤，無論何種牛鬼蛇神皆視他為己出－－他早繞遍了整個商業區，四海皆兄弟。男孩和女孩看似搭不上邊，他們卻在一個靜謐的夜相遇，而那全是出自於男孩的好奇心，潛行至這棟大廈所致。
男孩這天也倚靠著棕櫚樹，邀請女孩一同到街區開開眼界。
走吧，到我居住的街道去。可父親大人說他要提早回家。無妨，「天幕」的中心地帶不屬於他的管轄範圍，諒他也不敢插手。你是說......昇天街？家規第十一條明確指出，那是紅色警戒區，萬萬去不得。女孩甩開男孩的手。
昇天街，顧名思義，那兒美食雲集，每個夜晚都會舉辦宴會與祭典，凡是到此遊覽的旅客，皆有昇天作神仙之感，遂以「昇天」為名。女孩多想親眼見證那些紅藍的磚房、祥龍盤踞的雲柱，和夜夜擺上桌的饗宴啊！只可惜她輸給了恐懼，輸給了規矩。
既然你走不動，我只好在背後推你一把了。男孩拉著她的手穿過椰林，跨過白色的護網，踏足另一頭的公寓陽臺，又從陽臺往下盪，步入蜿蜒曲折的小巷。
誰知女孩的玩性大興，一個勁兒地在小徑裡打轉，向前俯衝。別過畫廊，別過灰白色的小樓，別過法蘭克福先生的熱狗攤，前方豁然開朗。那便是傳聞中的昇天街，她心嚮往之處。
女孩混入人潮，遂跟著食客尋幽訪古去了，徒留男孩追趕。
尖頂的屋簷之下，充斥著時令小吃的炊煙；炊煙飄散至擺滿鮮花的咖啡座，身材圓潤的男人們則於煙幕後大快朵頤；這群人一心埋頭苦吃，都忘了擦拭嘴邊的污漬。大街的中央羅列著一張張圓桌，圍著餐桌的，盡是上流社會人士；黑色的燕尾服，純白的晚禮服，男男女女勾著彼此的手跳起華爾滋，這又是另一個世界了。
女孩拿起紙袋，獨個兒「嗑」起先前的戰利品－－雖說燒烤不是好東西，可清粥小菜吃多了，總想變點新花樣。女孩細細嚼了一口，肉香在嘴裡化開，這是屬於她的美好時光。
今晚就別理會家規啦。
男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過快速流動的人潮，擦撞之下不慎打翻了某人的熱湯，險遭人打一頓。看見女孩的身影使他安心不少，這未諳世事的朋友可千萬不能脫離他的視線，否則後果難料。
「今晚上哪兒吃飯？」
「當然是西餐館啦。咱都惦記了半年了......」櫛比鱗次的商店中，紅色平房是最顯眼的一棟樓，這老字號在百年的風霜中屹立不搖，廚藝有口皆碑，堪稱昇天街的寵兒。有別於以往的遠觀，這回總算能親身體驗了。
兩人進了餐館，點了菜，選了個窗邊的位子坐。男孩讚嘆著琉璃吊燈的華美，這窮小子還未見過如此大的場面。老店，老環境，總需要幾個老樂手拉琴助興，自琴弦流瀉出的音符已是殿堂等級。男孩為之驚豔，女孩則喀喀的笑著。
從點餐至上菜，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白瓷盤一端上桌，男孩兒立即刀叉伺候；銀叉捲起熱氣，亦捲起麵，送往雜草叢生的五臟廟，黃色的細麵能可瀝出淡綠的湯汁。番茄紅潤，而麵條厚實。
女孩忽地攔住男孩，要他別狼吞虎嚥，待會兒拍起照來不上相。
男孩兒尚有一個身分，那就是女孩兒的專屬模特。棕色皮膚配上湛藍的眸子，活脫脫像個邊塞的勇士，這等容顏若入了部落格，肯定會大紅大紫。照片上傳數日，點閱率翻倍再翻倍，女孩兒可樂了。
她一如往常地拍著他進食的模樣，但他笑不出來。「要知道，這一百三十萬的追蹤人數可是你掙來的，別跟咱賭氣了。」
「咱們這趟不是來『吃』掌聲的。」
「可是咱餓嘛......咱也好久沒吃上一頓飯了。」女孩想說服他。男孩擱下餐具，起碼留了半碗義大利麵。要吃便吃吧。還得帶你去見見咱的好友呢。男孩說。
店外的霧氣漸濃，他倆藉路燈的指引來到公車總站。引擎聲由遠而近，車燈劃破迷霧，一輛赤紅色的巴士乍然現蹤。鐵門敞開，有群古怪的旅人踩下階梯，同兩人問好。
他們之中有穿耳洞的，有頂著一頭澎湃波浪的（女孩一眼就看出那是人造的產物），女孩並不想和這些「外星人」接觸，不過他們倒是熱情，女孩兒只得說幾句客套話應付。見他們十分投緣，男孩頓鬆了一口氣。
這樣土裡土氣的可不行，最好修點兒頭髮。說話的是理髮店的學徒，擔任旅人們的造型師。大夥一致叫好，將她拱上銀色的車廂，高個兒搬椅子，小不點拿腮紅，一行人全等著她梳妝打扮。小理髮師朝她的髮際梳了又梳，一頭烏黑亮麗的直髮都被梳得蓬鬆。擦了腮紅，抹了胭脂，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有股一言難盡的怪異感。
為何不現身螢光幕前呢？妳有古典的風範，一定能成為矚目的焦點。小理髮師一邊為她別上髮夾，一邊說道。
鏡中的她少了清湯掛麵的髮式，和樸素的外貌。那群人還打算讓她試穿流行的衣物，這何嘗不是打入時尚圈的好機會？
可父親說這些東西不倫不類。
手風琴的聲響將她拉回現實，一行人交叉著手臂，跳著鄉村的舞蹈。 他們把女孩也納入舞池，齊聲歡唱：
今日我們齊聚一堂，
當月亮西沉，黎明升起，
我們就要到遙遠的東方實現夢想。
巴士一路東行，離昇天街已有數里，與他們一同夜遊的女孩兒，忽憶起一件重要的事。此路向東即是警察總署，車子再不迴轉，那群「朋友」恐怕難逃查緝。但她不能成為「壞孩子」的幫兇，畢竟，青少年要是養成晚歸的習慣可不好。
巴士停了下來。正確地來說，是被湧入的大批民眾堵住了。英明的總理先生發現女兒失蹤，立即召集人民協尋，誓要捉出綁架愛女的罪人－－可這不干綁架的事。女孩看向車窗，大人們立於馬路的彼端，勸她拋下壞朋友。父親跨過柏油路，手拿著盛有宵夜的托盤，走近女孩兒的身旁。女孩打破了窗。燒餅、油條、豆漿。油條別忘了拌進醬油。彷如白晝提早造訪，父親的大愛之下，一切都無關緊要了。我開動了。她哭著。
她得當父親的好孩子啊。
她狠狠地咬了小理髮師一口，隨後跳下車窗。「警衛！看好這群叛黨！」警隊萬頭鑽動，接連襲上巴士及旅人。那群人在錯愕中被捕。
犯下叛亂罪行的，理應是女孩兒才對。可她在罪人面前不談良知。
女孩於夜色下狂奔，星斗旋轉，點點的螢光如淚珠一般。男孩迎頭趕上，追至河畔的咖啡館。
「你別跟過來啊，異邦人！」男孩被擋在門外，藍眼珠一動也不動了。她也曾渴求友誼的溫暖，但她更在乎父親。
你說的沒錯。我把大眾的喝采當作精神食糧，但一萬個掌聲也抵不過父親的微笑。抱歉，男孩兒。我們最好永遠不見。
一晃眼，父親已在館子裡與同事商討政事，女孩撲向父親的懷抱，又是一陣抽噎。「睡吧，我的孩子。一覺醒來，就再也聽不見惡魔的耳語了。」父親以慈祥的大手輕拍她的背。星夜之下，壞孩子已伏法。
女孩硬是擠出幾滴眼淚。說不定待會兒又有痴情的傢伙找上門來，沒關係，只要尚有群眾投我以掌聲，我便能生存下去。她冷笑。
「黎明有朝一日會升起的。」
***
這是《明夢》的前傳。
我落選了。那時候我九年級。
emmmm社群媒體蔚為風行啊。
創作內容
No.0 無明 (0)
